“胡说什么。”皇帝不高兴,又吩咐道,“把郎世宁叫来。”
胤祥又一怔,不妙的预感到了顶处,一时头嗡嗡的,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便听皇帝柔中带刚不容分拒道,“朕是送你画了,可你还没送朕呢。正好今日带了郎世宁来,现下便画一幅给朕带回宫去。朕这里给你奉一回汤药,不因君臣,只为手足,你也别给朕念什么‘以礼止情’的咒,朕少时喂你吃药少了?这画题朕都想好了,就叫‘棠棣之花,萼胚依依’。”
大清怡王胤祥至此完败。
05.外一章
这一日午后,皇帝在暖阁里批阅奏折,忽然觉得眼皮直跳,心悸不已,浑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本是有奇遇之人,于福祸吉兆之说自然多信了几分,此时心中不免大感怪异,隐约的有些不安。而他自重生以来,政事上熟稔于胸,并不觉阻碍,若说一直挂心的,还是十三弟胤祥的病情。想到这里,皇帝心口猛的一跳,登时便从榻上站起来。
“苏培盛!眼下什么时刻?”
“回皇上,眼下是午时三刻。”
皇帝心一沉,骤然省起,平日这个时候,去王府问安的弘昼早该进宫回禀了,今日竟悄无声息。皇帝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对苏培盛道,“你立刻去一趟怡王府,就说……奉朕口谕送几样赏赐给怡王。你见了怡王仔细看看他气色好不好,然后赶紧回来报朕。”
赏赐一时之间要准备也不易,皇帝转身就着榻几上的纸笔,刷刷写了几行旧诗,将纸折起来交给苏培盛,“拿香囊装着送过去。”
而后一个时辰,皇帝在暖阁中几乎是连坐都坐不住了,时间点滴流逝,眼见着日头都往西偏移了,弘昼竟还未见踪影,皇帝只觉得心里冰炭交加,一头急着火气滔滔,一时又担忧惧怕得不住发冷,世间之煎熬莫过于此。
快到未时,副统管太监李英来问是否用膳,皇帝几乎要起意私服出宫走一趟王府,这时忽听报传说五阿哥回来了,心里终于松了半口气。边叫弘昼赶紧进来,边想若是弘昼为今日耽搁说不出个由头来,少不得狠狠骂一回这没心没肺的小子。
然而待弘昼一进暖阁,皇帝看到他一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与两只红通通的眼睛,心里头登时像被千斤重的大锤狠狠砸中,瞪着眼睛望着弘昼,竟连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弘昼更是扑通一声跪下来,边跪边向皇帝爬,眼泪已刷刷淌了下来,“皇父,皇父,你可千万保重身体,别太忧心……王父,王父他……”
“你王父怎么了!你倒是快说!”皇帝提起口气来,大声斥道,他心已沉到谷底,却是说不出的悲愤。老天爷,朕好歹是大清天子,身齿国命,你就这般戏弄朕如刍狗么?
“王父他……他,他不见了!”
“你说什么?!”
……
待皇帝到了怡王府,刚到大门口,里头匝道上已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领头是弘昌、弘皎和弘晓几个。弘昌弘皎尚好,弘晓才七岁,跪在地上只管放声哭着,引着后头几个福晋也不住呜咽,整个王府一片愁云惨淡。
事情原委,皇帝一路上已听弘昼说了。据弘皎说,昨日王爷照常睡下,与平日无异,夜里全府之人也未闻任何异动。结果今早下人去唤王爷起床时,赫然发现房内被褥如旧,人却是如同蒸发一般不见了踪影。府内发动所有人仔细搜寻再三,却仍无迹可寻,兆佳氏已是惊急过度厥了过去。
对皇帝而言,此事虽是蹊跷之极,但比起他最担心那一宗情形,却总归是好上一些。因此他这时反不像府中众人一样惊慌失措,只是绷着脸叫弘昌弘皎起来带他去胤祥失踪那间屋子。又吩咐其他人把弘晓抱到一边去好好哄着。
前一晚胤祥睡下的便是早先皇帝来探视时,给他喂药的那间厢房。此时再踏进这间屋子,里头空空无一人,只有落日的些许余辉照映在墙上。屋里三色夔龙花梨木托床上,被褥铺开来,尚未叠整,显得有些古怪。弘皎见皇帝望着托床,忙道,“皇上,今日下人报来时,屋内便是这样光景,府中无人敢做任何扰动。”
皇帝点点头,忽道,“你们全退下,朕在这里待一待,若非怡王出现,否则不要来扰朕。”
弘皎有些意外,但也只能领着众人一一退下了。待门关上,皇帝几步走到床边坐下来,忽然长叹了口气。一路上,他已隐约有了猜想,此时看到这屋内情形,似乎是证实了他的猜想。王府内守备森严,众人也未闻任何异动,显然不会是匪人劫了去。胤祥自己更不可能有什么荒唐行事。瞧这床上被褥宛然,甚至被面上还隐约有隆起的折印,就像是……胤祥躺在里边,正沉酣在梦中,然后忽然便消失了。
这自然不合常理,荒唐之极。然而,皇帝自己于这时空的存在,不也是一桩千古异闻么。说不好便是,皇帝阴差阳错来到这时空只求与胤祥重聚,然而缘浅不由人,昨晚的胤祥或许也因为同样莫测的命理,而去了另外的时空。
“还是造化弄人。”皇帝低骂了一句,虽不像前一世天人永隔时那样五内俱焚,心里却装满悲愤,几乎想要仰天大骂天公不美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叫朕一再饱尝痛失吾弟之苦是何故耶。朕自御极以来日夜辛劳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一心只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朕之功劳俯仰不愧天地,上对得起列祖列祖下对得起子孙万世,朕这般付出最后还求不来与吾弟多几天缘法,老天爷你对不对得起朕?
“四哥……”
皇帝正悲愤难持之际,忽然听到这一声唤,惊得立时从床上站起来。然而急着在房中来回探看,又未见半分踪影。
“胤祥?!是你么?!十三?!”
半晌,皇帝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情绪太激动出现了幻觉,忽然又听得一把真切的熟悉声音,“四哥,不管您看到什么,都别吃惊……”
这回皇帝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心花怒放,简直像灿然烟火全在眼下炸开来般,连连点头笑道,“胤祥!你在哪?你只管出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四哥疼你惜你也不会少半分!”
“……”那头又沉默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儿,在叫人屏息的沉默中,床底的流苏缓缓拨动,一只身量极小的小猫从床底钻出来。那小猫极力仰头看着如同巨人般的皇帝,开口缓缓道:“四哥,是我……”
“胤,胤祥?”饶是皇帝做足准备,此时仍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猫仰头看人本就费力,见皇帝只顾瞪着眼没反应,不由有些不高兴,收回视线低下头,拨了拨爪子不紧不慢道,“四哥,您不是在做梦。”
怡王即使变成只小猫,声音听起来仍是很有威仪。皇帝这时回过神来,弯腰将小猫一把捉住,举着放到眼前,失而复得的喜悦叫他忍不住笑意都漫出来,“胤祥啊,你原是个身量长的,怎么变成猫后只得这么小一只了?”
怡王猫眼一瞪,不高兴的脸色霎时写满整张猫脸,“皇上,臣弟现在遭逢大变,心中忐忑,您不宽慰我也罢了,怎么反倒取笑起我来。”
“这……”皇帝脸上好歹暂敛了笑意,肚内却仍然笑个不停,“你可知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怡王没好气道,“臣弟若知道便好了,可臣弟今早一早醒来已是如此模样。”
胤祥变成猫后,气性似乎陡然大了很多,皇帝暗忖。他又仔细打量了下眼前的小猫,一身极漂亮的虎斑毛色,眼睛又大又圆,说不出的清透,鼻子嘴巴十分小巧,额上竟有个鲜明的王字,印在小小的猫额上。
朕的十三弟即使变成猫也是这般既漂亮又英武,皇帝满意的想到。然而看着怡王,即使顶着一张猫脸,眼睛中却透出股忧愁来,显见的有些不安。皇帝不由心疼,忙把原委告诉他,“别太担心,这件事……恐怕缘由在朕这儿。”
“……四哥,到底怎么回事?”
“……昨日朕去看和惠,她那只小猫是进贡来的异品,额上隐约有个王字。朕看一眼便想起你来。”皇帝清咳一声,“朕看和惠待那小猫特别上心,什么好东西都堆到它头前去逗它,可那小猫却一本正经不动心的样子……朕不知道怎么的便想,你若变成猫,兴许也是那样……”
后面的话在怡王略带怒色的猫脸对峙中渐渐不闻。皇帝略有些心虚,又补道,“朕那时手里头正转着乌库玛嬷赐朕的数珠,许是乌库玛嬷也起了童心,捉弄下咱们哥俩,待朕向他祷告过后,这异象也就去了。”
“那您现在便祷告吧。”怡王极难得的有些急切。
“……”皇帝不应,若有所思的看着小猫,隔了会儿像是下定决心,开口道,“你喵一声给朕听,朕就去祷告。”
“……”怡王的猫眼一瞪,随后又眯了起来。皇帝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后,怡王动了动猫身,抬起一只猫爪来,啪的一爪子拍向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06.千秋岁
“回皇上,怡亲王调养近两月,身体确是颇有起色了。昨日怡亲王还在堂中打了一套五禽戏疏通筋骨,他说最近感觉气力充沛了许多,想是……想是无碍了。”
“哦?”皇帝拖长声音问了句,手里翻着呈上来的脉案,脸色冷冰冰的,不见一点喜色。
刘声芳这一趟本就来得极不情愿,又冒着欺君的风险,这时冷汗直冒,支支吾吾的便说不上话来。
皇帝也不说话,只管翻着脉案,这沉默却更叫人格外难捱。刘声芳一半是惧怕,一半也是医者之心,不一会儿便跪下去道,“禀皇上,怡王虽是见了起色,但体气恢复并非一时之功。况且眼下仍处深冬,本是多艰季节,臣还是建议怡王多将养一段,到得明天开春,万物复苏之际,想来才是大好了。”
“还是说了实话吧。”皇帝重重一哼,“刚有起色就想回来办差,还唬着你说些违心话,他当朕那么好糊弄!弘昼!”
“子臣在。”一旁的弘昼也赶紧跪下去。
“你只管告诉你王父,就说朕不许,叫他安心休养,还有,不许为难刘声芳。”
刘声芳在一旁稍稍舒了口气。今日之事说来便叫他头疼。这一阵子,怡王在他主理下调养得渐渐有了些气色,这便开始寻思回去办差了。不光让一直宫中府中两头沟通的五阿哥弘昼到皇上跟前去说辞,还开口叫他这个太医官跟着五阿哥一道入宫。他既不敢驳了怡王的面子,也不敢欺君罔上,夹缝中实在是相当不好受。眼下皇上金口驳了怡王,他倒是放下心来。
弘昼这时却从袖里掏出个折子来,低声道,“皇父,这是王父给子臣的折子,王父说,您若驳了他回来办差的请托,便把这个折子呈给您。”
“哦?”皇帝有些好奇,“他这又是什么名堂。”待翻开折子,头两个字便叫他眉头一舒。
里头正是胤祥亲笔字迹:
“四哥:弟蒙您眷顾,得以静心修养两月,如今沉疴渐起,已颇显起色。而弟自抱病以来,累四哥怀忧抱恫,殚竭心力,弟心中负疚无以言表。当此好转之际,合该悉听医嘱,极力巩固,若此时动摇而致日后反复,弟实无颜面再见四哥。”
你也知道这个道理啊!皇帝在心中忿忿道。
“办差一事,弟实未作奢想。只是四哥寿辰将至,弟不愿独留府中垂手无为,愿四哥允弟进宫,与百官一道为四哥祝寿,亦合添人添寿之寓意。”
折子最后一句:“弟这番行事,五阿哥与刘声芳俱是不知。弟背后谋画而未加明示,已多愧疚,望四哥不要责怪他们。”
原来迂回半天是要讨还入宫祝寿的意思,亏得胤祥有这个心窍,也亏得他敢往朕头上诳。皇帝这么想着,心情却是大好,脸上绷不住露出笑意来。底下弘昼与刘声芳看着,不由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皇帝兀自面带笑意把折子来回看了几遍,这才抬头问,“刘声芳,怡王如今身体,出府进一趟宫有干碍吗?”
“回皇上,怡王如今体气恢复许多,只要路上注意防风防寒,应是无碍的。”刘声芳本是极会察言观色的,这时大约猜到怡王递的折子所为何事了,又补了一句道,“怡王已在府中修养两月,偶尔出去走动走动,对恢复只有益处。”
“哦!那就好。”皇帝越加舒心。平心而论,他本是最希望胤祥出现在自己寿宴上的。不过他仍是耐心交代了一句,“弘昼,这件事朕就交给你了。当天若是风和日丽,你就接了你王父一道进宫来。若是有风雪,你就奉朕口谕把你王父留在府里。”
可怜弘昼听得头一大,半晌才怯怯道,“皇父能否给子臣留一道手谕。子臣怕万一天公不作美……子臣劝不住王父。”皇父,您不用这么考验子臣吧,独挡怡王这种事,天底下除了您,谁还敢一试啊。
皇帝不由笑出声来,“你就这么怵你王父?也好也好,你王父犯起倔来,连朕也是头疼的。哦,对,还有一桩朕也写在手谕里,特许怡王乘轿进宫,到皇极门再下轿。你回头跟你王父说,他要来祝寿就得听朕的安排,不许阳奉阴违!”
——
那天还真是天公作美,无风也无雪。冬日阳光洒下来,四下一片明亮,紫禁城的琉璃红瓦在阳光下,映衬着宽阔无垠的天空,更显出一番风雨洗练过后的澄净辉煌。
“如今这世道,唉,连陈梦雷都被人惦记上了。”端门后的甬道上,允祉与允佑结伴并行,允祉开口便是满腹牢骚。
“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老十三。皇上叫人写祭文给他祈福,闹得现在整个北京城都时兴这玩意。这写祭文写得好的,皇上还有赏,这不各部的人就四处寻人捉刀,北京城里会舞文弄墨的,身价都水涨船高了!可气的是,竟然还有人出钱请陈梦雷写一篇,哼,陈梦雷是真名士,他会去写那种趋炎附势的破烂文章?”
允佑也附和,“竟有这么不长眼的人。”
“怎么不是。”允祉啐了一声,语气越发刻薄,“就老十三那个病秧子,皇上还真舍得下本儿。占卜祷告用的金银可都是他出的,眼睛也不带眨一下。怕就怕,老天爷不稀得听他祷告,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人说着说着,忽然听得后边有些响动。回头一看,竟是顶蓝绒滚金边的轿子,轻声轻响的已到了身后了。轿子下首,正是怡王府的太监总管张瑞。
宫里除了皇帝,原是一律不让行轿的。两人俱是一震,竟不知皇上何时给下了这等恩典。跟着又一齐想到,方才那些话,也不知道顺风被听去了多少,心里不由得有些打鼓。
那张瑞见了两人,面上倒是笑呵呵的,赶紧的走前两步打了个千儿,“奴才张瑞,见过淳亲王、诚郡王!”等两人免了礼,张瑞还是笑呵呵道,“奴才有事先行一步,两位王爷勿怪。”说着跟着轿子又一齐往前走了。从头到尾那轿子一刻未停,轿帘连动也不曾动得一下,里头更是听不到半点声响。
允祉允佑互相看了一眼,待轿子走得远了些,允祉不由气得恨恨道,“这个老十三,眼里还有我们这些兄弟么!我倒要看他横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