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苦大仇深地作了一番心理建设,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首先跳进视线的是浅绿色的帐子。赵定春观察了一下,确定上面没有绣花,没有银丝,没有各种娘娘腔的点缀……
很好,不是相公馆。
接着他肯定自己睡着的时候有人帮他洗过澡,从头发到指甲缝,全都清清爽爽,连衣服也换了干净的。
啧,如果是那位美人给他擦洗的……赵定春嘿嘿一笑,找到了死乞白赖留下来的借口。
下了床,床头一张圆凳上放着一套深灰色的衣服,料子是细麻,市井人家最普通的款式。
赵定春凭着仅有那点古装COS的经验,穿上那套衣服。由于是别人的旧衣服,衣服很宽松,衣摆袖子也长许多。
穿好衣服,小赵开始满世界觅食。
别人穿越到异世界,都是穿成什么王子太子富家公子,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孤儿流浪记”了呢……赵定春很郁闷地发现房间里只有凉白开,也完全没有忠实的仆人进来问他:“公子醒了?陛下or殿下or王爷or主人or老爷or少爷or大人or教主or盟主or宫主or掌门or师父or大师兄or师叔or……让我来看看……”
受到饥饿的催促,赵定春放弃“躲在房间装柔弱”的方案,暂时选择“大大方方去厨房”的选项。
打开房门,刺眼的阳光让处于低血糖状态的小赵同学一阵晕眩。适应了一下,他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生活气息浓厚的小院里。
院子里铺着青砖,日光最好的地方晾晒了很多菜干树根一样的东西。屋檐下,竹篮板凳竹篾子一字排开,梁上还挂着风干的大蒜和姜。
看来是个小户人家。
赵定春有点羞愧。他本来是打算找美人骗吃骗喝的,怎么好像一个不小心撞上了淳朴的人家……
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吃顿饱饭后就另谋出路,院子另一头踱过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
“咳,这位……”赵定春斟酌了一下称呼,“这位老丈,请问这是哪儿?”
老头一边把篮子里的东西撒到油布上晒,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你死抱着唐大夫不松手,怎么现在倒不知道这是哪儿了?”
赵定春干笑两下,肚子里嘀咕果然这种貌似庄稼汉的角色都不好惹……不过原来他抱住的那个人叫唐大夫?联想董宁宁那雌雄莫辨的花容月貌,莫非这个世界的大夫都有相貌要求?
老头很从容地把一篮子干树叶全部铺好,再检查了另外一块油布上的东西,拍拍袖子,从来时的方向踱了开去。
赵定春稍微有些尴尬,但没怎么犹豫就紧紧跟上——他还没吃饭呢!
走出那个豆腐块般的小院,外面倒是挺宽敞。
正前方一幢一层半的瓦房,东西两边都是杂物房的样子。赵定春四下里张望了下,没找到厨房。
“你醒了。”温润如水的嗓音让赵定春不自觉地哆嗦了下,不用看他也知道,必定是那位“唐大夫”。
果然,他在铺子里死死抱着的美人在他身后颔首致意。
赵定春早就想好了对策,作了下准备工作后,他充分运动起眼部肌肉,企图在眼神中加入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是哪儿?你是谁?我……我又是谁?”
穿越大绝招——装失忆!
在这种说实话没人信,说谎话容易穿帮,且作者脑回路不够发达的情况下,失忆永远是主角适应狗血剧情和各种神展开的重要手段!
赵定春深刻领会到“失忆”对一个偶像派主角发挥多愁善感、吟月悲秋、闲来蛋疼、骚入精髓的辅助作用,说完那句经典台词后,努力湿润了一下眼眶。
唐大夫老神在在:“你是我唐家的家生子,你爹妈生下你后就把你扔下,自己赎身走了。你叫唐老鸭,今年十九岁。”
“……”
你才唐老鸭!你全家都是唐老鸭!
面对这种展开,赵定春怀疑是不是自己打开方式错误。
唐大夫很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闪过各种表情,足足等了一袋烟的功夫才说:“你倒下之后,我在你身上找到一封信,信上写,若你醒来之后忘却了往事,只要我将方才那段话说一遍,你的病自能不治而愈。”说到这里,他顿了下,“信上的落款是大明湖畔的复基基,倒与你晕倒前说的话对得上,不知现在……”
唐大夫的声音很好听,可是他语速偏慢,脸上又没什么表情,这样问来,很有点促狭之意。
赵定春咬牙切齿。
又是那只小基基!
但他脸上却不能表露,只能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我想起来了!”
唐大夫点头:“想起就好。”也不知信了多少。
这下,又把赵同学逼到了死胡同里。
要是装失忆装到底,他可以赖在唐大夫家里先住一段时间,等找到单良他们之后再作打算。谁知半路杀出个陈咬金,不但把他的计划打乱,还变相地威胁他——想装失忆就要当“唐老鸭”!
你妹啊!
赵定春就快要歇斯底里。
唐大夫见他两眼放空的呆样,问道:“无妨罢?”
赵定春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
这时,迟迟得不到安慰的肚子提出了抗议:“咕——噜噜噜噜——啾……”
“……”
“……”
唐大夫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万事大不过吃饭,鸭先生,这边请。”
“……我姓赵。”
唐大夫头也不回:“差不多。”
“……”鸭和赵哪里差不多了?!是你不识字还是我不识字啊?!
可是人在屋檐下,内心咆哮体七言绝句一万遍,赵定春也还是乖乖地,一言不发地跟在了唐大夫屁股后头。
蹭吃蹭喝这种事想起来似乎挺简单,真的坐到陌生人家的饭桌上,赵定春还是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
饭菜是之前遇到的那个老翁准备的,唐大夫介绍之后赵定春才知道他姓李,众人都喊他老李,从唐大夫开医馆起就在这儿干活,据说原来是山里的药农,采了一辈子药,别的都干不了。但小赵觉得,老李就算改行去当厨子也是不错的。
唐大夫全名叫唐以中,据他自己说是没考上科举,继承父业当起了大夫。
尽管他说得很自然,赵定春就是觉得他在骗人。
这样的长相,一百个探花也及不上他吧?!况且学医难道就比科举简单了?当然,随便做个赤脚大夫的那种不算。
反正这样的姿容呆在这种小地方,绝对另有隐情!
赵定春没来由地如此坚信。
了解了别人的家世姓名,赵定春也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其实他也就名字和年龄可以报一报,其他的……难道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说不定会被捆巴捆巴烧掉……
那顿饭剩下的功夫,赵定春便琢磨着用什么理由留下来。
小说和漫画里那些匪夷所思不着边际的借口估计都是行不通的,套近乎什么的,小基基已经给他断了这条路。
赵定春想来想去,只能用最古老,也最无奈的办法:“唐大夫,您这儿招伙计么?”
唐以中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吃着饭,头也没抬一下:“待会儿先去把衣服洗了罢。”
“……”这就算录取了?不用来个笔试面试体能测试啥的?
赵定春没好意思追问工钱怎么算,只管先答应下来:“好,我这就去!”
如果一周前,有人跟赵定春说:“你穿越后会变成一穷二白的医馆伙计。”赵定春一定会喷那人一脸唾沫渣子:“呸!小爷我这头脑长相,穿越了怎么也得是个祸国殃民的抢手货!”
当时,我们的小赵同学没有想过“祸国殃民”和“抢手货”之间有什么矛盾之处或是辩证关系,而此刻,他洗着被他亲手弄脏的唐大夫的外套,森森地感受到玛丽的邻居真特么不是个东西。
以前在家的时候都没怎么洗过爸妈的衣服……赵定春想到他们,眼睛一酸,随即指着嗓子大吼:“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啪!”
老李用他粗糙的手掌用力爱抚了一下小赵的后脑勺,清脆有声。
“鬼吼鬼叫的作什么?!唐大夫不喜欢吵闹!洗完衣服到草药房来。”
赵定春的泪腺堤坝差点被打得决堤,生怕被老李看到他流眼泪,赶忙用力搓洗衣服,埋头含糊地应了声。
草药房比院子还要大,密密麻麻放满了篾子、瓶子、篮子。赵定春惊叹了一下草药的数量,这才恍然外头晒的树叶草根样的东西都是药材。
草药房里满是苦味,苦味中又夹杂了一缕清香和甘甜。
老李问:“这些药材里,都认得那几样?”
赵定春面有赧色。他倒是认得人参燕窝灵芝枸杞桂圆什么的,可惜这里都没有。
老李也没讥讽他,极有耐心地给他讲了几种常用的药材,又教他分别取哪些部位入药,晒干后怎么处理。
当归、熟地、黄芪这些药材的名字小赵都听过,见到实物却都是头一遭。说实话,如果不是老李给他讲解,这些晒干的药材放在一起,乍一看都和枯叶树根差不多。
老李是越讲越来劲,但见赵定春一脸糊里糊涂的表情,便说:“今儿个先讲这些,都给我一一背熟了,药是用来治病的,错一味都不行!”
赵定春连忙称是。
医馆里的作息很早,他们吃过晚饭后,小赵又打扫了一会儿院子,老李讲了会儿切药材的方法,天才昏黑下去。
唐以中没有说哪间屋子是给下人住的,赵定春就回到了他醒来时的那个房间。
屁股刚刚坐到凳子上,唐以中就在外头敲门:“小赵,睡了么?”
赵定春应:“没呢。”赶紧过去开门。
唐大夫看起来刚刚洗过脸,皮肤光滑白嫩,嘴唇湿漉漉的,看得小赵“咕噜”咽了口口水。
“这是老李的一些旧衣服,你先将就着穿,明天让刘婶子给你做几套平常穿的。”
赵定春随口客套:“这怎么好意思,您太客气了。”
唐以中道:“你也算是我唐家的人了,这是应当的。”
“……”赵定春嘴角一抽。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唐大夫又叮嘱他:“平日里卯时起来,你帮着老李干活,前头铺子里的事你先不用管。老李嘴上刻薄些,但是面恶心善,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注意事项。
说到口渴,唐以中自己倒了杯茶。小赵一愣,想伸手也来不及了。
他暗暗提醒自己下回记得,现在他已经是店里的伙计,还是寄人篱下死乞白赖的那种,凡事都得殷勤点儿,热络点儿。
唐以中慢悠悠地喝了几口茶,不说话,就是盯着小赵瞧。
这要是在耽美小说里,月黑风高,孤男寡男的,下一步就该天雷勾地火,干柴遇烈焰了。
可是……
赵定春只觉得汗津津的。
“唐大夫……”他坐立难安,搜肠刮肚地想话题,“唐……呃……少……少爷?我喊您少爷您看行么?”
唐以中点头。
“这个……少爷您……”怎么还不去睡觉?赵定春抓狂地想。
唐以中放下茶杯,问道:“小赵,你家住哪里?”
“……”赵定春现在最怕的就是被问到这个。他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想让他立马编造一个能令人信服的来历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家……我家住在单每市圣母镇弟控新村二号……”
“……?”
唐以中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探究他说的是真是假。赵定春很无奈地回视。
其实不管他现在是说真话还是假话,对方都不会信,哪怕给他上酷刑,他也只有这个答案。总不见得说自己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翻云覆海浪里一条玉面小白龙是也?
可惜赵同学不知道,如果他真的瞎掰,唐以中绝对是相信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大过单每市圣母镇弟控新村。
沉吟半晌,唐以中道:“我看你脸色青白,恐怕劳累过度,伤了元气。你若愿意,不如让我替你把个脉。”
早在赵定春晕倒在医馆里时,唐以中就已经给他把过脉,不过是受了风寒,有些虚火,再加上不曾进食,所以体力不支而已。唐以中那时便细细检查过,确认了小赵是不会武的。这会儿再说要把脉,只是试探他。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赵定春就痛快地卷起了袖子:“唐……少爷,那就麻烦您了。”
看他卷了袖子把一截白乎乎的胳膊放在自己面前,还一脸“快啊快啊”的神情,提出把脉的唐以中反而怔了怔。
他轻轻搭上手指,将早就明了的事情缓缓说道:“你之前中了快活散?”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赵定春隐约猜到,不过还是问:“快活散是什么?”
快活散又称贼药、逼良药,通常是老鸨用在不听话的孩子身上,或是盗贼们用在旅客行人身上,正当的医馆药铺里头严令禁止调配此药,一旦被发现,轻则砍去双臂,严重的便是斩立决了。
所以此药多是懂些药理的江湖郎中或妓院龟奴自己配制,用药凶猛,比例也不对,吃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
唐以中看看赵定春的容貌,道:“快活散乃是迷药一类,吃了以后全身酥软,动弹不得,神智却清楚,多用在歪途。”
小赵本来还没怎么样,听他说“用在歪途”,不由想起自己中了快活散之后的事情,顿时脸上又青又白、又红又黑。
唐以中收回手,面无表情道:“我替你写个方子,叫老李给你抓几帖,喝上几顿就没事了。”
赵定春左一个谢谢,右一个少爷,生怕他提起医药费。
“夜深了,你睡吧。”临出门,唐以中突又回头,“明天我让老李把卖身契给你,尽早签了罢。”
赵定春“嗯”下来,关门。
……
……
“嗯?!”
次日凌晨,赵定春正睡得昏天黑地,一阵打雷般的巨响把他从梦中某个不知名的猛男怀抱里扯出来。
“还不起?!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去?谁家小厮起得比主人家还晚的?!”正是老李在拍着门痛骂。
赵定春稍微清醒后,像上了岸的鱼似的弹起身,鞋也顾不得穿就往外冲,比期末考试睡过头还紧张。
刚把门闩抽开,老李“咚”地一脚踹门而入:“卯时就该起了!我不来叫你打算睡到天黑去?!”
赵定春结结实实撞在门板上,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只看到老李嘴巴横竖横竖地动,他说什么是一句也没听清,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响声。
老李看出他被撞懵了,止了口,等到赵定春的眼神渐渐定了才说:“快把衣裳穿了,跟我干活去!”
可怜小赵同学也不敢问刷牙洗脸吃早饭要怎么办,把衣服随便一套,脚塞进鞋子里,顶着一头乱发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