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李斯从大氅里露出半张脸,闷闷说:“我没地方去。”
赵定春心里是可怜他的。想当初自己也是这么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了才揪住唐大夫,死乞白赖地留下来。现在有饭吃,有床睡,还学了不少药材上的学问,算是过得不错。
“我看你穿金戴银的,家里想必挺富裕,好端端跑出来找罪受?”
依李斯转过头,愣愣对着街上的石板发呆,好久才挤了句:“……我讨厌在家里……事事都听父亲的……”
赵定春稍一想就明白了——十四岁,中二病。
青春期叛逆不需要理由,就是愤世嫉俗,就是不想听话,他很能理解。
都是过来人么。
赵定春啧啧叹气:“你也真够笨的,出来不会多带点儿银子?连碗馄饨都吃不起。”
依李斯委屈地吸吸鼻子:“当时稀里糊涂就跑出来了,没顾得上……”
两人就像两只小狗似的蹲在墙根处。赵定春戳戳依李斯头上金光闪闪的发带:“把这些随便当掉几样,就够你在大客栈里住好久了。”
依李斯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那我戴什么?”
“……”
赵定春很想骂他,是戴首饰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果然是被宠大的孩子,十四岁了还那么孩子气。小赵同学摇头感叹,想当初他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考虑很多大事了,比如打手枪神马的……
“晚饭怎么办?晚上难道还在外头待一宿?!”
依李斯裹紧大氅,点点头。
赵定春正要说话,就听老李的骂声破空而来:“小赵!人呢?!让你打个烊跑哪儿鬼混去了?!”
赵定春不敢再说,拍拍依李斯的肩膀,高声答应着跑回屋。
是夜寂静无声,外面连猫狗的吠叫都没有。
赵定春躺在床上不停翻身,心里还是担心依李斯。
被窝里有多暖和,腊月的夜里就有多冷。那小子昨天熬了一晚没事,可也扛不住天天露宿街头。
要不……偷偷放他进来睡一晚,等快天亮的时候再放他出去?
赵定春思索片刻,最终决定若非自己活得不耐烦了,这个方法还是不要尝试比较好。老李的拳头砸下来,那是要死人的!
再不然就……送床被子给他?
赵定春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被子,他也就这么一床棉被,拯救他人冻死自己什么的……还没那个思想境界,他们俩又没好到那个程度。
想着想着,赵定春浑身一颤。
那小子该不会真的是他的西皮吧?!他可是从来讨厌年下的。
或者,他其实是个内心闷骚又M的年上攻?!
他想到依李斯的身高,比对了一下双方的武力值。
看来还是不太可能。
慢着!
赵定春忽然又有了新想法。
既然神乐和伪·伊利莎白都出来了,那说不定还有银时、新八、桂、土方、冲田……这样的话,西皮就全不一样了。
当了一段时间腐男,赵定春深知西皮战争的腥风血雨。
说不定自己的归属是个超级冷西皮拉郎配呢。比如……定春和犬夜叉……定春和孙悟空……定春和机器猫……
赵定春非常严肃(?)地考虑着自己的终身大事,稀里糊涂地被周公抓进梦里。
第六章:不速之客
次日卯时不到,赵定春就醒了——已经完全适应这种老人作息——洗把脸,用盐抹了抹牙,很勤快地到草药房切药去。
等刚醒时的迷糊劲一过,他就开始担心依李斯。那小子可别给冻死了……
老李面无表情,虽然对小赵心不在焉的样子没说什么,但木板板的脸看着更吓人。
赵定春把一点甘草切了片,才逮到机会尿遁到大门口。又生怕被唐以中发现,只敢把头伸到门外。
大门外的青石板被冻得发白,赵定春一瞄之后没见到黑色球形物,放心不少。
刚把头缩回来,就听到轻轻一声“阿嚏!”。
“……”原来还在。
这丫真的赖着不走了。
听到归听到,小赵也不敢真的寻出去察看,搓着手躲回后院。
早午饭那顿小赵抢着准备,趁厨房没人时抓了两只白面馒头藏在蒸笼底下,吃完饭又主动把碗刷了,磨磨蹭蹭地擦灶台理柴火,等唐大夫和老李都走了才把私藏的馒头拿出来。
天气冷,热馒头出了蒸笼很快就凉了。
赵定春把它放在灶口,用柴火灰的余温煨暖,又在竹筒里盛满开水,加了几粒盐进去。看清左右无人,直冲大门口。
一路上都没撞见老李和唐以中,他见里间诊室的帘子没动,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
依李斯缩在一堆碎瓦后头避风,赵定春走过去轻踹他一下,奔到旁边的小巷里。
依李斯也挺机灵,紧跟过来,吭都没吭一声。
两个白面馒头一筒清水绝对及不上依李斯往日里吃的那些,赵定春看他此刻狼吞虎咽的吃相,暗叹有钱人家的少爷离家出走,那都是吃太饱撑的,要是早饿他几天,他还敢这么瞎走?!
依李斯只觉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甜的馒头,手里的两只风卷残云地吃完,眼巴巴看着小赵。
赵定春手一摊:“没了。”
那双蓝眼睛才略微垂下了一些。
“西域”两个字,赵定春只在武侠小说和电视剧里见过,那时也没在意西域到底是指哪儿,看依李斯的身形外貌有点白种人的样子,猜测大概是新疆或者更往西的地方。
“你不打算回去了?”
因为怕被唐以中听到,赵定春问得很小声。
依李斯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幅别别扭扭的委屈样。
“恩人,你收留我吧,我有力气,能干很多活,什么粗活都行……”
“……”
小赵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哪儿有立场收留别人。那些酸溜溜的宽慰话他又说不出口,只得在依李斯的肩膀上拍了拍,趁老李没发觉前溜了回去。
廿九晚上,依李斯又是在外头过的夜。
年三十早上,赵定春一开门就看到院子里铺了层薄薄的雪。
这是他穿越过来后看到的第一场雪。
小城位处南方,冬天下雪也不常见,是以老李由着赵定春在院子里踩脚印玩。
他一个人玩得正高兴,猛然记起:依李斯!
下雪天还露宿,该冻成冰棍了!
刚抬脚要往外跑,就听老李喊:“玩够了就去干活!”
赵定春嘴巴大张,犹豫了会儿,还是应道:“好……”
年三十白天风平浪静,虽然没有人来看病,依旧收到不少年货。
唐以中不爱笑也不爱说那些客套话,却在街坊邻里之中人缘极好,小赵看看厨房里越堆越满,深以为他们之前采办年货根本就是多余,等人送就好了嘛。
前头客人往来正忙,老李却不许赵定春到前堂去帮忙,唐大夫要什么东西都是老头亲自送去。
赵定春不敢和老李硬来,只得安慰自己:人各有命,那小子怎么看也不像短命样,而且富二代神马的,肯定是主角嘛。主角不死!
好容易熬到晚上,终于等来小赵期待已久的——年夜饭。
毕竟是一年中最郑重的一顿,往常的白菜豆干之类都不见了,满当当地摆了七八样荤菜。
小赵清汤寡水那么久,肠胃都快不知肉滋味了,一进厨房先看到那只炖土鸡。老李在鸡汤里放了点参须枸杞和几味中药,光闻香味就馋得人直流口水。
汤碗旁是烧鹅和油豆腐塞肉,另外还有腊肉、糟凤掌、红烧大肠、清蒸白扁鱼。
米饭也比平常的香,赵定春看一眼米粒的颜色就知道是白米饭,没掺一粒陈米。
老李好笑地看他馋得挠墙的小样,等唐以中来了才说:“开饭了。”
赵小厮同学馋归馋,倒还记得规规矩矩地鞠一躬,说:“少爷先坐。”
唐以中无视他嘴角亮晶晶的口水,坦然坐下。
这顿饭,赵定春吃得是痛快淋漓。
他算知道为什么以前大家都那么期待过年了。
在崇尚勤俭又没有那么多反季食物的年代,能放开肚皮豪吃豪喝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唐以中还是笃悠悠慢吞吞地吃饭,老李给自己热了壶小酒,一口菜一口酒,颇有闲趣。
赵定春呼啦呼啦吃了个饱,脸颊鼓鼓的,一边咀嚼一边偷眼看另两人。
吃得太专注……忘记给依李斯留口粮了……
这会儿吃也吃完了,可怎么藏。
眨巴眨巴眼睛,略顿了小会儿,小赵抹抹嘴,站起来去拿了个干净的碗,盛了大半碗饭,淘了点鸡汤,又夹了几块烧鹅腊肉上去。
老李凶巴巴地问道:“还没吃饱?!干嘛呢!”
赵定春捧起碗就跑,逃得飞快:“喂狗!”
他们肯定能猜得到这碗饭是端给依李斯吃的,说了喂狗的话,总不会抢下来自己吃嘛。
赵定春觉得自己这小聪明真是……太聪明了!
走到大门口,他一边敲碗一边说:“小狗,吃饭了小狗!”
没回应。
赵定春又喊了几声。
四周静悄悄的。
难道……走了?
也是,大年三十的,那孩子大概也想家了。
赵定春无奈地看看手中的碗,拿回去的话肯定会被老李骂,只能自己吃了。
他一愣,继而黑线,“喂狗”这俩字真不该说。
小赵朝依李斯一直蹲着的墙角跟又望了一眼,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什么。可是寂静之中,他似乎听到了重重的喘气声。
再往前走几步,终于看到薄薄的积雪下一团黑影。
小赵跳起来。
躺在雪里睡觉,想死吗?!
依李斯蜷缩成一团,面色绯红,瑟瑟发抖。
臭小子在发烧!
赵定春虽然早就料到会这样,可看到依李斯躺在雪地里,嘴唇青紫面色苍白的惨样,还是慌了神。
他跑进医馆,屋子里黑漆漆的。
少爷和老李在后院吃饭,照老李咪着小酒的速度,绝没有那么快吃完的。
而门外面,依李斯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叽里咕噜说着不知哪国话。
这下可怎么办……赵定春急得抓耳挠腮。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吃年夜饭守夜,等着新年到来,这个时候,不可能把个自己都谈不上认识的陌生人往别人家里塞。天已经黑了,街上空旷无人,把这小子孤零零扔街上,指不定就真的冻死了。
赵定春蹲在依李斯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能烙饼。
实在不行……那就……
他一拍大腿,从大氅里拉出依李斯的胳膊,手从他腋下穿过,将发烧的人往屋子里拖。
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大个子少年从屋外拖到屋内,老李便掀开门帘走进了大堂,唐以中跟在后面。
老李黑着脸,压低了声音问:“搬进来干嘛?给我扔出去!”
唐以中站得远远的,面色不清。
赵定春立马做出一脸可怜相,苦苦哀求:“他病了……在发烧……扔外面怕要出人命……”
另两人只是看,不说话。
赵定春也不懂这个依李斯到底怎么让他们看不顺眼,老李也就算了,唐以中平时明明挺和气可亲的。难道这个平行世界也有种族歧视?
“大过年的……叫花子都不出门……我看他发烧都烧晕过去了……”为了搏同情,赵定春把大氅解开,露出依李斯红通通的脸,又故意拿手去拨乱他头发,弄出一副悲惨潦倒的样子。
依李斯长得虽高大,到底才十四岁,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眼角可怜兮兮地闪着泪光,像被谁欺负了的小破孩。
赵定春越过老李去看唐以中。
他家少爷比老李好说话,况且相比老李动辄打骂,唐以中简直如菩萨再世,与其将老李惹恼,倒不如求他。
“少爷,您就当日行一善……顶多……顶多他的吃住花销我给他垫上!”
老李的脸扭曲了一下,显然想说赵小厮不自量力,嘴稍动,却没吱声。
唐以中依旧冷淡:“医馆不是客栈。”说罢,便拂袖走了。
老李哼了哼,不待赵定春再问,抬脚闪人。
这个……这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几乎没怎么犹豫,赵定春决定:就当他们答应了!
反正自作主张的事儿他也没少干,顶多挨顿揍,几顿不许吃饭,最最了不起也就扣扣工资嘛。
小赵忍不住瞟了眼依李斯亮闪闪的腰带和玉佩。
扣就扣吧!
惦记着别人“知恩图报”,小赵也就没好意思做出把病人往柴房里送的事情来,收拾了自己的床,帮依李斯脱了外衣,扛头搬脚地弄上去睡觉。
跟老李学了一段时间的草药,又经常照着唐以中的方子抓药,赵定春倒是也能配出个风寒退烧的药方来。
他也没一一计较用量,横竖都是些温和的常用药,吃不死人。
抓好药,去厨房拿了药罐,在屋里煎上,再烧上满满一锅开水,预备着给依李斯擦洗身体。
做的时候只考虑速度快,躲在屋里煎药时,赵定春才顾得上想:他忙里忙外这么大动静,是不是早被唐以中和老李发现了?
赵小厮囧了片刻,随即阿Q地宽慰自己。
不……不就是被老李扇么……老……老子的主角之路这才刚刚开始呢!
捡个英俊的外族少年回家,这是多么经典的主线剧情!日后诸多故事,都要从这里发展啊!
所以,扇就扇吧!一定会有人从天而降拯救自己的!
赵定春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穿越以来没有最衰只有更衰的事实。
说起来,老李之前好像提起过什么西域魔君?看依李斯村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样,再联想他一身功夫,说不定这孩子就是西域魔君本人?!和天山童姥一样能返老还童什么的!
在漫漫煎药过程中,赵定春便如此自娱自乐地发挥了一下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帮病中的小祖宗擦热了身体,又喂他喝了药,被子棉袄厚厚给他捂上,赵定春才算松口气。
长那么大,他照顾人的次数一只手就点得过来,好在依李斯只是直挺挺躺着,倒很老实。
把病人安顿好后,赵定春又犯愁了。
他睡哪儿?
找唐以中一起睡那是纯属找死,找老李共度良宵那比找死还要死得快。
赵定春坐在依李斯脚边,把脚丫子塞进被窝。臭小子在发烧,被窝里那叫一个暖和!
本着不把病人的被窝捣空的良心,赵定春伸进脚后就没再得寸进尺。
前前后后忙了两三个钟头,夜已经深了。照以前,这会儿可正是上网打游戏玩得最高兴的时候,现在,估计八点左右赵定春就跟熬了一宿似的直打哈欠。
他裹了老李送他的一件旧皮袄,背靠着墙,头一歪便睡着了。
厨房里,老李点了油灯,在灶头放了祭神的鱼肉果品,默默坐下。
门突然被推开,呼啦灌进一阵冷风。
唐以中站在门口,身上只穿了一件夹衣,被冷风一吹,衣袂翻起,显得格外单薄。
老李唤了声:“小唐大夫。”连忙让他进来,又把门严严关上。
赵定春适才烧了半天水,厨房里被火烤得热热的。唐以中在灶口坐下,伸手在热灰上取暖。
老李将炭盆子烧得旺旺的,虽还是坐着,却显得比方才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