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正宗的扬州炒饭里应该有发水海参、上等精火腿、干贝、鸡腿肉等八种重要的上等食材。但因为不同餐厅的选材,这些材料正逐渐被另一些东西取代,甚至取消。许多餐厅用廉价午餐肉来炒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这里,扬州炒饭的配料从来都没有动过。老赵以前就特意说过这道菜,由于连着三任主厨都是南方人甚至扬州人,扬州炒饭一直都以最大可能保持原汁原味。
周凯确实生气,但在他们面前也只当一句玩笑,骂过就算。
下午下班回房间的时候,在电梯口恰好撞见马旭阳。
周凯一脸笑跟他打招呼:“哟,马经理,听说餐厅这几个月成本高了?”
“对,你当时在国内,我和关经理已经找祝云翔一起开过会了,主要还是高在采购上。曹总看了上个月采购账单的传真后,说要缩减这方面的成本。”
“哦,我也想因为这个事找你和关经理商量呢。我也觉得厨房的成本太高了,所以吧,我就想着以后我们所有的炒饭都不做了,炒菜菜单也得大改一下,不如以后就转做炒面和烤鸭吧?利润高,老外也喜欢,口碑不会差的,你觉得呢?”
马旭阳也听出那是故意拿来激自己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拿关丽颖做挡箭牌:“这个你得和关经理商量,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原来你做不了主啊?”周凯佯装一脸失望的样子,遗憾说道:“那我只好先一切照旧,等找过关经理再说。”
他敢保证,换原料的事关丽颖毫不知情。
她对下面的事一向糊涂,自从马旭阳事事都拿曹建国说事之后,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嘴的份。有些事,她有心而无力,完全不必为了无端的事把自己搭进去。
虽然看不惯马鸟,但彻底撕破脸终究不是明智的决定,至少这点周凯还是懂的。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怨天尤人什么,相反的,有时看到这人妖的脸都被自己气绿了,也不失是种乐趣。
他从来没有为此烦恼过什么,直到他偶尔看到祝云翔在餐厅侧门口给马鸟点烟说笑。
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祝云翔看到他之后,如同往常一样冲他扬扬下巴,接着也散给他一支烟。马旭阳似乎很识趣,看到周凯走过来,便踩了还剩一半的烟进去了。
“怎么,又拐着弯玩儿他了?”接过来的烟并没有点起来,而是捉在心里把玩了一阵。
“呵呵,也没,”祝云翔落笑,“上两个礼拜,老俞有一次又气得跟他拍桌子叫板,然后人家回头就说曹建国放话要做成本控制,你说怎么弄?”
祝云翔话里说的周凯都懂,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马旭阳故意甩脸对着干,毕竟揣着圣旨的那个人是他来演。
周凯歪着头把烟夹在耳后,他只是有点不习惯看老祝笑着跟马旭阳开玩笑。“老马”这个称呼,不管是几分真心,听得都别扭。想到从前一起做学徒时,最不会做人的就是老祝,看到不顺眼的,哪怕是师傅,他也敢撂下锅铲不干。没想到现在也磨出了几分圆滑来,倒有些不像他了。
第二十六章
二月初,刚过完圣诞和新年的德国人还在收紧腰包,餐厅迎来了大批过节的中国客人。早先的圣诞装饰被逐个卸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满载中国元素的倒“福”字、书法对联以及红辣椒等工艺装饰品。
大年夜当晚二楼三楼的包间早在年初就被预订一空,这也是周凯选择过年前赶回来的原因。他不在,厨房里能够掌勺的只有祝刘两人,大年夜晚上宴席定桌那么多,即便叫三个学生工来帮忙,三个厨师的厨房终究还是忙不过来的。
节前的最后一次采购,周凯对着任务单和刘斌做了简单的盘库。
超过了预期时间十多分钟,他坐在侧门口又连抽了两支L&M,差点就要给余洋打电话,唯雅诺车才从对面车库里开出来。
“慢死了,小心被你们马经理扣工钱。”一头钻进副驾驶的位置,男人这样大大咧咧抱怨了一句。
虽说回到杜塞还没到一周,但这却是周凯回来后第一次再见到余洋。
踩着油门出发的人穿着他一贯的薄毛衫,外套挂在背椅上。
周凯看了他一眼,“前天怎么没来上班?”
“换到明天上全天,倒时差呢。”
骗子。明明说自己向来在飞机上好吃好睡,回来的一路上周凯也确实领教了他一路死睡到底的本事。
从亚洲超市出来的时候,周凯照样买了一瓶苏打水。
在余洋喝过之后,他一把接过来毫不介意的喝起来。余洋喂了一声,看到周凯一边喝一边瞥向自己的眼神,天经地义地询问怎么了吗,搞得自己好像多小气似的,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
拧紧瓶盖后,周凯从袋子里找出一包日式和果子丢给余洋。
是当时在上海一起吃饭的时候,余洋说起了自己不仅是喜欢吃日料,对类似于和果子这样的日式点心一样没有抵抗力。只可惜在德国吃不到的东西太多,虽说日本餐馆不少,但吃不到的东西还是只能回国时才能一饱口福。
“亚超……怎么会有这个?”
周凯摇下窗,又开始掏烟,“我前天打电话给老板娘,让她帮忙拿的货。”
谁不知道,眼前的这家伙一点脾气都没有,就算是生闷气也不过只是一会,给他吃点好的,就高兴的像个屁孩子。有时候周凯不懂他,也不想像揣摩女孩心思似的去猜测余洋,他知道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什么的道理,投其所好,说穿了也就是这么简单的把戏。
大年夜当晚,比想象中的更加忙碌。
三楼最大的包间是在德中资企业协会(CEA)预定的六桌,二楼小包间里也有一桌极其重要的客人,大堂零点客人络绎不绝。
周凯没有想到的是,经常光顾餐厅的一对德国老夫妻也会在这一天前来用餐。这对年过七十的夫妻是餐厅的熟客,尤其喜欢吃广式点心和北京烤鸭,每个月总要光顾那么一两次。
被通知上楼片17号桌的北京鸭,周凯正了正厨师帽,戴上专用手套,还没有走到桌前,就看到两位老人面对面坐在桌前。
负责17号桌的余洋只好做起了临时翻译:“太好了,您回来了。两个星期前,我和我太太过来就餐,也点了一只北京烤鸭,没想到却没有见到您,他们说您回国度假了。听说今天的中国人的新年,我们也想来感受一下这种独特的气氛。”
周凯礼貌地笑笑:“是的,我这周才刚刚回来。”
见他起刀之后,老人便不再多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周凯对片鸭子已经熟到不能再熟,按照鸭子大小上的差异,半边的皮肉各片多少刀都一清二楚。
结束的时候,老太太如同往常一样,把小费特意塞到周凯左袖的口袋中。
这是德国人就餐时表达自己满意程度的最大标尺,大多人会把厨师服务的小费结算在最后的总单中,但这对夫妻却每次坚持给周凯一份。
说过谢谢之后,周凯忙着上二楼的包间,临走前也不忘让余洋带问老人“新年快乐”。
从环绕式的楼梯上到二楼的时候,看到正从小包间端着菜出来的马旭阳。
“餐盘为什么都是冷的?”
周凯伸手,刚刚出锅的牛油果鲜带还热气腾腾,可是餐盘的确是冷的。
他还来不及问二楼为什么这么快叫走菜,马旭阳就开始抱怨:“我说过这桌客人很重要,是曹总请客吧?怎么还给我出岔子?算了算了,你先进去吧,烤鸭已经推进去了!”
听说包间里在座的几乎都是国内机关政府考察团的人物,其中还不乏重要角色。因此拟菜单的时候关丽颖也特意叮嘱:都是曹总的重要客人,几乎都是南方人,要周凯拟一个高档次的菜单,尽量贴合客人的喜好和口味。
周凯走进去粗粗扫了一眼心里就有了个大概,果然一个个都是四五十岁的老领导风范。除了特色的北京烤鸭,还特意选取了高档食材,准备了迷你佛跳墙、清蒸龙脷鱼等菜肴。
片完鸭子的时候,其中一个中等体型的男人还特意站起来,同周凯打招呼。这种场面在国内酒店也见过不少,这些做领导的,见到厨师长上来,无非就是问几句辛苦了,再夸赞一下菜色这几招寒暄。还好,没有对刚才的冷盘子多说什么。
“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我?”周凯摘下手套,走到炉灶上。
每逢最重要的宴席,肯定是头炉的厨师炒。也就是说,这一整桌的菜色应该全部又周凯负责。
祝云翔满头是汗,“马鸟催了两个电话叫走菜,说就算大堂的零点暂时停下,也不能让楼上等。”
“还有,盘子为什么没用热好的?”
他知道忙起来的时候,负责打盒的一定是学生工。被问到的学生工支支吾吾,以为自己的错误让周凯生了气,连忙道歉:“对不起周厨,我、我下次我会注意的!”
周凯捉起手勺开始热锅,转头在后面的任务栏上看单子:“走了几道?”
“就上了两个。”祝云翔从另一边取下大堂的单子,也开始忙碌起来。
周凯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公事公办。
他当然能体谅,这里原本就缺少人少,忙中出错在所难免。他不在,老祝一个人顾及不到那么多,他也不怪老祝擅自走菜,毕竟同门那么久,他或许比老祝自己还太了解他炒菜的水准。
只是这厨房是他从学徒开始,十几年里待的最久的地方。周凯虽然平时糊涂,却容不得这里有一点瑕疵,所以才每次拼命要做最好。他知道,老祝也一定和他一样。
第二十七章
整个餐厅在歇业后去老城吃饭喝酒,算是大家一起过年。明天午市休市,刚好给了大家一个不醉不归的大好机会。
普通餐厅到了晚上这个点,差不多都开始准备闭门谢客了,所以特意在热闹的老城里选了一家酒吧,喝些小酒,吃些简餐。关丽颖举杯向大家致谢,感谢每个人过去一年里的努力,在座的每个人端起大大的啤酒杯或是鸡尾酒杯,在动感十足的酒吧共度中国传统的新年节日,不知道是谁才想出这样怪异的点子来。
周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了,对于这样的环境,他虽已经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陌生,但徒然而生的抗拒感,让自己这个异乡人始终无法与这个环境融合。大概是他迂腐,总觉得春节就该大家坐在一桌上,吃点凉菜热菜,再佐几口好酒,仿佛只有这样,才是真真切切的过节。
桌上堆满了各种食物和酒精。晚上11点半过后的happy hour,所有大杯鸡尾酒开始半价。大概是之前的啤酒没喝过瘾,余洋又给自己要了两杯鸡尾酒,一起打工的几个学生怪笑着说他看起来是一副乖学生模样,原来还挺能能喝。
周凯祝云翔等人看着自己读不懂的酒水单,不是自己胡乱叫一个,就是让身边的学生工帮忙推荐。
“喂,帮我点一个。”周凯一手撑着脑袋,直直地看着余洋。
那人没看酒水单,就帮周凯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
“是什么?”故意用手肘撞了撞他,歪着头看他的样子……有点像是调情。
余洋却没什么搭理的意思,“你喝了不就知道了。”
12点多,关丽颖因为家里还有孩子,所以就提前回家了。几个同住杜伊斯堡的学生因为第二天还有事,也陆续离开。余洋跟他们摆摆手道别,一点回家的意思都没有。
“小余,看不出来酒量可以啊!”祝云翔笑着调侃。
余洋嘿嘿笑了两声,“我妈也特别能喝,酒量随我妈!”
“别现在吹牛皮,到时候喝得爬不起来!”嘲笑的话,周凯说出来没多久就后悔了。
在厕所找到去解手好久的余洋,看他正在洗脸池下不停地洗脸。
原本是担心他是不是喝得多了难受,周凯站在他身后,看到他迟迟不抬起来的脸和那副微微颤抖的肩膀,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双肩膀感觉到周凯的手,立马一僵,随后又像失了力气似的,整个人差点滑下去。
被掰过来的脸上满是水痕,额头前的刘海也全湿了。
“你什么情况?”
“……没,就是喝得我有点难受……”
“谁让你死命喝了!?”
裤袋里谁的手机不识趣地震动着,持续不断,像是电话。
伸手去摸余洋裤袋的手却被这个“醉汉”死命按住了。这个看起来醉了的人,手上用力的牙齿都要紧了,两眼通红通红。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久,直到口袋中的震动停下来。
余洋不知道想起什么,嘴角扯了一下,居然牵出一个笑来。然而这种笑容,周凯从前从未见过。那是一种绝望却又自嘲的笑,他一下子好像懂了,为什么今天这个人人都说乖巧的人,这样有失常态。
“你特妈给我回家!”
周凯从一开始的心疼到嫉妒最后变成生气,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又或者都不是。
同住杜伊斯堡的学生早就回去了。周凯跟祝云翔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余洋送他回去。到了火车站,余洋死活不让周凯送他回杜伊斯堡,被周凯骂骂嚷嚷凶了两句:“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废话,哪个站台?”
凌晨的车次越来越少,余洋坐在站台边,手被冷风吹得冰冷,脸颊却还因为酒精发热发烫。周凯找了零钱出来,买了两杯热咖啡。
安静了半饷的家伙吹过冷风后,平静了不少,接过咖啡的时候还知道冲周凯笑:“其实我真没喝醉,你别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周凯心里憋了半天的无名火,可一看见他对自己笑,气就一下子没了一半。
还有几分钟,周凯在黄线划出来的抽烟去点了一支烟,抽完的时候火车刚好进站。他丢了烟头,拽着余洋,“上车。”
把人送到门口的时候,余洋吵着要找地方买新手机号。真是祖宗,大半夜了发疯,还说自己没喝醉。
“你东西都存卡里还是存手机里?”
“手机里。”
“手机给我。”
看到周凯伸手,余洋就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关机了的电话。
周凯把自己的电话卡插入,和余洋手机里的卡对调。所有需要的信息都还在原先的手机里,想要找谁都不是问题,只是,不会再看到自己不想看的,就当自己换了一个新号码。
周凯开机后,短信就一条一条不停的冒出来,手机嘀嘀嘀响了半天,好不容易终于停下。
“看么?”
余洋摇了摇头。
“那我删了。”
周凯想也不想,一条一条删除干净。
‘我在杜塞尔多夫。’
‘前两天在纽约总部开会,我特意请了假飞过来的,我们能好好谈谈么?如果今天太晚不方便,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我只想见见你。’
“宝,我错了,我太想你了。”
这些,全部都来自一个叫蒋宇洲的发件人。
余洋看着周凯眼睛也不眨把短信删光,蹲下来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
双手捂住整张脸不愿松开让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头顶传来了那个无所谓的口气,说着:“哦,原来你自己知道啊。”
可是他看不见周凯此刻的表情,眉头都不知不觉拧在一起。余洋以为周凯会和以前一样,打他的头笑他,但是没有。
说着“这次你睡床我睡椅子”的人最后还是被凶到床上去睡觉,周凯和那一夜一样,双腿搁在床尾,在椅子上将就了一晚。
余洋躺在床上,心想自己最丢脸最难堪的时候,周凯都恰好在。在上海时是这样,回到北威州,还是这样。他见过那一晚稀里哗啦的自己;见过在机场说大话要揍死蒋宇洲最后却下不了手的自己;也见过此刻不知进退的软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