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一怔,不由得笑了,“那好啊四哥,我这可就是奉旨进谏了。”
“对对对,奉旨进谏,怡王你就畅所欲言吧。”
胤祥却神色一正,道,“四哥,自古谣诼毁谤之事,一向不易辨清。这世间人情百态,从不乏爱无事生非,煽惑人心的人。你是至贵重的身份,纡尊降贵去与他们辩论,您独孤的一只笔,如何敌得过成百上千的小人唇舌,辩不清不说,更是天大的抬举了他们了。”
皇帝不痛快的一哼,“话虽如此,但朕被他们恶舌相加,难道因为他们是宵小之辈,朕倒拿他们没办法了?只能听之任之?”
“四哥,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煞费苦心不吝笔墨,写出的虽都是至理明义,但若遇上用心恶毒者,望文生义,指鹿为马乃至颠倒黑白,照样能做出百样的文章来。您这番苦心付诸流水不说,还会反受其累。”
皇帝却道,“朕岂不知人心险恶,朕岂不知这天底下人,能懂朕体谅朕的少之又少?朕这书颁下去,也不指望一朝改换了舆论。但朕坦荡无私,勤政为民,到头来却图遭毁谤,朕容不得忍不得,朕必要逐一反驳,陈明心迹,才能解了心中块垒!”
“四哥,您……”
皇帝看胤祥无奈神色,多难得的竟有些心虚,又补了句道,“朕就是这样秉性,你总不是第一天识得。”
胤祥叹口气,“四哥啊,您仔细想想,这九州之大,编民之多,总不都是听风是雨、传信谣诼之人。有的或从未听闻,有的或闻之不详,只闻其一,不闻其余。可您大张旗鼓的颁书天下,这书中又是洋洋万言,言无不尽的,可不是叫全国上下都对那些悖逆传言尽皆知之,知无不详了?您这书中又言及宫闱秘闻,这正是民间最爱窥视的秘辛,到时这书颁下去,乡民争相睹之传之,愈演愈烈,可不知最后又生发出多少幻怪妖言来。”
皇帝一怔,先前倒是没细想过这一层。
胤祥又道,“再者,这乡野民风您想必多少知道些,茶余饭后的嚼舌头,越是妖妄怪邪的,越是引为谈资。然而除了曾静张熙那样的呆痴书生,真正听信了的人也未见有多少,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您临御至今,时间毕竟不长,新政更是近几年才推行开来,因此那些流言蜚语,还有些人去听去布播,等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社稷巩固了,新政深入人心了,海晏河清,天下承平,到时谁还惦念着这些悖逆妄言呢。倒是依我所想啊,这一刻叫您心绪不宁的这些恶风恶浪,待得年岁洗刷,到那时只怕早已波澜不兴,换了新天,连一丝旧痕都寻不着了。”
话说到这里,皇帝终于有了被说动的样子。胤祥给他描述的这一幅图景,也叫他十分舒心。只是《大义觉迷录》洋洋万言,字句都是心血。如今要叫他生生按捺下去,他难免不忍决断。
胤祥又道,“四哥啊,我今个儿再说句,大不敬的话,您的这些苦心,想的总归是‘担当生前事,也计身后评’,是也不是?”
“这是自然,自古有大志之人,岂有不愿声名美善之理?”皇帝理直气壮。
“您这书中所驳的……罪状,只是看上几眼,也叫人觉得骇人听闻。我深知您是真正坦荡无愧,才能一一写来,并不加避讳。然而,这书落到有心人手里头,这些原本捕风捉影、鬼蜮阴邪的东西,却是成了白纸黑字,上了台面。再者,如我预料,民间对这些流言蜚语,正如乱风过境,未必长久。只要您巩固江山社稷,新政泽被天下,假以时日,流言自会日削月侵,渐渐湮灭。可您这书若是颁下去,流言刻成了铅字,这才正真是永难消磨了。四哥,您要三思啊。”
皇帝心中这才起了波澜,仔细体味胤祥的话,不免颇觉心惊。他写《大义觉迷录》,多少有些意气,所谓言发于心而冲于口,一吐为快或许会沾染些麻烦,然而叫他茹之忍之,又实在心有不甘。况且前一世里,也并不曾有人掏心置肺的劝谏他。他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了。然而胤祥这些话,多少说中了要害,他越掂量越觉得,他的十三弟不愧是宇宙全人,想事总是这么细密周全。
“四哥,这些只是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如何决断全在您。说起来是我的不是,今个是您的正日子,好好的气氛倒叫我唠唠叨叨的给说没了。要不,我陪您喝两杯吧?”
“你现在的身体喝什么酒。”皇帝不赞成,又索性下了决心道,“再说你说的话朕都听进心里去了,朕该感谢你直言敢谏才对。这《大义觉迷录》……朕决定暂不颁了,朕得上苍示梦,得天独厚,这往后要筹谋挥划的事还多着呢,这劳什子的事且不操心了。”又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哥俩儿也有阵子没见了,说了半天怎么还是围着那些叫人难得松快的正经事儿打转?陪朕聊聊怡情的家常成不成,怡王殿下?”说着皇帝自个儿先笑起来。
胤祥还没来得及琢磨透皇帝话里头的意思,但见皇帝忽的换了轻松神色,自己心里头也跟着舒了口气。又想今个本是难得日子,也就先把细密心思放下,轻轻松松陪皇帝说起来话。
两人笑笑的说了一阵,过会儿,苏培盛过来通报,说四阿哥五阿哥一齐来请安来了。
“哦,两个人一起来了?那都叫进来吧。”皇帝淡淡应了声。
胤祥在一旁道,“四哥,要不我先告退了。”
“什么?”皇帝一愣,跟着反应过来,道,“他们虽是皇子,可也是你的亲侄儿,都是一家人,你这有什么好避开的?坐下坐下。”
胤祥只好又坐了下来。
很快弘历弘昼进来,请安祝寿之后,皇帝赐了座。落座后,弘历又四平八稳的说了些甜美吉祥的话,末了呈了个香囊出来,说是特意寻来的海南沉香,呈给皇父赏玩。
香囊一拿出来,确实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十分提神。皇帝心里本有几分满意,只是拿起香囊的瞬间,瞧着那香囊的形制,八分满意去了七分。是个藕荷色缎面的香囊,缀了金丝银线不说,缎面上又密密镶了各色小宝石做了个寿字,堪称是极尽繁复,五色绚烂。
“呵,这香囊,金银珠宝,赤橙黄绿,都齐了。”皇帝向着弘历道,“朕瞧你平时是个沉稳的,只是在这品物赏鉴上,怎么这么心浮气躁,好大贪多?瞧瞧,这所有珠玉材料,拉下一样没有?”
弘历顿时窘极,喏喏道,“汗阿玛……子臣是想……这是给您的寿礼,这越是鲜妍富丽的,就越是如意吉祥……”
“呵。”皇帝不置可否,拿着香囊仔细看了看。
要说弘历不用心,也冤枉他了。用的都是上好的材质,各色各样珍贵的宝石全打磨成极小的一颗,密密镶在一起。这小子还真不心疼工本,皇帝心道。本来又动了念头,设计个新样式让造办处给改改,可又想到,这到底攒的个寿字,拆散了哪里像话。这一来皇帝不由悻悻然。
一旁弘历小心翼翼瞧着,肚里真是叫苦不迭。弘历也是花了大心思,知道皇父喜欢素净清雅的格调,所以宝石都已磨得极小巧,他自个儿是觉得素雅奢华两头风流都占了,简直是十全十美的东西。哪里知道还是没入了皇父的眼。弘历脚底下忍不住踩了踩弘昼,想叫弟弟出来圆个场,活活气氛。结果弘昼是憋着笑,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一旁胤祥看在眼里,笑笑道,“皇上啊,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儿,收了礼还这样挑拣的。这四阿哥备下的寿礼,这可是用了心的,您这个样子可真说不过啊。”
弘历暗中松了口气,赶紧道,“叔王说的,弘历可是惭愧之极。只怪弘历用心还不够,没能体会汗阿玛至美至善的清风雅韵。”
“你们两个这一唱一和的。”皇帝笑起来,气氛又松快起来,又对弘历道,“弘历啊,你这寿礼花了心思的,阿玛心里明白。只是你阿玛,性尚俭朴,东西也喜欢文雅素净的。以后再备办东西,不要再这么大手笔的浪费天物,哪怕简简单单的,只要你用了心,阿玛就受用了。”
“汗阿玛教训的是,子臣一定谨记在心。”弘历说着要离座跪下谢恩,皇帝道,“坐着坐着。”又扫了眼余下三个,“这一家子说话,就少讲些礼数,多说些贴心话,朕就高兴了。”
弘历弘昼赶紧拼命点头。
过会儿弘昼又道,“汗阿玛,子臣也另准备了一件寿礼……”说着拿了一对鼻烟壶出来。
“这是子臣在造办处督人做的,飞鸣宿食雁珐琅鼻烟壶。”
这一对鼻烟壶是白地绘珐琅彩的模样,设色奇丽,形式精巧,看起来素雅又不失鲜亮,十分夺人。
“哦!”皇帝眼睛一亮,“这珐琅画得甚好,烧造也甚好。这是你督办的?工匠是谁?”
“回阿玛,是子臣督办。画是谭荣画的,珐琅料是邓八格炼的。”
“好好好,你这好玩的性子,用到造办处倒是妥帖了。那两个工匠,传朕旨意,一人赏银二十两。其余的杂役也赏十两。”
“子臣领旨。”弘昼又道,“子臣往日只顾贪玩,不曾为汗阿玛分忧。日后子臣一定尽心办事,让汗阿玛舒心。”
皇上心情大好,“你们两个都用心办事,阿玛也就放心了。”
又说了会儿话,冬天天黑得早,眼瞧着金乌西坠,天边蒸起霞光来,皇帝道,“不早了,你们两个都退下吧。”
胤祥在一旁刚想开口,被皇帝一瞥眼制住。弘昼弘历也不以为奇,恭恭敬敬跪安退下了。胤祥又道,“皇上,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急什么,你既好不容易来一趟,今晚便在这歇下,等会儿朕叫人把和惠领来,你有阵子没见着她了吧。再说这大冬天的,天一擦黑外头就冷了,你明儿中午等日头大好的时候再坐轿出去。府里那头朕叫人传个话就是了。”
皇上都这么安排了,胤祥也作不得声,再加上又着实想着和惠,也就默默的应了。
皇上一脸笑意,拿起那一对鼻烟壶,“你老实说,这东西是不是你给弘昼支的招?弘昼那小子朕还不清楚,虽是有天分的,但还差着远的很呢。要摸朕的脉摸这么准,除了怡亲王还能有谁?”
胤祥叹气,“这也叫您瞧出来。不过,天申也是真真用了心思的,我不过指点了一二,您可别说他不用心。”
皇帝哈哈一笑,十分得意,“你的手笔朕还认不出,朕还没老花到那份上。”又道,“这鼻烟壶一只就足用了,既呈了一对,你便拿一只回去用吧。”
胤祥一惊,“皇上,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这鼻烟壶哪有一模一样呈一对的?这一只本就是天申给你准备的吧。你肯指点他一二他就受用不尽了,他敢不言谢吗。”皇帝语气里尽是赞赏,“这天申啊,你别看平时不太着调,有的时候真是出奇的机灵……”
10.天欲雪
过了两日,北京城终于迎来入冬后第一场雪,一觉醒来,满城已是银装素裹。
胤祥因怕受冻染风寒,早起后便不曾出屋,又叫底下人将门窗多挂了一层毡子,屋里添了两个熏笼。弘皎弘晓过来请安,弘皎还好,弘晓则明显惦记着外头的雪,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胤祥看在眼里,也就不多问弘晓功课,只对弘皎道,“难得今年第一场雪就下得这么厚实,你带着小的几个去玩吧。不过玩归玩,不要受冻了,先回屋多添点衣物,在外头时间也别太长,还有记得吩咐厨房先备些姜汤一类御寒的东西。”
弘皎恭敬应了,领着弘晓退了下去。胤祥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雪景,便回到书桌边,拿钥匙从奏匣中抄出厚厚一叠朱批奏折拿出来,开始翻阅整理。
整理朱批奏折的事正是皇帝的提议。皇帝虽说是想通了,不颁《大义觉迷录》了,然而多年秉性如此,挨了骂心里悲愤难平,一口气毕竟没能完全理顺了。两人后来说着说着,皇帝便提出要将自己几年来的朱批奏折整理刊印、颁行天下,以让天下臣民明白自己的苦心。
朱批奏折整理而成的《朱批谕旨》一书,前一世里是皇帝于雍正十年时指定鄂尔泰整理刊印的。眼下既是不颁《大义觉迷录》了,皇帝便想着索性让胤祥从现在开始整理,早点成书颁布。一来,鄂尔泰虽说是不世出的能臣,但胤祥更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宇宙全人,此事交与胤祥,自然能办得更妥帖更圆满。二来胤祥养病中,清闲过了也未见得舒服,正好这件事既要紧,又不太操劳,交给胤祥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皇帝这项提议,胤祥也颇觉赞同。因为这洋洋万言、事无巨细的奏折朱批,确实最能彰显皇帝的宵旰勤政、呕心沥血。他整顿吏治、推行新政的良苦用心、他泽被苍生、不输尧舜的抱负与情怀,尽皆都在那日以继夜、不曾稍歇的千言万语、字里行间了。
说来皇帝真是勤政,也真是多话,前日在宫里着人稍加点检,涉及奏章已逾万数。皇帝因怕累着胤祥,一次只检了一匣子奏折准他带回府中去整理,虽也是极厚一叠,其实不及余下的百十分之一。而这也是特赐的恩典。因朱批奏折本是机密,就连提奏人也不得私留底稿,全数要缴回宫中,其内容父子家人也不得透露。前一世鄂尔泰等人整理奏折,都是每日到养心殿来修编,未曾将其中一页带出宫去。只因是胤祥的缘故,皇帝才准了将奏折带回府中。
胤祥细细翻看起来,才看了几页,便觉得皇帝的朱批,随兴所至,汪洋恣意,真是别有一番活灵活现、妙趣横生的情态。
比如,“该!该!该!该!”这样的朱批,直叫胤祥忍不住自个儿一人笑起来,心道皇帝还真是笔随心至,毫无夸饰。他提起笔来却犹豫,思忖这样直白的话语,是否要加以修改。如若不改,似乎失了些庄重,可若改了,不免又少了性情。这也真是个难题。
还没考虑好,忽然听下人通报,说是五阿哥过来请安来了。胤祥有些惊讶,随即将桌上的奏折一一收理起来放回匣中。不一会儿弘昼进来,笑嘻嘻的请了安。胤祥见他肩领与脚上都十分干爽,毫无风雪痕迹,心下了然,知道弘昼怕是早来了一阵儿,等身上风雪寒气都缓过来了,才进他屋里来。他不由多了几分赞许,心道天申这孩子不光是机灵,也难得有这份细心。
“这么个天怎么还过来了,也不怕路上着凉。你少一天过来,难道还怕我和你皇父责怪你不成?”
“瞧您这话说的,皇父和您都是顶慈爱的,天申还能不知道吗?”弘昼笑嘻嘻的,“我是想啊,这么个天儿,您一个人在屋子里不方便到外头去,不更是要人陪着吗,我今儿带了副棋子来,陪您下两盘棋您看怎么样?”
“哦,好啊。不过府里有的是棋子,你怎么还自己带一副过来?”
“嘿,这棋子不一样,这白子是白松木做的,黑的是紫金檀木。虽然不像玉石子那么金贵,但这触手可是温的,不像玉石子那么凉,您试试。”
“这倒不错。”胤祥捻了几枚棋子在手里。
弘昼又问,“王父,您看是我执白先行,还是猜先?”
“猜先吧。我是好久不下棋了,你们小字辈的,长江后浪推前浪……”
“哎呀王父,您这不是挤兑我吗。您再手生,收拾我还不是绰绰有余。”
……
猜先的结果,还是弘昼执白先行。等摆开了子,弘昼倒也不说话了,专心盯着棋盘。胤祥气定神闲坐着,不管弘昼是长考还是出快招儿,都不紧不慢的应着。棋至中盘,胤祥一子打下去,弘昼“啊”的一声,眉头嗖的倒到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