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坐在别人家的台阶上,眼也不瞬地看着摊子上的各类吃食。
赵定春仔细看了看他,发现居然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一身上好的皮袄子,外面套件大氅,里面露出绿底金花的袍摆,脚上的长马靴闪闪发亮,至于腰上别的脖子上挂的头上戴的……只扫一眼也知道价值不菲。
哪家的二货跑出来微服私访了?
赵定春回转身,接过老板递来的油饼子。
他捧着热腾腾的饼,欢脱地在街上闲逛。
年关了,街上能买得到的东西有限,他便给唐以中买了个竹雕的笔架子,给老李买了把崭新的锉刀。
冬天天黑得快,赵定春也没敢走得太远,一条街走到底,就原路返回。
家家户户都在忙过年,路上可看的本就不多。反正他东西也买好了,零嘴也吃到了,不如早点回家还能干会儿活,顺便在老李面前卖个乖。
为自己这种敬业精神感动又失落的赵定春走到一半,赫然发现:咦?二货怎么还在那儿?
“微服私访”少年仍坐在台阶上,定定望着小吃摊。
赵定春囧了。
至不至于啊……您这身打扮不会买不起那些小玩意儿吧……
算了,一看就是那种“不带现金只刷卡”或者更高级一点“只签单”或者再高级一点“凭脸免单”的阔少爷……
赵定春在心里吐槽:身上随便当掉一样就可以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了好吗亲!
矮油,话说这位爷知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小赵油然而生“含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伤不起”之感。
看那孩子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的样子,赵定春从兜里摸出三个铜板,到小吃摊上给他买了一大碗小馄饨。
当少年一脸惊喜又难以置信地接过碗,赵定春啧啧叹息。
一文钱难倒富二代啊……
一晚纯素的小馄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只是那少年饿得慌了,狼吞虎咽吃得飞快。
赵定春施施然走开,颇有点做好事不留名的装逼感。
才刚迈出两步,猛地被往后一扯。
赵定春差点没摔倒,稳了稳,回头一看:“呃……那个……送给你吃的……不用谢……”
少年一手捧着碗,一手揪着他的裤脚管,埋头把一碗小馄饨囫囵地往下吞。
“……少侠?……公子?”赵定春想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抽出来,“……小少爷?……小当家?……”
少年咕咚咕咚地吃馄饨,就是不说话。
赵小厮有点急了,可少年只是拉住他衣服,他又不好动粗,只能拼命地想把衣服拽回来。
虽然他确实幻想过出现个绝世大侠或者什么王爷丞相之类的,带他玩一场武林风波或是宫廷权斗……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现实中,赵定春很肯定自己贪生怕死且胸无大志,当个跑龙套的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啊!
雷锋同志说得好啊,我就甘愿当颗螺丝钉!
让武林大侠红颜蓝颜们抛头颅洒热血去吧!咱只要天天有饱饭吃,有美人瞧,无病无灾就谢天谢地了!
可惜他内心的“真情吐露”,少年是听不到的,所以仍旧死拽着不放手。
赵定春没办法,动手去掰他手指。
一碰上那孩子的拳头,只觉坚硬无比,手指也很粗,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十四五岁少年的手。
他正看着,拿自己的手对比,少年仰头喝掉最后一点汤,喝酒似的“啊”了声:“谢谢!你真是好人!”一边说,一边舔掉嘴边的葱花。
少年高鼻宽额,皮肤雪白,仔细看他那俩眼珠子,还是碧蓝色的!
赵定春心里咯噔一下。
让你玩慈善……惹到夜叉了!
现在可不是21世纪,大城市里随便走走都能见到外国人。这种时代背景下,遇见这种长相的人,十有八九要倒霉。
小赵笑得跟哭一样:“这个……雪中送炭……这个……路见不平……这个……人在江湖飘……你先松手行不行?”
少年倒很听话,松开手,呼啦站起来。
赵定春才得了自由喘口气,下一秒,这口气就被噎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你妹啊……他视线持平刚能看到少年青涩的下巴。
赵定春以前就对自己的身高耿耿于怀,一七四这数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算太矮,虽然不至于到处看人下巴肩膀,但离帅哥的标准身材还差着一截。
从前在学校里,他凭着长得好看吸引了无数女孩示好,可多是娇小可人型的,从来没哪个身材高挑的姐姐妹妹给他递过情书。
眼下这位……
你巨人症啊!
赵定春不满:尼玛的有钱就是好,还能吃出个营养过剩来,再过一两年,你就该横着长了!
少年全然不知自己的身高令恩人有了极大的怨气,重复着说:“你真是好人!”
赵定春面无表情,扭头就走。
少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恩人!”
赵定春倒抽口气,他敢打赌,自己的胳膊上绝对被握出了一个完整的掌印!
他忍着疼,下巴一抬:“什么事?”
少年喜上眉梢:“让我跟着你吧!”
赵定春一怔。
“……一碗馄饨而已……不足挂齿……”他左顾右盼。
这种时候,不是该有个精明干练的侍卫跳出来说:“少主,请随属下回府!”然后二货留下个金啊银啊玉啊的信物,并附带一句:“以后有难,可以到某某山庄or某某堂or某某门or某某世家or……来找我!”
这才是武侠故事的经典剧情,王道主线啊!骚年,非主流是没有前途的!
赵定春从东看到西,从南看到北,想了想,又抬头看了会儿天,愣是没有精明干练的侍卫出场。
而这厢,少年还拽着他不肯放呢。
既然没有他熟悉的剧情……那就自己展开一个好了。
赵定春在腰上噼里啪啦拍打了几下,龇牙咧嘴大叫:“我的钱袋!捉贼啊!”说完,手指着前方,拔腿就跑。
少年见他跑得急,冲了过去:“我帮你追!”
那孩子显然是练家子,脚步如飞,赵定春才跑出几十米远,就只能远远看他的背影了。
小赵脚尖一转,一个急刹扭了一百八十度,朝着相反的方向玩命地奔。
他连头也不敢回,直到跑进医馆大门,才探头往街上张望了一下。
“干嘛呢?”
“啊!”赵定春唬了一跳,定睛看清是老李,胡扯道:“外面有只狗,追了我一路……好容易甩掉……”
老李嘲笑他:“难得放你出去就被狗追,你属猫的吧。”
赵定春傻笑两下,手一动,正看到自己握着的两样东西。
“师父……那什么……平日里多谢您照顾了。您那把锉刀不是柄断了么……这个……您看,是不是和之前那把一模一样。”
不等老李反应过来,他就一溜烟遁了。
老李嘿然:“臭小子,还学会搞这套了。”
送唐以中的笔架没敢当面送,实在是不值钱的东西,理不直气不壮的,而且万一他要是不喜欢,岂不是送礼都送得面上无光。
小赵趁唐大夫不在的时候偷偷往他桌上一放,再拿支笔往上一搁,看着倒也算赏心悦目。
桌上多了样东西,唐以中很快就发现了。大约是去问过老李,当天晚上吃饭时,没头没脑地对小赵说了句“多谢”。
赵小厮乐呵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人诚不欺我。
十二月廿八在当地风俗里,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除非必要,否则连家门都不会开一开。
唐以中的医馆却受不了这规矩,病人发起病来又不会先翻黄历,是以赵定春一大早就爬起来开门。当然也不是全开,就卸两块门板,留个给人进出的空当。
挪门板的时候他就纳闷,怎么今天这门板这么沉?难道门槽里卡了石头了?于是使劲侧推了一把。
噗通。
赵定春一连退开好几步,差点被门板整个儿压在下头。
好容易用个狼狈的马步把门板顶住,就见脚边骨溜溜滚进来一个黑色的大团子。
“什……你……谁……师父!”他心急火燎地换了好几个开头,最后还是高声唤来了老李。
老李赶到时,赵定春刚刚从门板的压力下解脱,正在端详地上那团东西。
“这什么?”
赵定春戳了戳:“是个人。”
黑影一动,露出两只脚。
亮闪闪的马靴让赵定春浑身一震。
这这这这不是……
像是感应到了小赵的心声,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倏地从黑影中闪出来:“恩人!”
赵定春像抖筛一样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怎么是你?!”
少年拨开乱发,胡乱抹了把脸:“恩人对我有一饭之恩,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你妹啊!差点被你压死好不好!赵定春大大吸了口气才忍着没给他一个爆栗。
“你!你是什么人?!”
老李本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见到少年的蓝眸后,突然大惊失色,拽着那少年的衣领拖到面前:“你是什么人?!说!”
老李和小赵的身高差不多,比那少年矮了不少,可是气势压倒一切,那孩子愣是不敢反抗。
赵定春在医馆住了小半年,听老李的骂声比吃饭的顿数都多,可这样声色俱厉,甚至带些肃杀的语调却是闻所未闻。
后头刚起了不久的唐以中听到动静,走到前堂来,问道:“怎么回事?”见到那个陌生少年,顿时呆住。
少年咕咕哝哝的,大概是觉得被人揪着衣领的姿势不舒服,勉强伸长脖子,问:“恩人,这两个人里,哪个是你师父?”
赵定春指了指老李。
少年叹了声:“那我不与他动手。”
他自认为是给了赵定春面子,话听在老李耳朵里却似挑衅:“我还用不着你来谦让!”说着便扬起手,作势要去打那少年的脑瓜。
少年在老李的手掌就要碰到他时,忽然往下骤缩,轻轻巧巧地闪过了巴掌。
赵定春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反正眨个眼的功夫,少年就已经悠闲地站在医馆中央了。
唐以中在内间的门口默默看着一切,直到少年带着惊艳的眼神注视他,才问道:“你师父……叫什么?”
少年想了想:“师父?是说教我功夫的那个吗?他叫……”少年似乎是说了个名字,但是那古怪的腔调一听就不是汉语。
唐以中又问:“那你叫什么?”
“我叫依李斯。”
赵定春听到他名字里前面两个字时,心头一跳,生怕他接下来要说“莎白”……
唐以中再问:“今年多大?家中可有兄长?”
依李斯看着唐以中,大约是觉得他不像坏人,亦或是觉得这样的美人值得信任,很老实地说道:“我今年十四岁。家里没有兄长,我是独子。”
唐以中脸色稍霁。
老李沉不住气,厉声问:“你和西域魔君般弥若是什么关系?!”
依李斯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什么西域魔君,也没听过般弥若这个名字。”
唐以中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那么,你父亲可有兄弟?或者……”
依李斯不耐烦地大叫:“啊呀,我父亲也是独子,不要说亲兄弟,就是表兄弟堂兄弟都没有一个。你们到底要问什么嘛!”
老李骂道:“小鬼,你口口声声说你不认识魔君般弥若,那为何与他长得如此相像?!”
唐以中面色发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少年反骂:“我又没见过他,我怎么知道!”
他的样子不像作假,唐以中和老李虽有狐疑,却也没有证据说他一定与西域魔君有什么关系。
赵定春则在边上事不关己地想,其实黄种人看白种人都觉得长得差不多,高鼻子深眼窝,要是脸型发色再相近,认错什么的很正常。
依李斯站了会儿见没人理他,飞扑到赵定春身上大喊:“恩人!”
小厮君只觉老李和唐大夫的视线如刀子般唰唰唰地刺过来,急忙澄清:“一饭之恩,不足挂齿!”
老李怒斥:“小赵,怎么回事儿?!”
赵定春的小心肝经不起这等惊吓,况且从他们刚才的表现来看,对依李斯也绝非欢迎,便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想起当初又饿又冷坐在街头的悲苦经历,所以对这孩子起了点同情心。
赵定春说完,忐忑地拧衣角。
尽管依李斯点头同意了他说的前后经过,可是老李瞅瞅少年的衣服,又瞅瞅他银质的腰带扣,摆明了不相信。
唐以中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依李斯,左右在他五官上打转,似乎想找出什么眉目。
依李斯眨巴着小狗一样的大眼睛,任由唐以中看,只差不能转个圈问“好看吗”。
静了会儿,老李问:“你怎么知道他住这儿?”问的是依李斯。
少年欢快地说:“我跟着恩人一路过来的。不过他好像不想我过来,所以我就偷偷地跟了。”
赵定春拼命地对老李扇动眼睫毛。
听到没,他自己跟来的,不关我的事啊!
“那么说,你在外面待了一宿?”
“嗯,一宿。”
赵定春肃然起敬。
这样都没冻死,人才!
“打更的人就没看见你?!”
依李斯粲然一笑:“我坐屋顶上的!天快亮的时候下来解了个手,后来懒得再爬上爬下的,就蹲门口了。”
听到这话,赵定春没觉得怎么样。唐以中也还好。老李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虽说医馆前堂与后面住的屋子隔得远,但身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前辈,被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爬了屋顶还浑然未觉……老李的面子是相当挂不住。
依李斯左看看右瞧瞧,经过初步观察,他已经知道这间屋子里真正有发言权和决定权的是那个优雅的美人,便对着唐以中道:“先生,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不想让他们找到。求先生收留!”
唐以中文不对题地回了他一句:“你是西域人。”
光看长相就能知道,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我这里不收留西域人,你走吧。”
依李斯直接反问:“为什么?先生很讨厌西域人么?”
唐以中压根不理他,独自走开。
当家人说不收留,老李和赵定春自然也不会去理会依李斯的哀求,毫不留情地将他赶了出去。
赵小厮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放个假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干活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触了老李的逆鳞。
他家少爷就算再生气也只是眼神可怕些,老李的巴掌才叫疼呢!
心惊胆战地过完一天,居然平安无事。小赵学刘大婶的样子念了声阿弥陀佛。
傍晚去上门板时,他探头瞄了瞄。墙边窝着一团黑影。
赵定春回头查看,确定老李没在附近,压着嗓子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