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中轻问:“李叔想说什么?”
老李嘴上道:“没什么。”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却戳穿了他的心思。
唐以中肤色白皙,在灶口坐久了便被蒸得两颊发烫,面若桃花,白里透红,恰如画中美人。
老李看着他艳丽的容貌,许久才叹了口气:“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他本意想说,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淡忘了。可是听在唐以中耳朵里,却如针扎一般。
这么多年过去,别人都渐渐忘了,自己为何总忘不掉呢……
他惨淡一笑,道:“那孩子,和他长得极像。”
老李仿佛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么句话,嘴长得老大:“……西域人……都是那个样子……”
唐以中抿抿嘴,算是笑。就算西域人都是宽额高鼻,那也不会都长得一模一样。况且那个人的长相,自己是绝无可能认错的。
老李见唐以中不说话,又道:“等那小子病好了,我立马打发他走。西域人无端端到江南来,总是怪得很。”
当初把那小子留在外面,就是想快点让他的家人也好、仆人也好,快点看到将他带走。没想到过了这么几天,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赵说,那天在街边,小子连几个铜板吃碗馄饨的钱也没有。既然身无分文,必定跑出来没多久,他家人要寻的话早该寻来了。大高个子,蓝眼睛白皮肤,如此显眼的特征,随便一打听就能找到……
其中必定有诈!
老李如此想来,便分外能狠得下心。就算那小子真的冻死了,也只怪他哪儿不好找,偏找到医馆里来。
唐以中却不是这样的念头。
他虽没有证据,但心中已然认定依李斯与魔君有关。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往事便如夏日骤雨,劈头盖脑砸过来。唐以中一方面告诫自己要远离那个少年,另一方面,却又移不开视线。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厨房里的灯,便真的亮了一夜。
大年初一要早起,按当地的风俗,年初一要好酒好菜吃一顿饱饱的早饭,这样一年到头都不会挨饿。
赵定春冻得睡不着,鸡还没叫就起了,想着要早早到厨房做好早饭邀功,抵消他收留依李斯的“罪过”。
谁知厨房里,唐以中和老李已经坐在桌前等他。有点难为情的赵小厮便主动包揽了饭后洗碗刷锅的活。
整理完厨房,天才蒙蒙亮。赵定春悄悄溜到前堂,打算再给依李斯抓帖药。
“乓——乓——乓——!”
要不是担心弄出声响被老李听到,手上抓得稳,小赵早被吓得扔了药秤。
这……这谁啊!大清早敲门也就算了,还敲得这么惊心动魄的!年初一拜年可没这种规矩吧?!
他赶紧把药包藏起来,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一个娇俏的少女仰头问:“这儿是医馆吧?”
赵定春被她一头的银饰闪了眼,一边想:匾上有字你不会自己看么?!一边想:苗疆打扮?……少女?……仙剑奇侠传?
少女歪了歪头,响起好听的叮咚声。她长相甜美,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穿了一身亮红色的裙袄,整个人就像一颗令人心醉的糖果。
唯一不甜美的,是她说的话。
“喂!去把大夫叫出来!给本小姐把这个人救活!”
赵定春待要伸头去看她脚边蜷缩着的人影,只觉脸上嗤啦一下,刺痛刺痛的。
少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蝎子:“还不快去?!把大夫叫来,我就给你解药!”
赵定春的火气“蹭!”地冒上来,想也不想,当着她的面甩上门。
解药你妹啊!
他昨晚没睡好,本就在不爽中,被个小丫头莫名其妙地威胁,还被蝎子蜇……似乎来到这个世界积累的怒气都在摔门的那一下里爆发出来。
都看老子好欺负么?!玛丽隔壁的啊!
但是被蝎子蜇到的地方迅速肿起来,赵定春还没走到后院,脸已经肿得有半个馒头那么高。
饶是唐以中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到自家小厮的惨状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这是怎么了?”
“有锅……吕的……”赵定春手一摸,才发现连嘴唇都成香肠状了,“要……救棱……蝎几……这……”
也难为唐以中竟然听懂了,点点头道:“我这就去。”顺手检查了赵定春的脸,扔了颗药丸子在他嘴里。
而医馆外面已经不是敲门声,而是踹门声了。
赵定春以为老李一定会去开门,谁知老头却是先往唐以中的房里奔,半路上见他没事,才回头往外走。
赵定春生怕再被那个娇小的恶女残害,小心翼翼地用扫帚柄捅开门闩。
门“嘭”地撞开,小姑娘的脚还抬得高高的。
“哪个是大夫?出来!”
老李卷起袖子就想干架,唐以中拦住他,道:“我是。”
恶女一看他,眼珠子便定住不动了,忽然腿一收,裙子一遮,笑靥如花:“外面有人快死了,你救救他吧。”
赵定春真恨自己现在脸肿得猪头一样,无法吐槽。
你是外貌协会会长吧亲?
唐以中往她身后去看,过了半晌,不知为何叹出口气。
小姑娘又道:“你放心,诊金和药材钱全都我来出,不会让你做亏本生意的。”她正说着,老李已经走过去看地上那奄奄一息的人。
方才恶女用力踹门,引来了无数邻居围观。赵定春捂着脸不敢见人,老李便先将病人拎进屋,对外只说有人得急病要求医,如此这般。大年初一的,众人一听病啊死啊的,便很快都缩回了头。
这个恶女来路不正,就是赵定春也看出来的。但医者父母心,唐以中也不去计较病人的来历,只叫小赵把门板上了,不放他人进来。
那个病人脸色青黑,乍一看几与死人无异。
唐以中细细把了脉,又站起来,弯腰去看病人眼珠口舌的颜色。他身形消瘦,半弯了腰只觉更加苗条,发丝垂落,愈发显得秀美动人。
赵定春呆呆欣赏了会儿,忽而惊觉那个恶女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家少爷,内心顿时万分挣扎。
如果那个女色狼对少爷伸出魔掌,他救是不救囧?
唐以中浑然不知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美景,凝神静气地诊断。他问那小姑娘道:“你与他认识?”
小姑娘一愣,答道:“不认识。”
“那怎么会与他一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我赶路,看到他躺在路边快死了。”
赵定春暗暗嘁了声。
唐以中也不追究二人的来历,只是问:“那你可知他为何如此?”
小姑娘爽快地回答:“不知道。”
唐以中便点头道:“姑娘古道热肠,着实难得。你留下银子便走罢。”他前一句后一句跳得太远,小姑娘只听得呆了一呆,待唐以中走开了两步才大叫一声:“不行!”
唐以中笃定道:“此人受了内伤,至少也要半个月才可康复,更要两三年的功夫慢慢调养。眼下正是新年,姑娘难道不用回家?”
赵定春心里也巴不得她快点走,于是殷勤地跑去把门帘掀开。
小姑娘嘴一扁:“我没有家。”说罢头一扭,走到外间,一屁股坐在候诊的凳子上,显是不打算挪窝了。
赵定春极不待见她,可是看她霸道中带点孤单的样子,心又忍不住软了。
唐以中将写好的一长串方子交给老李,一边拿出银针,示意赵定春给病人脱衣服,赵小厮也就无暇多想,干他的助理大夫去了。
这一施针,足足两个时辰没有休息。
赵定春不懂医术,只负责给唐以中打下手,唐大夫说抬手他就给病人抬手,唐大夫说翻身他就帮病人翻身,好在那病人是个挺瘦的青年,搬来挪去也不很累人。
倒是辛苦了唐以中。银针细如发丝,轻若无物,但施用起来最耗心力。拿在手里的分量不过牛毛,扎下去却要全神贯注,差不得毫厘。
天气寒冷,病人赤膊,诊室里烧了两个大炭盆,愣是将唐以中热出了一身汗。赵定春数月下来(又兼之姓名上的缘分),早已认定唐以中是“他家少爷”,见他施针施得大汗淋漓,不觉心疼,空下来就拿帕子给他擦汗,擦到后来,手头连块干的布都找不到。
待得抬手叫小赵给病人穿衣服,唐以中已是累倒在了圈椅中。
施过针后,病人的脸色大有好转,或许是被炭盆烤得热了,脸上甚至有些红润。
赵定春好容易给个没有知觉的人穿戴整齐,看唐以中乏力的样子,便说:“少爷,您汗湿了衣服,先别出去,我给拿套干净的来换了再说。”一边说,一边自己给自己的狗腿劲感动。
唐以中懒得开口,点了下头算是同意。
赵小厮刚刚迈出诊室,迎面撞上两道火辣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条件反射地去捂脸。手一碰到才发现,脸上平坦坦的,已经消肿,嘴唇也正常了。
“活过来了么?”小姑娘问得热切。
赵定春没心情与她斗嘴,含糊地回了句:“在救呢。”不等她说下一句,连蹦带跳地逃了。
等唐以中换好干爽的衣服,又把病人安置到一间空屋,铺了旧棉服,烧热了炭盆,赵定春的活才算干完。
他揉着酸痛的胳膊回到房间,冷不丁被床上的庞然大物唬一条,都快忘了屋里还躺着个人呢!
床上那位听到开门声,虚弱地睁开眼,两手揪着被子,如叮嘱遗愿般微微仰起头:“我饿……我渴……”
赵小厮再一次感叹命运不公。别人穿越后都是前呼后拥被人侍候的,为什么他穿越过来遇到的人,都是上赶着等他去侍候?
依李斯只说了一句,便躺在床上喘大气,间或怯生生地瞟一眼,生怕赵定春一口吃了他似的。
心软的某人敌不过那双小狗般的眼睛,认命地放弃打个盹的计划,去厨房给臭小子张罗吃食。
要是平时,随便弄碗阳春面,加两滴麻油算客气的。过年么,多的是鸡鸭鱼肉,赵定春大发慈悲,非常慷慨地搞了份什锦盖浇面,什么烧鸡啊煎鱼啊油豆腐塞肉啊,满满堆了一碗——剩菜剩饭也要有人吃嘛,端着就回房了。
依李斯看样是真饿得慌了,一海碗的面加各种盖料全部吃光,连面汤都没剩一点。
赵定春在一旁无比抓狂。这小子其实是猫妖吧?啊?!吃鱼不吐骨头的啊?
依小盆友则摸着肚皮感叹:“真好吃!”
吃饱喝足,依李斯骨溜着眼睛想和小赵说话,刚张嘴,只见赵定春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十分丑陋的哈欠。
“要不……你睡会儿?”小破孩挪动屁股让出半张床。
赵定春摸摸他的额头,见烧已经退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脱了鞋和外衣,钻进被窝。昨晚坐着将就了一宿,早上一起就忙到现在,赵定春的头一沾上枕头,就呼呼睡着了。
那厢里,唐以中也是歪在床上。和小赵的熟睡不同,他是心力太耗,反而累得睡不着。
老李在外头敲门:“小唐大夫。”
唐以中实在没力气,反正门没拴,也就躺着没动。
老李直到他在屋里,轻轻推开门进来。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汤,递到唐以中面前。
“我拿参须熬了点参汤,喝一些罢。”
唐以中点头,却仍不想动。
老李见他如此,便搬张凳子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给他。
唐以中是他看着长大的,在红莲谷时就不爱说话,所幸师兄师姐们都疼爱他,虽则内向,也有畅怀大笑的时候。红莲先生又是出了名的溺爱徒弟,只要布置的功课做完,从不忍心说一句重话,是以那会儿,日子着实是无忧无虑。
唐以中自小在谷里学医,除了跟着红莲先生出了几次诊,其余时间都耗在医术中。怪的是,他的医术在同门中仅属中流,解毒的本事却连红莲先生都咋舌。某次随师父出诊,无须老人亲自动手,作为末徒的他,三两下就解了一味西域异毒。
老先生很是得意,便向一位老友炫耀,夸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聪明,青出于蓝云云。这话传到江湖中,吃饱闲了没事做的江湖中人对于少年英雄总是有着莫名的情怀,唐以中当时刚满十七岁,自己尚未觉得,却已是名满天下的“神乐大夫”。
若不是传出这个绰号,或许后面的那些事也不会……
老李手一紧,汤勺里的参汤便洒落下来。他唰地站起,也来不及找抹布,反正身上围着围布,便把围布当抹布使了。又检查床单被褥,确定没弄脏才安心。
唐以中仿佛从他的慌乱中看出了什么,默默闭上了眼。
赵定春是被依李斯推醒的,臭小子闪着湿漉漉的眼睛,说:“我饿……”
赵小厮一下气得清醒过来:“你属猪的吧?啊?刚吃完又饿了?”
“可是……已经过了很久了……”。
赵定春睡得沉,恍惚中只觉自己刚刚睡下,依李斯也才刚刚吃完上一顿,起身看窗外,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什么时辰了?!”他现在已经学会问时辰,再不像开始那样问“几点了”。
依李斯委屈兮兮道:“早就过了酉时了,大约将近戌时……”
赵定春一边拿手指爬头发,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你怎么现在才叫我?!”
依李斯更委屈了:“我看你睡得熟……”他还想进一步阐述自己的心理活动,赵定春已经趿着鞋奔出去了。
平时这会儿,已经是吃过晚饭准备休息的时候。赵定春料想老李和唐以中绝不会为了等自己吃饭而枯坐到现在,于是大着胆子闯进厨房——果然没人在。
四方桌上放了几样菜,都用大碗扣着,赵定春摸了摸,还有余温,看样子今天少爷吃得也比平时晚。
他盛了两碗白米饭,随便挟了点菜上去。之前惦记的那只鸡腿居然还在,也不知是不是唐以中嫌油腻不肯吃。可是老李居然也没动?赵定春想了想,决定自己就不客气了,将鸡腿放在其中一碗米饭上。
才要出厨房门,迎头碰上老李:“哪儿去?”
赵定春狠狠抖了一把,差点把鸡腿都晃掉了:“我……吃饭去。”他见老李瞟了眼那只鸡腿,顿感不妙。早知道应该把鸡腿埋在米饭下面才对……一下子恨不得那只鸡腿长了鸡爪子,自己走掉才好。
老李微抬手,赵定春赶紧猫腰。
“干嘛这是?”老李问。
“……”赵定春心说我这不是以为您要动手么……嘴上只能含糊道:“没什么,没干嘛。”
“你不是说吃饭么?还杵在这儿?”
一听这句,赵定春赶紧脚底抹油。
“慢着!”
“……师父,师父还有事?”一冲刺一急刹,鸡腿又摇摇欲坠。
老李掀开锅盖,锅子里热气腾腾的,似乎还蒸着什么。
赵定春愣愣看他从锅里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放在桌上。
“这个也端去,吃了饭叫那小子趁热喝掉。”
赵定春恍然大悟,忍不住嘿嘿一笑。
老李瞪他一眼,拿出个托盘来,从小赵手里抢过两碗饭,连药碗一同放在托盘上,恶狠狠道:“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