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阿寻呢?你将他夸得那么好,就不怕他在天庭里等着你?”拓跋凛语带讥讽。
何采衣一下怔了。半晌才笑道:“恩师莫说笑,弟子毁了容貌又沾了血,还……就是阿寻再活转过来也不会要弟子了,谈
什么等不等?”
拓跋凛骤然变色,竟再不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而何采衣则慢慢坐了下来,对着一地的碎屑愣了许久,才伸手,缓缓覆上脸颊伤痕。然而仅仅在她指尖刚刚触及那狰狞扭
曲伤痕时,她便宛如被火燎到了般的重重一颤,飞快抽手。
九月初十 飞云城
叶白刚刚收剑,旁边站着早早就等了的齐傲。
“说。”叶白出了声,就去拿一旁早准备好的布巾。
齐傲亦步亦趋的跟着:“寻少爷,我父亲……”
叶白点了头:“我等下和城主说。”
满面感激的应了是,齐傲紧接着就添了嘴唇:“还望少城主多多费心,无论需要什么,都尽管开口,我一定想办法找来!
”
可有可无的点了头,擦完汗的叶白就径自往主院走去。
虽说昨日便是重阳,然而飞云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是谁都不会有心情过节,再加闻人君和萧厉最后一战就是在城主
府内,所以此时眼下是到处的残花败柳,一派萧瑟。
叶白直接敲门进了闻人君的书房。
闻人君正处理一应善后事宜,摆在一旁的折子都堆了半个手臂的高度。
“有事?”见了叶白,闻人君开口。
素来懒于委婉客气,叶白直接道:“齐傲想救他父亲。”
“齐阎?”毫不奇怪,闻人君笑了笑,随手抽出一份关于齐阎的报告,稍稍看了便压下道,“你想放就放了罢。不过如果
齐阎会为齐傲着想的,就是我放了,他也要死。”
“那是他的事。”叶白淡淡道。
一句尽显凉薄的话却让闻人君的眼神柔和了。推开面前折子,他道:“这次打算停留多久?”
叶白认真想了:“前一段突进太快,现在要花些功夫稳固……”
这么说着,叶白其实想到了唯一有过的一个愿望:挑战过天下值得挑战之人。然后,他开口:“你想的话,我就留下了。
”顿了顿,叶白再道:
“一直。”
先前叶白说这些话的时候,闻人君多是揭过。然而现下,他眼神略沉,却接了话:“我三十二了,就算不谈其他,这个年
纪也是你叔叔辈的,何况只剩十几年功夫,我也……”闻人君微笑起来,“那个时候,你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
叶白沉默半晌:“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闻人君未置可否:“你可以拥有更多。”
“都是我不想要的?”叶白接了话。
闻人君没有说话。
叶白也跟着沉默,然后,他淡淡开口:“我不会说话,不过……”
眼神微微凝了,叶白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一个人。我现在也还分辨不大出‘喜欢’是什么。我只是在见
到的一刹那就记住了,然后……”叶白想起了自己不时有过的乱梦,或许他一开头记住闻人君,有一大半是由自那些不时
出现的乱梦,然而他从没有打算把这些告诉给闻人君,因为叶白只是叶白,“……就忘不了了。”
叶白慢慢说着,他的声音很稳,很平,所以也自然没有人能明白,当初他为了确定这个‘喜欢’,是犹豫过迟疑过甚至质
疑了多少个日子:
“你有喜欢的人,我知道。你把我当影子也好当替身也好,都没有关系。如果还觉得对不起他,”叶白语气没有起伏,“
那就把我当做一个会动雕像也可以……我是真的没有感觉。”
最后一句,叶白突然轻了声音。
叶白看着闻人君:“夏锦呆在你身边,我说不上讨厌,就是想杀他而已,和其他挡了路的没什么区别。而你把我当初赤焰
还是其他,都不重要,因为我知道,我就是我,不会改变。”
闻人君知道叶白的意思,因为以前也有过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心境已到大圆满的人,可惜,入了魔……
闻人君刚刚恍惚,便觉心脏狠狠抽痛一下。
然而什么是人,什么是魔?魔有行人举,人亦多做魔事……当年的事情,便是拿出来堂皇的讲,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是为
天下计而不拘小节了。
“当年那个大夫说你还有二十春秋,现在是十六年半。这么多时间,总有能让你高兴的人事,就算不是我,也没有关系。
何况,”叶白忽然笑了,只是他向来少喜怒,这个笑容就显得有些僵硬刻板了,“我从拿起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性子
只会到处得罪人,武功就是练到了及至,大抵早晚也要被人围杀至死,有没有十六年还是两说……”
叶白口中的话停住了,因为闻人君忽然沉了脸。
“这一次,你会活下去。”闻人君不容置疑的开口。
死活对叶白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能活着,他不会刻意去寻死;要死了,他也不会惶惶求存。然而面前的人开了口……
叶白略一沉默,便点头道:“好。”
——好,在你之后,再死。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城主?”
闻人君见是在外头打扫的小厮,兼且也不想再把话继续下去,便点头道:“什么事?”
下人老实道:“夏公子在外面,说是想见城主。”
闻人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向叶白。
叶白已经起身。
另一边,却说齐傲在嘱托过叶白后,又花了银子疏通下人,故而在闻人君答应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情报,当即一刻也不多
呆,刚忙就去了飞云城的要犯囚所。
囚所在城南,守备森严不提,墙上的窗户也是小小的,还上了铁栏杆,只透得进些许光线,使囚所一年四季都晦暗难明,
一股阴冷之气始终挥之不去。
齐傲看见齐阎的时候,齐阎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就是精神有些萎靡,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齐傲心中一酸,面上却越发笑得兴高采烈,气都不喘一口的就将闻人君愿意放人的消息给说了出来。
齐傲听着,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只道:“萧厉死了?”
齐傲怔了一怔,却还是回答:“死了,城主亲自拧下的头。”
这么说着,齐傲就不禁想到了昨日的那一战。
周围已经是一片血海了,闻人君还弃了剑不用,而直接出手,三四招的功夫,就生生将一颗头颅给拧了下来……鲜血飞溅
之时,更是早已提着头颅直立檐角,一身白衣干净如初,只有提着头颅的手指,沾了些血色。远远看去,是说不出的尊荣
。
齐阎沉默了片刻:“破天呢?”
虽然从前和萧破天关系不错,然而到底也就是利益驱使下的酒肉朋友而已,这次萧家使齐家遭难,齐傲心中早就重重的给
事情源头的萧破天记了一笔,此际再听见齐阎不关心自己只在意萧家,神色就有些隐怒:“没听说抓到,他跑得倒是挺快
的。”
齐阎叹了一口气。
就在齐傲以为齐阎要再谈萧家的时候,齐阎却忽然缓和了声音,道:“傲儿,这次你是托了寻少爷罢?”
齐傲点点头:“是。”
“日后记得跟着寻少爷,不过要做的,是城主吩咐的事情。”齐阎微笑道。
齐傲倒是没怎么吃惊:“爹,我也看出来了,寻少爷是真的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只在乎两个,一个是剑,一个是城主
。”
“你知道就好。”齐阎点了头,“既然你要跟寻少爷,以后什么事都要多长一个心眼。寻少爷固然不会被劝,但你先把要
劝的事情统统扼杀了,不就好了?寻少爷也不是一个会拿权的,但现在的局势已经够清明了,这飞云城,往后就是寻少爷
的了。不过城主还在,你切忌万事都要小心,尤其是对于寻少爷的,一定要上心!如果拉拢交好了人,但凡是飞云城的,
都让他们以寻少爷为尊;而等城主百年之后,依着寻少爷的个性,必然不会多管杂事,到时候你掌了实权,让寻少爷作为
武力压制其他门派,是再好不过的,明白吗?”
齐阎叮嘱得仔细,齐傲心中却渐渐的觉出了些不对,忙笑着打断:“爹,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以后有的是功夫!”
齐阎仔细的看着齐傲,片刻方道:“你说得是,我只是没想到萧厉死了,我还能活着。”
齐傲越觉得不对,强笑道:“爹,您当然会长命百岁!”
齐阎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些,只道:“你三岁起就没了娘……我也一直没找个女人再照顾你,初时还有顾虑,现在想来却
是好的,至少你会自己照顾自己,以后也如此就好。”
几乎凭空升起恐惧来了,齐傲一刻也等不下去,当即咬牙道:“爹,您别多想,我现在就去把城主谕令求来,接您出去!
”
齐阎略闭了闭眼,点头道:“去吧。”
齐傲转身要走,却又回头,低声哀求:“爹,儿子日后还要仰仗您扶住,是不是?”
扶住啊……当老子的当然要扶住儿子。齐阎想到了萧厉和萧破天,唇角就有了淡淡的笑意:“当然。”
听了一句毫不迟疑的回答,齐傲稍稍放心,转身走了出去。
囚所的通道和自然来时一样,但齐傲却只觉越发狭长阴暗得仿佛走不到底,好不容易撑着走到了入口,齐傲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只觉得身上隐有冷意。
守门的卫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看见齐傲出来,当即连连催促。
齐傲陪着笑,又摸出了重重荷包递过去。
守卫脸色稍霁,一边让齐傲快点,一边伸手去拿荷包。
齐傲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然而也是这个时候,他忽然顿住,转脸就冲护卫笑道:“小哥,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一
件事情,这点银子,”胡乱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银票,齐傲往护卫手中一塞,就急急忙忙转回头,口中还说道,“你拿着喝
酒,我再回去说两句!”
一把没抓住,守卫看看手中的银票,怒气冲冲的朝齐傲咒骂几句,便不再管。
而此时的齐傲哪里还有心思分辨守卫说什么?
脚下走得飞快,齐傲匆匆转过了门廊走进通道,最后甚至还跑了起来!
转眼就跑过通道,到了齐阎的牢房。
齐阎还坐在那里。
只是眼睛紧闭,面色青白,有血从唇角长长漏下,湿了整片衣襟。
牢里没有呼吸声了。
齐傲腿一软,跪倒在地。
○四八 孟婆汤
飞云城 松涛苑
恰是下午时分,练武房内,叶白坐于蒲团之上,半身拢于似有若无的烟气之中。
房内静悄悄的,原本只在窗外的鸟鸣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格挡住了,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须臾,盘坐在地的叶白眼睑一动,身周白烟已经凭空消失。
缓缓睁眼,叶白墨黑的眸中有异色一掠而过,仿佛暗红。继而,他难得的皱了眉,却是因为方才试探着运行过功法。
和原本的功法起了冲突,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不过……
皱着眉,叶白拿起一旁摆放的铜镜,再运起方才试过的功法。
仿佛水中融入了一滴油那般悄然无声又泾渭分明。只见铜镜中的叶白眸色轻轻一晃,原本沉黑沉黑的眸子便渐渐起了旁的
颜色,先是暗紫一般,继而慢慢就成了暗红,再然后,那红色还渐渐鲜艳起来……
叶白没有再运劲下去。一是这短短时间之内,他已经感觉到了胸中闷痛,二则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最后会变成的颜色。
不过深红。
功法没有问题。
然而,区区五十两银子,恰巧能解决他的问题,又恰巧在他不管从哪里离开都必经的城门口出现……
叶白放下镜子,眉心松开,只是神色更冷然了三分。
他确实素来不在乎别人对他耍手段,因为那些人汲汲营营的,竟全都不是他所在意的。
但这一次……
叶白稍抿了唇,起身离开松涛苑。
刚刚收回飞云城,虽借着叶白闹出的事情一次性清理了飞云城中新旧逆党,但闻人君依旧颇为忙碌,这几天更是日日在主
院处理政务,连往常素有的休息时间都被占了。
叶白走进书房的时候,闻人君刚刚连着处理了一个多时辰的事情,正靠着椅背,微微闭目。
踏进房门,叶白的目光在闻人君微微隆起的眉心上转了一圈,就瞟了一旁伺候的小厮一眼,径自走到闻人君面前。
本来见叶白进来,正准备出声的小厮触及了叶白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就打了个寒噤,原本要出口的话顿了顿,就愣是没能
再发出来。
而这个时候,叶白已经走到了闻人君身边,并且伸手按上了对方的额角。
以闻人君修为高深,兼之叶白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如何会不知道叶白进来。只是一来对方是叶白,二来确实也有些累了
,闻人君这才没有睁开眼,只等着叶白开口。
只是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落在额角、不疾不徐的力道。
闻人君眉头轻动,却没有立刻睁开眼。
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对方的力道太过平缓也太过刻板,不止没有亲昵,甚至半点温暖也不会让人感觉得到……
闻人君到底没有睁开眼。
任由对方按着,也任由自己的眉心因那平稳的力道缓缓松开,半晌之后,他才微侧了头:“好了。”
叶白随即收手,却看了一眼和前几日一样堆了许多册子的书案:“很累?”
“这几天而已。”闻人君微微摇头,继而问,“什么事?”
叶白点了点头:“我得了一本功法。”
“嗯?”闻人君略有讶异。
“能让眼睛变成红色。”叶白淡淡道,他看着闻人君,墨黑的眸子里没有关心,但很专注,专注得只容了一个人。
“你之前的事,有没有旁人知晓?”
闻人君神色有了一瞬的森冷。
静了片刻,闻人君道:“你把详细的事情说说。”
叶白就重复了一遍自己得到功法的过程。
闻人君沉默的听着,目光渐渐落在了墙角小几上的架着的一把短剑上。
叶白随着闻人君的视线看过去,略一注意,便皱了眉。
好像在哪里见过?……刚刚这么想着,叶白就听见闻人君低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是夏锦拿来的。”
那大抵就是见他的时候见过了吧。叶白只这么想了一想,便不再考虑,只应道:“嗯?”
闻人君却没有再说。收回视线,他独自沉默着,好一会才开口:
“……想不想知道之前的事情?”
叶白微怔。但只略顿一下,就点了头。
而闻人君,则已经起身,向外走去。
一路无话,出了城主府后,闻人君一路向西,不过片刻就再离开飞云城,向飞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