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沉默的跟着。
闻人君并没有下飞云山。而是在半山腰的时候就转了道,再向北行。
叶白依旧跟着。
空中来来去去的风,渐渐凉了。
一路走着,叶白发觉周围的树木渐渐稀少,脚下的泥土也慢慢变成了黝黑的岩石……叶白看见了雪。
只是一点点,零星的散落在地上,然而确实是雪,晶亮洁白,在夜空下闪烁星星点点的光芒。
闻人君一刻不停,继续向山上走去。
叶白的目光轻轻掠过周围,也继续跟着。
两人脚程都快,轻功虽都不曾提到最高,但在旁人眼中身形却已经是浮光掠影了,故而在常人需要一天甚至更多时间才能
登上的山,在他们脚下,甚至还不到一个时辰。
月刚刚中升。
一刻不停的走了大半天的闻人君终于出声:“二百四十三年前,这里叫浮屠山。”
闻人君环视四周。
然而四周什么也没有。
没有楼阁,没有人群,没有一切一切他熟悉的东西……更不会有那一个人。
叶白就站在闻人君的身边。
然而他看着那一个人,却只觉得咫尺天涯。
周围只有雪。
叶白就站在这雪中,听对方讲着自己一辈子都无法碰触到的东西。
“二百四十三年前,这里是魔门的总坛。”
“二百四十三年前,有一个魔尊,叫赤焰。”
“他一辈子随心所欲,只碰到了一个自命正义的傻瓜。”
“他看上了那个傻瓜。他当然可以用强,却傻得只会说:你喜欢就好。”
“‘你喜欢就好。’”闻人君的微笑似乎有了一瞬的柔和,然而下一刻,这种柔和就淹没于那淡淡的嘲讽和漠然之中。只
是那漠然并非是出于不在意,而是由已知定局的无力延伸出来的。
“那个傻瓜果然是个傻瓜。他喜欢上了赤焰,却耿耿于怀对方的身份,在对方判出魔门的前一日,还反复劝诫他杀孽太多
,要放下剑……”
“赤焰放下剑了。”
“一代魔尊,叫人闻风丧胆,原来竟只有三岁小儿的智商,这么容易的就放下了自己的性命……白道真是高兴坏了。”
闻人君微微笑着。
“他们连夜就组成了队伍,一面继续哄骗那个傻瓜,一面寻到了浮屠山上,就在这魔门总坛面前,围杀赤焰。”
“好威风、好光彩的一战。十四五人刀剑齐备,终于把不再拿剑的一代魔头杀死当场,武林为之一清啊,那几个人把臂言
欢,喜极而泣,竟没有一个注意到那被哄骗的傻瓜到底寻了来……而后瞧见他们一个斩了头,一个斩了手,言笑晏晏的说
要拿去纪念……”
闻人君的声音慢慢低哑下来。
“到最后,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他该……如何恨我?”
叶白一直听着,直到此时才开了口:“他不会恨你,如果我真的像他。”
闻人君也已经自记忆中摆脱出来。听见叶白的话,他淡笑道:“或许吧,只……”
话还没有说完,闻人君却忽然顿住,面上有着一瞬的不可置信和自眼底泛起来的激动。
叶白一怔,转眼就看向了闻人君视线所在的方向。
一眼眺望不到尽头的雪地里在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的、远远远远的站着,黑发黑袍,却有一双深红的眼睛
,在素色的天地里分外醒目。
叶白的眼神瞬间转为冷厉,一向平静的心中终于升起了一丝隐怒。他转头看向闻人君,然而也是这时,闻人君忽的一振衣
袍,整个人已凭空掠过三五丈,直直就向雪地里黑袍人所在的方向掠去!
叶白伸出了手。
柔软的衣服擦过带有薄茧的指尖,凭空升出一分麻痒来。
叶白顿了顿,继而收回手,握成拳。
同一时间,闻人君已经掠到了方才黑袍人所在的位置,然而那黑袍人却又如同凭空出现那般,凭空又消失了,真如幻象一
般。
然而两个不同的人,不可能于再无二物的雪地里看到同一种幻象。
闻人君站在原地。
叶白只稍停留了一会,就走到闻人君身边。
刹那,闻人君仰天长啸,啸声直入九霄,杀意破天!
叶白一开始只是等着,但当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后,他神色忽然微变,几乎没有多想,便牢牢的抓住了身侧的人!
闻人君的啸声歇了。
然而两人脚下的震动,却从一开始的轻微及至剧烈,紧接着,脚下的雪地就飞快的崩裂出蛛网般的裂缝,不过一时,便纷
纷下坠!
雪崩就在脚下,人又站与山顶,左右都无处可走,电光石火之间,叶白甚至来不及扫视周围,只反射性的运功护住全身,
然后……
……死死握住身旁人的手,再不松开!
大雪隆隆而落,万丈高山之中,随雪而落的两人转瞬便没于皑皑白雪之中,不见踪影。不知过了多久,声势浩大的雪崩终
于停歇,大山上于是又恢复了寻常的寂静。万里雪白中,忽然再一次出现了闻人君之前见到的那个黑袍之人。
只是皎洁月色之下,那黑袍人深红的眼睛虽然明明白白的闪烁着冰冷残酷的光芒,但面孔却尤为呆板,分明不过一张人皮
面具。
○四九 弦断有谁听
极短暂的一片混乱。
不断下落中,闻人君回过神来,略略停顿一会,还是反手握住叶白,稍一打量,继而就瞅准一个空隙,足下轻点,却并非
向外挣脱,而是反向向内,五指成爪扣住崖壁,再一轻晃,便已闪身进了一处岩缝。
从危急到挣脱,不过须臾之间,闻人君做来,端的是举重若轻,毫无碍难。
叶白扫了一眼周围,知道闻人君对这里熟悉,不可能再出意外,便准备放手。
然而闻人君却还握着他的手。
叶白有些意外,但当然不会想挣脱,只沉默的跟着闻人君往前走。
路,并不太长。
大约只几十步的功夫,闻人君便带着叶白走到了岩缝的尽头。
岩缝尽头自然是石墙,就在叶白以为闻人君要说什么的时候,便见伸手按在了岩壁上,轻轻就推开了那一堵看上去无比厚
实的石墙!
叶白的瞳孔蓦的一缩。
闻人君则已经迈步进入石墙之后。
石墙之后,其实没有太多东西。简单而空旷的山腹里头,其中一个角落有水潭,似乎是活水,水潭斜对面,有石雕出来的
桌椅和蒲团,除此之外,便只余一张似乎放了很久的古琴了。
叶白的目光在那古琴上停留了有一会。
闻人君并没有注意到,事实上,在推开这道石墙的那一瞬,他就已经忘记了身周所有。
当然包括叶白。
“城主?”忽然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
闻人君这才自虚妄之中惊醒,就看见叶白正皱着眉看向自己。
“怎?……”一个字刚刚出口,闻人君便觉胸中一阵翻涌,不由低头咳了两声,却吐出一小口血来。
握着闻人君的手一下子收紧,叶白的脸色已经能称得上难看了。没有说什么,他默默的运了一回内劲,便让精纯的内力顺
着交握的地方流向闻人君体内。
兀自低咳的闻人君摆了摆手,仿佛不经意似的抚开叶白的手。
眉峰不动,叶白再伸手,握住。
闻人君依旧抚开。
叶白第三次伸手。
闻人君指尖动了动,他依旧想着抚开,然而这一次,那自叶白掌心中传出来的温暖,却先于闻人君的动作,传递到了他的
掌心。
于是,他到底没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真气顺利的疏拢了闻人君体内杂乱的气脉。
叶白就松了手,退后一步。
闻人君的心渐渐平静了。他走到那张落满灰尘的古琴旁,盘膝坐下:“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倒没有想过还会有人记
得。”
知道对方想说话,叶白也挑了一个位置坐下。
闻人君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却见对方坐的位置不是蒲团,却正是从前赤焰惯常会坐的位置。
抚在琴上的手指微微顿了,闻人君片刻才开口:“夏锦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
叶白想了想:“说你要了他?”
闻人君似乎笑了一下:“我没有碰过他。”
“嗯。”叶白平静的应了。
闻人君面上这才有了些淡淡的笑意:“你没有怀疑过?”
叶白皱了一下眉,语气依旧平静:“你怎么会碰他。”
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你怎么会碰他’,叶白就把这个问题划下了句号。
闻人君停顿了有一会。然后才道:“夏锦有问题。”
“他不止有一双那样的眼睛,还有赤焰以前用过的东西……”闻人君慢慢说着,他的手指抚在琴弦上,奏出一段破碎喑哑
的琴音,“你看他呢?”
“夏锦不是傻瓜。”叶白突兀的说了一句。接着,他再淡淡开口:“他看我的时间,比看你的还长。”
闻人君知道叶白话里未尽的意思:夏锦不是傻瓜,所以他当然明白自己地位的关键在闻人君而不在叶白,但他注意叶白的
时间却又超过注意闻人君的时间……
“两百多年前的事情……”闻人君喃喃着,声音透着罕见的冰冷,“竟然还有人想把它挖出来?……”
久未拨动的琴弦奏出来的声音称得上是呕哑嘲哳。
叶白忽然开口:“之后呢?”
闻人君看着叶白。
叶白平静道:“之后呢?——赤焰死了之后。”
“之后?”闻人君重复着,慢慢就露出了微笑,“那十四五个人俱是当时豪杰,我杀不了,于是便跟他们一样,冲着赤焰
滚落的、还睁着眼睛的头颅笑……然后是庆功宴。”
闻人君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嘲讽:“他们大抵是真的欢喜高兴坏了,一个个是酩酊大醉,仿佛全忘了我和赤焰的关系似的
。”他开始笑起来,“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除了几个不喝酒的和尚,我一下子就杀了一十二个。”
“与宴的其他人震惊过后当然要反抗,可惜那几个和尚还没有死,我也不能死,所以我继续动手,斩杀五十一位白道各帮
派主事,然后离开。”闻人君声音平缓,如流水,凉入心肺,“接下来是大约两年的暗杀和逃窜。因为那次庆功宴死的人
太多了,所以整个白道联合围剿我……”
“死了很多人?”叶白开口。
闻人君淡笑:“很多。这次换黑道高兴了,用背叛者一人的性命就差不多葬送了整个白道当时的中层精锐。”
叶白眼神闪了一下:“白道的高手没有出手?”
“有,我逃了。”闻人君说得轻描淡写。
叶白没有再开口。
闻人君则继续道:“两年后,我闯上当时的僧院,杀了两年前围杀赤焰的最后一个人,我唯一的知交好友……他说不怪我
。”
闻人君微笑着:“他说一直在等这一日,是他先辜负了我……可是我怪我自己。若不是我,赤焰怎么会死?若不是我——
”
闻人君手上一紧,只听一阵裂帛之声,却是不堪负重的琴弦纷纷崩断!
斗室一阵寂静。
“然后呢?”叶白问。
“然后?僧院是当时的泰山北斗,我闯得进去闯不出来,自然是被千刀万剐了。”闻人君缓缓收回了手,修长如玉的指尖
上,有一道口子,正微微渗出血来。
闻人君低头见了,神色淡淡:“过桥的时候少喝了一碗汤,我一直觉得亏欠他,想着这次用活着的所有时间记住,总算能
够弥补一些了。却没想过两百多年后,除了我竟然还有人惦念着他……算计我便罢了。但二百多年了,还不让赤焰安息…
…”
闻人君摊开了手掌。
手掌有力,还能握剑。
闻人君微笑起来。
两百多年了,还不让赤焰安息的……
——都、该、死。
○五十 身世
接下去的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等雪完全停了,叶白跟着闻人君回到飞云城。彼时天已大亮,闻人君还有事情要处理,夏锦也已经等候在了主院。叶白就
自己回了松涛苑。
他对夏锦其实没什么感觉。尽管觉得杀了对方会更舒服些。
松涛苑内,只有一个听差的小厮。因为叶白没有朋友,不会交际,也不需要交际——他向来只需要一把剑,和一个够大、
够安静的环境。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无所适从。
为了一个人。
叶白不在意闻人君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叶白也不在意闻人君是不是把他当替身看。
但叶白在乎武、在乎剑。
而因为一个人,甚至没法定心练剑练武,是不是有些……过了?
叶白握着剑,沉默不语。
数日前,帝都,宰相府,密室。
“都查清楚了?”出声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身材颇为瘦削,相貌平凡,但一双眼却十分深邃,只轻轻一瞥,便是
威严凛然。
“回相爷,都查清楚了。”回话的人隐没于阴影之中,声音低哑,明显是成年男子。若再要仔细分辨,还能听出这声音正
是之前在傅长天那里出现过的。
“答案?”叶谦点了头,问。
密室有了一瞬的寂静,仿佛那隐没在黑暗的人正在做什么准备。
叶谦倒也不急着催促。
良久,那暗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只是不知是否是错觉,这次,那暗哑的声音似乎有了些异样:“闻人寻是叶白。”
“唔。”简简单单的一声‘唔’之后,叶谦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思量些什么。
片刻,他问:“叶白的身世查清楚了没有?”
“查清楚了。”低哑的声音又恢复了寻常的平缓,“叶白一出道就是和秦楼月在一起的,但两人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叶
白之所以跟着秦楼月,是因为对方于十三年前,在飞云峰下一个小水潭中把他救起。我探查过了,那个水潭连通南淮河,
时间和地点都算吻合。还有,九年前,徐川的当铺曾收到一块玉佩,由当时徐川的一个小混混拿去典当,那个小混混现在
已经死了,不过死前,他已经加入天下宫,位置也并不算低。”
叶谦静静的听着:“你的意思是,叶白确实是我的孩子?”
按说这本是一件让人震动的事情,但有了借尸还魂这个‘珠玉’在前,眼下的事情就显得寻常了,不论是说还是听的人显
然都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低哑的声音也不直说是不是:“总总迹象确实是如此表明的。”
“我知道了。”叶谦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低哑的声音也干脆,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开。
密室仅仅安静了一会,很快,另一个面容普通,但显得尤为平静的蓝衫汉子便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道:“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