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是卧室连着书房,两者挨得极近,我躺在床上都能看到对面的书桌上摆满一叠叠包着锦缎外皮的小册子。虽说是石屋
,设施却是很齐备。大柜子小桌子,古董摆件,一应俱全。地上铺着西域式地毯,墙上雕着木质刻纹,卧室书房相通的那
半面墙壁雕成镂空状,花纹纷繁复杂。
这种极似刻意的华丽,完全不是云馨的喜好。
我若在平常见到只觉琐碎,此时联想到温泉边上的毛皮毡子、随手可得的高级润滑剂和创药、毫不挡风的情侣丝制里衣…
…
赫然惊觉这般恶俗的设计是为什么了。
第十章:云落幽华(中)
玉銎园里养的都是宫主的男宠,而尊贵的暗宫宫主却不曾造访,那些人应该都被带到这里来了。
昨夜看到那毡子心里就不是滋味,有些有气无力,却又不甘愿的开口:“你是不是整日在这里和玉銎园那帮兔崽子乱搞…
…混蛋,养了那么一堆还说什么没有欲念。”
那个热衷于粽子的人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揽着我问:“哪里有一堆?”
我反问:“一百五十一个还不是一堆?”
他意味深长的笑:“有一百五十一个吗?我都没有记得那么确切。”
我淡定道:“果然宫主就是宫主,殿下就是殿下,养男宠都和普通人不一样。圈养的地方是华丽的园子,发泄还要再做一
个华丽的笼子。”
他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却未多做解释:“傻瓜。”
我耳根开始红了,这家伙明明在鄙视我,还不明说。
好吧,我承认我在吃醋,不过在心里承认,表面上依旧不搭理他。
他无奈:“我没有碰过他们。”
我挑眉。
他更加无奈:“好吧,四个。”
我表情愈加丰富,示意他继续。
他叹了口气:“不过都死了。”
话毕之后是长长的静默。
倒不是担心他会出手伤我,只是不想在此时提起如此沉重的话题。但云馨明显会错意,他把我拉得更近些,一手搂紧了,
一手摸着背安抚:“那段时间我有走火入魔的倾向,再加上洗心诀反噬使人体魄寒冷如冰……我承认,幽儿离世对我的打
击太大,我始终接受不了他离开的事实。也是因为如此,暗宫的长老们送来不少孩子,你知道的,他们从相貌上都多少有
些相似。我当年有些过于自负,没有预料到洗心诀反噬的后果竟是这般无法想象。也正因如此,造成之后的数年总有一段
时日会神志不清,不受控制。”
“那些孩子就是在这种特别时候才会被他们推出来,可我一旦发现是替身……就会下手除掉。”
我抓住两个关键词:走火入魔、体魄如冰。
忽得想起当年醉欢楼的银面黑衣人,确实又冰又变态。可是“下手除掉”……
冷汗。
如果那晚我没有逃走,我的宿命也就不过是一缕冤魂耳。所以,我皱皱眉,不打算理他。可是他被折磨了这么久也挺可怜
,我又不忍心,只得随意安慰几句:“既然不受控制,何苦还要一笔笔的记得,还是忘了得好。”
“你无需安慰我。走火入魔即是魔化,杀虐、嗜血、狂妄而偏执。但是丧失理智却不等于丧失记忆,等我恢复过来,发生
过的又如何能假装不记得。”他吻了吻我的鼻尖:“就像我也记得你一样。”
我抿紧唇,然后便是第二次长久的静默,心照不宣地回避那个表面上幸福,实际如伤疮一般流着脓血的日子。
我们初遇的日子。
那个时候初来乍到,遇到了这个温柔平和,对我百般照顾的男人。稀奇古怪的出现,神鬼无觉得离开。虽然早就心知肚明
,但两年之后亲耳听到他只是把我当作替身,而且是在走火入魔的情境下的勿认的事实,依然是有些介怀。
我长舒一口气,去回抱他。
在这个充满华丽篆刻石屋里,静静地把脸贴近他的枕头,呼吸着我最熟悉的气息,指尖划过他如缎的长发,有一种舒服的
凉意。他捉住我的手,握紧后道:“你累了,睡吧。”
我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
他拍了拍我的背:“怎么?”
我鼓足勇气,方道:“第一次是我跑掉,第二次是你跑掉,今天是第三次……”
云馨一愣,哑然失笑。
我有些讪讪的,此时若换作残疏一定会狂吼:你就没情调到死算了!
相反,云馨却是伸手挽了我一缕头发,又捡起自己的,双指一翻结在一起。然后摩了摩我的鼻子,闭上眼睛假寐。
……
纵使鄙人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结发……为夫妻。
我挪到他的颈窝旁,捧起他紧握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他的无名指指根。
诚然,这里没有我的亲人,却遇到了此生挚爱。
我深知人世间没有持久不变的事物,包括生命。
但是我更明白,苏和只是个小人物,最缺少的就是洒脱和淡然。
两世为人,我比任何人都要热爱自己的生命和生活。
所以我在回避一个事实,直到不得不面对——面对我正在一分一秒流失的生命。
所以对我来说,现在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奢侈,也许昨日我还有可能高调地直面生死,可过了今晚,我有些惶惶然。
因为,真的舍不得,放不开。
思虑过重,心口有些气闷,大张开口吸气却眼前一黑……
***
七夕,南涧,醉欢楼水榭。
夜凉如水,遥看天阶。
“馨哥哥馨哥哥馨哥哥~”一个小孩儿枕在云馨腿上打滚。
如何感笃定是云馨?
Kao!浑身上下沾染的都是他的气息,这个味道我如何会认错,只是这个云馨看起来有点儿幼龄罢了。虽说青涩尚未尽褪
,但眉宇间隐隐有了锋利之气。不过由于他一直笑意盈盈,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也就淡了些,甚至还不如他腿上的小孩儿霸
道。
小孩子道:“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云馨不答反问:“幽儿最想要的是什么?”
那孩子故作老成道:“幽儿是太子,最想要的自然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哥,你呢?”
云馨淡淡地笑了,没有作答。
那孩子也不上心,又嚷嚷着看织女星。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又仰头问:“馨哥哥,你永远也不会离开幽儿的对吧?”
他眼睛很亮,手指一点一点的,态度那叫一个认真。
我见了直偷笑。
记得老妈曾经说我义务教育那会儿,就凭着这股劲儿把老师哄得团团转。滋事不断,还愣是有优秀学生的名额。老师说:
人孰能无过,更何况还是孩子,考虑到苏和认错态度相当诚恳,我们决定给他一次机会。
果然,云馨也上道了。他眼睛弯弯的,透着温和的笑意。低头吻了吻那孩子的额角,说:“幽儿,你相信轮回吗?”
我一愣,那孩子也一愣。
云馨得不到回应立时有些不安,将他抱紧道:“我相信轮回。我要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若是寻不到你
,上天罚我生受腐骨噬心之痛,死后灵魂不得安宁。”
我睁大眼睛,小孩子也睁大眼睛。
……这么毒啊。
云馨眯起眼:“幽儿不愿意?”
不愿意?这怎么可能?
我立刻坐起身来,合并三指,对月起誓:“我,李堇幽,对天发誓,生生世世追随馨哥哥。上碧落,下黄泉,不离不弃。
”
云馨低头吻上我的发梢、前额、鼻尖……一点一点,分外温柔,如铜进行一种仪式,膜拜我们的爱情。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心下凛然,这个场景,这些言语,这种感觉……前几日也曾遇见过,不过那是梦,那么现在呢?……现在似乎也是梦,
却比现实都真切。我能感觉到云馨的气息是真的,他吻我是真的。
等等。
他吻我?他吻的明明是那个小孩儿!
!
一声惊雷,天地变色。
……那个小孩儿是我……
……我是幽……
***
我霍得惊醒,脊背上一层冷汗,愣愣得看着眼前那个男人。
从幼龄到成熟不过转瞬,这种认知越发让我感觉可怖。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顺势将我按倒躺下道:“再睡会儿,天还早。”边说边把我身上的被子拉得严实些,又坐回去翻
看手中的物什。
我任由他摆布,直勾勾地打量着,胡思乱想中。
云馨没有看我,他侧着身,一只手覆在我身上,一只手擎着书册。可能被我盯得烦了,“啪”一声信手合上手中的书册,
回头审视我:“怎么?睡不着?”
我也不知道怎么,喉咙有些哽咽:“没什么,梦见猫狗打架吵得忒烦。”
其实我想说,你瘦了,这才几年光景竟然成这个样子。当年你整天被我欺负的时候,也没见这般憔悴。我们之间的恩恩怨
怨,究竟是你对不起我,我是我对不起你呢?我从未恨过你,即使你做了那些事……可是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一点
儿也记不起来……
哥……
额头骤然一凉,他的手抚在其上,问道:“可是那毒又发作了?我派人唤残疏过来。”
我拉下他的手,安放在胸口的位置:“云馨,你相信轮回吗?”
他点头:“嗯。”
我问:“云馨,你最想要得是什么?”
他道:“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我微微讶然,而后细想也对。云馨如今已是摄政王,小皇帝不足为惧,江山唾手可得。对待自己的疆土,自然要有主人的
气势,而并非为了什么人。只不过,这次我帮你。
我问道:“你在这里,朝廷那边怎么办?你可是摄政王啊。”
他无所谓道:“景岚回去了,他比我做的更好。”
我恍然:“怪不得总觉得景岚的声音很耳熟,原来我在皇宫那晚见到的人是他。”
怪不得云馨和景岚从不同时出现,迄今为止只有一次意外。那次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云馨提前赶回,景岚没有计算准时间
。我一拍脑袋,原来他俩在玩双簧的把戏,若云馨在朝堂,那么景岚便入江湖。所以摄政王的近侍都是又聋又哑,所以暗
宫宫主不喜亲言,多由娉婷代劳。由此得出,我在皇宫那晚遇到的摄政王是景岚,沉酣带我回暗宫遇见那大宴宾客的宫主
也该是景岚……
云馨说笑道:“朝廷上下敬仰的可都是景岚,其实我才是个傀儡。”
他难得逗趣,我赶忙附和:“暗宫上下敬仰的是黑衣银面,你还是个傀儡。哎,某人就是个作傀儡的命儿。”
云某人继续装:“这可如何是好?”
我道:“你苏大爷养你啊。”
云馨笑了,也不管我是否尚未洗漱,拉过来就吻。我面红耳赤,主要是惭愧的。我打着太子旗号的时候都是他照顾我,现
在一贫如洗还大言不惭要养他……唉,不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儿。
我们俩缠绵来缠绵去,以至死方休的架势,直到被一咳嗽声打断。
我看着眼前那黑着脸的少年,一脸窘迫。以云某人洒叶子的功力,我就不信他听不到残疏进来的脚步声,他绝对是故意的
……这男人恁地小气!
我看看残疏,再看看云馨。
前者膝上缠着绷带,手中捧着小瓷瓶儿和银针,侧着头不搭理我们;后者一脸淡然地将我重新裹成个粽子,道:“疏儿,
你来看看他。”说完,便重新坐回床尾,捧起那些册子翻看。我这才依稀辨认出,那些有着锦缎书皮的册子应该就是这里
的奏折。
残疏开始往我身上扎针,动作又僵又硬,我龇牙咧嘴却不敢叫疼。
只得用言语唤醒他的良知:“残疏,你的腿怎么样?”
他生硬地答:“死不了。”
小没良心的,给你个台阶你不下,你要和你师父闹到什么时候?
我心虚地向后瞄,云馨在哪里都是一幅画,他的姿势未变,仿佛对于残疏所言丝毫未闻。
我心下叹气,又被残疏接下来的几针刺激得差点儿蹦到天上。我开始装可怜,没有眼泪,只能力求眼睛“吧嗒”得有流泪
的频率。果然,残疏心软了些:“你忍忍,疼些对你有好处。”只可惜,一直到折磨结束,都是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
残疏再未接言。
残疏进门之时未行礼,出门自然也不打算告退。
云馨合上奏折,叫住他:“疏儿,明天你动身去埘江。埘江水坝的事情,以后由你负责。”
我大惊,残疏黑了脸。
埘江水坝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只是大战当前,云馨把残疏扔过去摆弄砖转瓦瓦,似乎有点儿大材小用。这男人果然小
气……小孩子犯错,他也这么计较。
显然,残疏也是这样想的。
只见他的脸变了几种颜色,最后吭哧吭哧的开口:“师父,我错了。您原谅我吧。”
云馨不甚在意他的道歉,说道:“那件事我不怪你。只是,埘江水坝是朝廷特旨特办的大事,建坝的不是徭役而是精兵,
怕是不服一般官员的管教,你去比较合适。”
残疏愤怒:“师父,我们姓迦德菲塞斯的男人没有贪生怕死的!为什么我弟弟能驻守边境,遥岑那样的混蛋能御敌,我却
要去偷偷摸摸地搬砖?!我承认我错了还不行吗?这究竟是为什么?”
云馨倒也不恼,特温和地一笑,回道:“因为是我说的。”
“……”
我真担心残疏心气儿太高,会被活活气死。
正想宽慰两句,那孩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
我浑身酸痛地爬起来,支使云小厮伺候着更衣。他系起最后一个盘扣儿时我道:“为什么不和残疏说实话?”
第十章:云落幽华(下)
云馨道:“说什么?该说的我句句未瞒。”
我笑:“殿下博古通今,可曾听说朝廷精兵都拿来修水坝的?在下鄙陋,可是闻所未闻。难道说天朝的风俗就是让铁骑营
搬砖,乡野村夫保家卫国?”
云馨也笑:“不得放肆。”
我说:“得了吧,别和我摆谱儿。实话实说,我们爱民如子的摄政王,可是在打着兴修水利的旗号调兵呢。我提个醒儿,
埘江边上供着你的生祠,你就不怕百姓往里边扔臭鸡蛋?”
他挑眉:“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
这人若是在乎“名”,怎么会甘心于幕后,让别人代替他称王称霸?
我乜斜道:“重点在前一句。”
云馨没有回答,我昂起下巴,掰过他的脸:“你最信任的是残疏才对,因为你把大家的命都交到他手里了!”
埘江,天朝天然的南北分界。
摄政王踞其北,七王霸其南,埘江是必争之要地。
如今这敏感的阶段,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打草惊蛇。于是云馨这不要脸的借埘江水灾之际兴修水利建设,实际暗中调兵伏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