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周老板招呼伙计把东西递过来:“苏小子也来啦!我记得上次你们俩为争谁来抗米,差点儿在我这里打起来。怎么
转眼几个月又变生分了?倒说起客气话来。”
这话说得我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讪讪笑着去接伙计手中的米口袋。
海生一把抢过抗在肩上,鄙视道:“嫩还是歇着吧!瞧嫩那螳螂胳膊绿豆锤,万一压出个好歹,俺娘又该骂俺了。”那副
欠扁的模样,早已没有方才的温情,他回头和周老板道别:“周叔俺回了!嫩别理苏小猪,他就这德行,过两天抽一回。
唉,谁叫俺脾气好让着他呢?”
我嘴角抽搐,忍了再忍,最终忍不住大打出手。
周老板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小伙计还不忘助威。
冷汗,这些人……
我俩吵闹了一阵儿,等再出门时骚乱好了些许,而茶楼那边的真实情况却无从得知。
幸好,我无心于此,既然决心要断自当断得干净。
暗宫与武林盟一役,暗宫战败。
竟然败到要控制言论的地步,其败绩可想而知。
不过话说回来,暗宫还有人力来限制舆论,也惨不到哪儿去。
这次失败若是云某人的计谋,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若不是,也正好给某些自恃过高的人们一个教训。
整日叫嚣着武林传奇,无所不能,睥睨天下……
汗,越想越觉得暗宫有晚清政府的潜质。
由城西到城东,一路把东西买好,然后放在城门口的驴车上。
屁股还没坐稳,海生突然一拍脑袋道:“坏了坏了,俺娘吩咐俺扯红布来着,让俺给忘了。”
我笑笑:“你哪次不丢三落四才是奇事呢,走,回去。”
他抬头看看天色,回绝我的提议:“不成,这天都晚了,嫩赶车先回去。俺比嫩麻利,买了东西去追嫩。不出意外,咱俩
到家也就个前后脚的功夫。”
我点头同意,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稍微叮嘱几句后,架车离开。
落日洒下余晖,给大地遗以瑰丽的薄纱,轻轻的,淡淡的,笼罩四野。
天朝东海一带地势狭长,大海恰好被陆地半环围绕。
由此向南望去,沙滩外便是浩渺无际的大海。
向东踅转,座座村落便宛然在目,海生家的渔村便在最深处。
我沿着小路前行,古人吃饭早,此时正当家家户户起炉烧菜的点儿。
可今天却奇怪的很,这一路上别说炊烟了,便是人影都不见一个。
我心头一紧,有些不好的预感,加紧赶车。
好容易到了村口,这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地方,此刻却几乎认不出来。
没有嬉戏的顽童,没有抽烟唠磕的老人,
没有在各家院子里清理渔具的男子,更没有叫嚷着亲人回家的女人。
别说是人声,连鸡鸣犬吠都听不到。
除了海浪无休无止的低吟,间或惊涛拍岸的声音,其他什么都没有。
***
晚照夕霞,残阳如血,死一般的静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如既往的咸腥,
只是此时,这份腥气中有我不想承认的味道,
血的味道。
我知道此时应该冷静,却是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得院落,如何推开门。
只是当看到海生娘倒在灶台旁的血泊里,程爷爷父子二人横尸里间,我知道自己疯了。
满目血红,感觉流出来的也不是眼泪,而是鲜血。
耳朵里,脑袋里,轰鸣声萦绕不去。
“老……爷子……”,我颤抖着去试探鼻息。
刚刚触摸到那一片冰冷,未得反应,就被什么人从身后猛地压在尸身之上。
我想我是疯了,发狂地反身无目的地攻击,却被那人死命压住。
他匆忙把地上的血涂了我满身满脸,低声道:“快装死。”
海生……?
我僵住,冷静些许,听觉也一点点地回来。
惊觉方才的沉寂早已被嘈杂所取代,凌乱的脚步声正慢慢逼近。
有人粗声喊:“刚刚跑进来的那个人去哪儿了?你们看到没有?”
另一人道:“……好像没看到人……”
那人又道:“操,你们这群饭桶,这么大一车停在村口,你们说没看到人?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你他娘的懂不懂?!给我
搜,能藏人的地方都要翻,把死人再捅几个窟窿!”
我怒火中烧。
反正是个死,我不能让这些恶人再损坏程爷爷他们的尸身。
边双手按地起身,边估摸着冲到厨房拿刀的时间。
却不想再次被海生按下,他说:“苏小猪,嫩说咱俩是兄弟的话还算数不?”
我心急道:“当然算,咱俩永远都是好兄弟。”
他释然道:“苏小猪,那嫩是俺弟弟,就该听哥哥的话。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嫩都要装死到底,知道不?”
我心中惴惴,他要做什么?
他要去……送死?
“不行。”我抓住他的手,试图制止:“开什么玩笑?”
海生摆脱我,掰过我的脸按到血泊中后道:“听俺说,漾……漾嫚儿应该也去了,嫩帮俺好生安葬。不知道黄泉路上能不
能遇到,万一遇不到,嫩记得代俺告诉她,俺……俺下辈子只想娶她,让她记得等俺……”
言语中有无限柔情,略带羞赧,动作却异常坚决。
他冲出门口时喊:“嫩们这群王八羔子,想活命就不要动!”
话落,换来贼人们一阵哄笑,笑他明明手无寸铁,喊得倒挺气势。
只有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
不能动,不能叫,不能回头,
院子里那声声凄厉的惨叫,犹如剜在心口。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最该死的人却一直还活着?
海生海生……我不值得……
一了百了,好不好?让我也解脱了,好不好?
我听见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往屋里爬,喊着:“爷爷……爷爷……”
追杀的人似乎被感动,没有制止。
耳边细细索索的响了好一阵儿,他又重新压回我身上。
海生似乎懂得我的心思,我听到他最后一句说:“千万好好的……”
他怀里的夜明珠“咕噜咕噜”的滚出来,落在我眼前,
恰巧和程老爷子的烟袋锅子撞在一起,发出“叭嗒”一声脆响。
破碎的声响……
海生……
温热的液体不断流过脸庞,我没有哭,因为不能,不能动……
“散了散了,没想到这小崽子倒挺有人情味儿,让他们爷们儿死在一处儿也算积阴德……呸,老子这票儿忒不爽,接的这
叫什么生意……”
不知过了多久,吵嚷的谩骂声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大雨。
我小心翼翼地把海生翻下来,放在床上。
突然一道惊雷,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头顶上少了一块头皮,自后心直至腰际、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
深,血肉模糊,鲜血涔涔而下。
他还没有死,他不能死,我不许他死。
对,止血,一定要先止血。
圣姝!
门外大雨滂沱,上天象是被这人间惨案激怒,透过浓重的黑云电光闪闪,一个霹雳紧跟着一个霹雳。
山路泥泞滑溜,更兼之部分滑坡,我几乎将手指插入土地向上爬。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一棵大树径直砸了下来,离我仅数米之遥。
狂风发癫般自树杈中呼啸而过,倾盆大雨没节制地从头顶倾泻,
一地血水……
周边数个村落几乎无人幸免,如果这时还能有人从我身旁经过——不管是谁,哪怕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我都只会说两件
事:
救人,报官。
所以当我好容易取了救命药向山下狂奔,却失足滚落,
幸得救助之时,我死死地抓住那人的手,几乎能掐出血印。
“救……救人,快,去城……里找大夫,求你……”
我能猜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血渍凝结,混着又臭又黑的污泥,相当不堪。
这人可能把我当鬼当疯子,其实他出手相助,我已经相当感激。
可是他听完之后只说了一个字,他说:“好。”
这就如同一道闪电直接劈在我头上,我蓦然抬头。
这声音……这人……我竟然认识。
绿袍银发,淡青油纸伞。
他是……
沉酣。
第二章:在劫难逃(下)
沉酣道:“愣着做什么?起来带路。”
我立刻抽回手,以百米速度前冲。
当依稀能看到院落,就赶忙把圣姝递过去,大体描述了情形。
沉酣会意地接过,施展轻功先行而去。
院里的老槐树叶将落尽,湿淋淋的残叶发着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湿透的衣襟尽数贴在身上,犹如一面残破的船帆,在海风中飘摇欲坠。
我跌跌撞撞地进门,海生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流着黑血,沉酣正往他口中送入一丸丹药。
我心下忐忑:“他……还有救的是不是?”
沉酣直截了当:“没有。”
我张大嘴,唇颤抖不止:“胡说!你刚刚不是给他喂药了吗?怎么可能……没救了?!”
边说边冲上去抢过圣姝,盲目的往伤口上洒。
沉酣道:“他死了,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怒骂:“你他妈少胡说!他刚刚明明还有气,这才几分钟,他怎么可能死?你让我怎么相信?”想了想又道:“对,你
只会用毒,根本不是救人的料……我猜得没错,你根本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得救!给我闪远点儿!他还活着,我得救他……
”
我伸手去碰海生,中途却被沉酣抬手挡住,再伸再挡。
我心焦急,卯足力气前冲。
沉酣右手反腕绞住我双臂,夺过圣姝后,手背顺势一掌。
我心口猛得闷痛,直接被击飞出房间。
几乎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老房子上的土籁籁地落了我一身,
挣扎了几次,终是扑倒在泥水中,止不住地咳嗽。
沉酣步出,冷冷道:“你清醒点儿!魑魅剧毒和重伤,单哪一种都能致命,更何况二者结合?我喂药只是保持他尸身完整
,不像地上这般乌黑扭曲如同鬼魅。”
又是一连串的霹雳,瞬间把院子照得雪亮。
我恰巧看到灶间的海生娘,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呈黑紫色,眼睑腐烂,眼球几乎凸出,满眼血红血红……说不出的骇人
。
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曾是最亲的人,我几乎要吐出来。
我捂住嘴,躺倒在泥浆中,恨恨地锤打着地面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海生……已经去了……
和爷爷、程叔叔、海生娘、漾姑娘……一起去了……
为了救我……去了……
我慢慢爬起来,跑到树下挖坑。
雨把泥土浇得较平时松软,我慢慢地,一把一把地抓起,抛开。
犹如在心上掏出一个洞,很疼,疼得浑身颤抖。
大雨很快灌入,我浑着泥浆接着挖,越挖越深。
等雨势渐小,我回身进屋。
海生的脸色确实没有变化,依旧是健康的古铜,我似乎还能看到他露出雪白的门牙道:“苏小猪,俺帅吧!瞧瞧嫩细皮嫩
肉的,又不是嫚儿!忒娇气!”
我翻开衣橱,找他最喜欢的衣服。
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其实特好面子,连作纽扣的贝壳不漂亮都坚决不穿的。
我在衣服上来回擦拭着手上的泥和血,确定干净了才替他穿戴齐整,
又三番两次地去抹平他衣服上的褶皱。
把夜明珠重新捡起,用红帕子包好放入他怀里。
站起,认真地打量他几眼,突然想到什么,再次冲入雨中。
待再回来时,手中已然多了指南针,海生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我眼前已经模糊一片,轻轻扶起他,半抬半抱地向槐树走去。
海生是个有梦想的孩子,他喜欢爬到老槐树上面了望海尽头那小岛的影子。
海生说:苏小猪,嫩等着,俺会做全渔村……全城,不,全天朝最大的船!俺要出海探险!哼,让嫩还敢不敢看扁俺!
海生说:苏小猪,嫩到底会不会爬树?……嫩还真是猪……快再上来点儿!嫩看到没?那个岛,就是东边那个……总有一
天,那里将是俺的……嫩想去还得看俺心情好不好~~哼哼。
海生说……
可海生就这么去了,他才十六岁,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这样去了……
雨珠砸在脸上已经麻木,可是砸在他身上我却很疼。
我不断抬手去抹开,却怎么也抹不净,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惊雷在头顶轰轰然炸响。
我郑重地把他放进去,然后撒土掩埋,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恸哭。
海生……为什么?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
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
我不配,根本不配你这样做……
窝在土包上,蜷缩成一团。
牙齿上下打颤,浑身说不出的寒意。
脑子里思绪纷乱,好多事情一股脑地涌入,开心的不开心的,
闪出来又飘回去,似乎都还记得又似乎都已遗忘。
海生……你冷不冷?
天堂里应该不会有风了是不是?
海生,你也要……千万好好的……
雷雨旋下旋停,天地间白茫茫的,间或滚滚雷鸣。
我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浑浑噩噩地躺着。
沉酣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未过问未阻拦也未帮助。
此时他凑前说着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开开阖阖,却什么都听不见。
直到他在屋中燃起火把,我愕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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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做什么?他要把爷爷他们直接烧掉?
不行!坚决不行!
我跳起来,腿脚酸麻,一瘸一拐地狂奔。
“沉酣!你他妈混蛋,给我住手!……我不许你烧,你今天若敢点,老子发誓灭了你!”
“如果魑魅的毒性彻底发作,一般人碰到都会连带中毒。若放任不管,等到和尸毒融合,就会成为毒源,不可收拾。所以
趁现在烧掉,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管!不能这么烧了,碰了不就是一起死?我愿意!!”
沉酣细长上挑的凤眼冷冷地审视我:“是我混蛋还是你混蛋?有人放弃生命救你,你却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敢把死挂在
嘴边就很英雄了吗?闪开,别让我瞧不起你。”
“……”
海生是为我而死的……
沉酣准确地戳到我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