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便生厌,不见却隐隐想念,念他的一颦一笑,念得忘神。
难得的晴日,自然是狩猎的好时候。
满人重武艺,武功高强者在族内地位很高。射术往往最能体现武者的综合素质,故狩猎之行是王孙公子表现本领的大好机会,若能一鸣惊人,封官加爵便是自然。
花衣辰坐在马车内,扭头往窗外,不去理会皇帝和苏甄的你侬我侬。
原本皇帝与群妃各自乘坐一辆马车,可不知皇帝安的什么心,竟来花衣辰的马车中乘行,自己来也就罢了,竟唤苏甄也来。
花衣辰与苏甄分坐皇帝两侧。苏甄浓情蜜意地偎在皇帝身上,一张小嘴从天南讲到地北,神采奕奕。而皇帝也是淡淡笑着。
花衣辰不由得对皇帝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明明不喜欢这个女子,却能从容地把她抱在怀里,甚至笑的那样好看。
“衣辰,在想什么?”耳畔传来皇帝温柔的声音。
花衣辰身体一酥,他唤自己什么?衣辰?怎觉一股蜜意化在心里。
“只觉车内有些闷。”这是真话,方才花衣辰确是觉得心里有些郁闷。
皇帝笑着搂过花衣辰,耳语道:“你吃醋么?”
“谁吃……”
未说出来的话被皇帝的吻锁在喉里,只是浅浅一记吻,印在唇上,不着痕迹,却莫名温暖。
当花衣辰正有些发晕时,对上了苏甄灼灼如火的目光,一下子清醒过来,脸却泛起红晕。
怎觉得,这么对不起苏甄呢……
发觉自己的可笑心思,花衣辰叹了口气。若说皇帝方才对苏甄是虚情假意,对自己亦不过也是逢场作戏罢,又有何可愧疚的?
忽的,马车停了下来,高公公掀起车帘,道:“皇上,到了。皇上可要下车上马,与众臣同乐?”
“不了,你宣朕的旨意,让他们开始狩猎,半个时辰后回来。”
“嗻。”
一听皇帝说不去狩猎,花衣辰有些失落。他不走,就意味着苏甄不会走,而他自己更不能走。三人这样相对,恼的是苏甄,尴尬的是自己,只皇帝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考虑着怎么找借口下马车,苏甄突然开口了:“听岚姐姐说,花供奉的戏唱得风华绝代,花供奉,唱出戏来听听吧。”
这话带足了命令的口气,便是苏甄在花衣辰面前摆架子,告诉他自己比他高一等罢了。
皇帝并不说话,同苏甄一起等着花衣辰的反应。
花衣辰并未在意苏甄的凌人气焰,心想唱戏也比干坐着好。
“好,不知甄主想听哪出?”
“会唱《思凡》么?”
“会。只是今日是狩猎,并未带上妆的用具,衣辰只能素面朝天地唱了。”
“无妨,你不上妆已然是绝色。”皇帝淡淡地接过一句。
明知这话是皇帝气苏甄的奉承之词,花衣辰还是险些红了脸。
站起,略提了提气,花衣辰婉转的声音便入耳,音色柔而不弱,较男子细腻,较女子清亮。花衣辰身姿曼妙,竟柔软似迎风柳。脸未上妆,可容貌本就甚美,加之动人眼波,俨然一副国色天香模样,只是修长的身段与如削的脸庞让人时刻记着他是个男子。
苏甄盯着花衣辰竟有些出神,这个男子唱起戏来身上便像有勾魂的魔力,让人眼睛离不开他。皇帝虽有赞赏的神色,却只是细细观赏罢了。
只是无意的一瞥,花衣辰竟从被风吹起的车帘中看到正面不远处的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个黑衣人直直地站在暗处,举着弓箭,那光芒却是寒箭闪着的,目标竟像是这辆马车!
花衣辰刚反应过来,拉开车帘欲叫皇帝和甄妃下车,却见黑衣人已放弓,一支箭已飞速飞来。
花衣辰脑中一片空白,空白到只剩下一个声音——
皇帝不能死。
一支箭狠狠穿入花衣辰的胸膛,一声撕裂血肉的声音让人心惊。苏甄和皇帝睁大了双眼,苏甄吓得脸色惨白,竟不能动弹。皇帝看着花衣辰缓缓倒下的身体,一步上前将他抱进怀里。
“抓刺客!抓刺客!”马车旁的侍卫大叫起来,一时,参与狩猎的所有人都立马赶向这辆马车,场面纷乱。
皇帝紧紧拥着花衣辰,冷峻的眼中闪着骇人的焦急,握住花衣辰的手,唇竟有些发白。
方才,皇帝是看清楚了的。花衣辰并非扑到皇帝身前挡下的箭,而是直直扑向了箭……
“回宫,马上。”
皇帝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低沉,却让人听得背上生起冷汗。
“花衣辰,不许死,听见了吗?”
皇帝抓着花衣辰的手越发的紧,心也皱成一团。
今日,花衣辰本该是一只诱敌的棋子罢了,可如今的情况却让皇帝始料不及。当近在咫尺的人倒下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的分量……
欠你什么都可以,但怎能欠你一条性命?
12.温存
暗淡的天地,一片浑浊。
而我,为何会在这里?
脚下的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走着走着,竟有些倦了。
既然走不出去,不如留在这罢。倦了,好想睡去。
“衣辰,衣辰……”
衣辰?对了,我是花衣辰。可那是谁的声音?对了,是皇帝的声音。
皇帝,皇帝,弘昱,弘昱……
记起了,我中了箭,在狩猎之时。
为何要扑向那支箭?你该恨他的不是么,那为何在乎他的生死,他死了,你不就解脱了么?
不,他不能死,他是,皇帝啊。
只是因为他是皇帝?还是说,是你动了情。
我动了情?对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是贪恋他让人心安的背影,贪恋他偶尔勾起的浅笑,贪恋他柔和美好的侧颜,还是他印在唇上的一记浅吻……
“衣辰,衣辰……”
他唤我……衣辰,不是演戏,不是伪装,是真真切切地在唤着我的名字。
怎会这般想见你。
“怎么样,伤了要害么?”
“回皇上,这一箭刺入了花供奉心脏上方约一寸长处,并未伤及要害,血也止得及时,常人此时应该醒了,只是花供奉心脉较弱,要苏醒过来怕还要一段时间。”
“好,你去开方子给他,用宫内最好的药材也无妨,只要把他医好了,朕自有奖赏。”
“是。”胡太医顿了顿,又道:“皇上,容臣罗嗦一句,若要花供奉好得快,便不能刺激花供奉的情绪,还有……”
“还有什么?”
“呃,这个,不宜房事。”
皇帝一听暗暗笑了,只道:“朕明白。”
“臣告退。”
“嗯。”
皇帝坐在花衣辰床边,凝视床上那脸色苍白的男子,心有些酸,这人差一点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看着看着,居然看见花衣辰隐隐约约睁开了眼。原以为是幻觉,可随着他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皇帝才肯定花衣辰真的醒了。
“嗯……”
“别动,莫扯到了伤口。”皇帝的声音温和而轻微。
两人都不再言语,静静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他盯着他的伤口,他却望着他的眼睛。这样的宁静,不忍打破。
“为何扑向那支箭?”
“你猜。”
“朕猜不到。”
“因为你是皇帝。”花衣辰淡淡地说,眼中带着笑意。“无论如何,我是臣子。”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好。”
皇帝抬起头看着花衣辰的眼,道:“这次,是朕大意。”
“哦?”
“朕知道有人会趁这个机会杀你。”
“谁?因为我争了宠?”
“是。朕原以为是苏家。”
“那你叫上了苏甄是?”
“朕只想试探苏甄,看她有没有参与其中。若有的话,便不会有人行刺,可……”
“可还是有人行刺了,所以不是苏家,那是谁?”
皇帝沉默了,不再开口。
“那你,为何要到我的马车上?”
皇帝笑了,道:“你忘了朕要演戏么?”况且,朕总觉得不安。
花衣辰苦涩地笑笑,伤口有些发疼,一抬手,刚刚合上的伤口差点又扯裂。
皇帝一把抓住花衣辰的手,沉沉地道:“别乱动。嗯?手怎么这样冷。”
手心传来皇帝的温度,花衣辰缩了缩手,道:“自小便这样。”
“养病的时候让胡太医补补。你好好休息,朕走了。”
皇帝缓缓起身,转身离开,走得不带丝毫迟疑。
花衣辰垂眼,感受着皇帝留在手上的温存,不禁蹙眉——明明差点害死了你,你怎能动心?
“甄妃驾到。”
花衣辰听到“甄妃”二字时心里一颤,这个女子这次又为何而来?抬头一望,竟看见苏甄梨花带泪的小脸……
她,这是做什么?
13.凌乱
看着苏甄梨花带泪的小脸,花衣辰不知所措,这唱的是哪出?
苏甄见花衣辰半撑起身子,睁大眼看着自己,也自知有些失态,轻轻抹了抹泪,急急走到花衣辰床侧,带着哭腔说:“花……公子,你还好么?可哪里会痛?”
花衣辰为苏甄这软言细语吃了一惊,这个苏甄,真的是那个初次见面就给了自己一耳光的苏甄?
女人啊,知不得。
“娘娘,叫我衣辰就好了。我的伤无大碍。”花衣辰轻轻一笑,语气也软了,毕竟,对着一个年方二八且一脸关切的女子,他只能如此。
“衣辰,你也别叫我娘娘,那是奴才们叫的,况且,你还救了我一命,就叫我甄儿吧。”苏甄忽然低下头,脸上隐隐浮起朵红云。
见苏甄这副模样,花衣辰忙道:“臣怎能直呼您的名讳?再者,挡下那一箭也是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娘娘无须挂在心上。”
“内务府的人说,若不是你挡下这一箭,那绝命的人可能就是我了。无论你为了什么挡下的这一箭,你总是救了我一命,这恩重如山,叫我的名讳又如何,还是说……衣辰,你讨厌我?”
看着苏甄闪着光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花衣辰忙说:“娘娘何出此言?”
“我第一次见你时便出手打了你,你必是介怀的……”
听苏甄这么说,花衣辰竟对这个女子生出几分怜爱。那日她不顾后果来找自己还动了手,可见这女子天性单纯,毫无城府,这日又因感恩来好言关切,虽是自幼生在富贵人家被宠坏了的,却可见其本质善良。莫说当日未怎么生她的气,就是气了,此时也早消了。
“我没有在意当日的事,娘娘。”
他仍没把“甄儿”叫出口,那实在过于亲近,近乎暧昧。
苏甄别过脸,叹了口气,道:“罢了,随你怎样,便是记恨着我也是应该的。”
花衣辰苦笑,苏甄这话倒像是责怪自己狠心了,怕是解释了她也不听,只笑道:“好吧,甄儿。”
听着花衣辰轻轻唤自己甄儿,苏甄只觉心内涌起一股暖流——不似皇帝低沉而冰冷的呼唤,花衣辰的声音温柔地如三月春风,化了人一身寒意。毫无缘由地,苏甄垂了滴泪。
花衣辰一惊,不知怎么又伤了她,只抬起手,用衣袖为她轻轻拭去那颗泪,道:“这是为何?”
苏甄看着花衣辰清澈而柔和的眼,只觉心里泛起丝甜意,道:“没什么,我欢喜罢了。”言罢,脸又如桃花般红。
花衣辰无奈地笑笑,到底他不懂女儿家的心事,只道:“私下你我可用名讳相称,可若平日有旁人,我便仍唤你“娘娘”的。”
苏甄明白似的点点头,又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忙说:“对了,你的伤怎样了?严重么?”
“无碍。”花衣辰勉强笑笑,可伤口传来的疼痛却未减半分。
“你放心,我哥哥已着手调查,一旦查出刺客,绝对不会放过他。”苏甄每一字都说得沉沉,眼中放出光芒。
花衣辰凝眉,不语。
碍于男女之别,苏甄只坐了一盏茶时间便离开了。
一时,空荡荡的华丽宫殿只剩了花衣辰一人。花衣辰躺在这柔软如水的蚕丝被上,满目金碧辉煌,曳曳红烛少了许久,烛液像极了血泪。他扯了扯金色的被子,把自己裹住,可仍是止不住地发冷。
四肢明明是暖的,冷的,可是心?
忽然,他想念皇帝了。
世间,总有他比自己更寂寞。
昏迷之时,他已经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一个爱或不爱的答案。
生命中遇见的那些哭着笑着的人,不过是生命中一个个过客。谁都保证不了永远,谁都给不了他绝对的承诺。
除了皇帝。
他是王,不可一世的王。唯有他,是永恒般的存在。若是他,便有磐石般的誓言。有他在,他方可心安。
心安?是,他渴望心安。
自母亲离开,他的心从未安宁过。所以才与牡丹约好一生一世时如此欢喜,所以才为牡丹的出嫁而心如死灰。
他曾告诉自己不再奢求,也不再渴望被爱,更不爱。
可他发现了徐亦冉的爱。他信爱,却不相信男子的爱——同性之间,莫不是种错觉,是一时的迷乱——直到,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另一个男子动了情。
尽管,那个男子只是初识,也从未多看他一眼,甚至只当他是自己的棋子,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动了情。他忽然愿意相信,那个男子可以给他一世安稳,与他一世相依。
疯狂,盲目,突如其来,不知缘由,却是爱。
或许,爱情,本就是一种无因无果的东西,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有爱。
沉入思绪的花衣辰隐隐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差点大呼出来者的名字。
“青儿?!”
来的不是青儿是谁。青儿仍是一身青袍,稚气未退的脸上眉毛拧在一起,大步走到花衣辰床边,抱住花衣辰道:“师兄,师兄,还好你没事……”说完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花衣辰抚着青儿的背,心中涌起难言的温暖,这小孩真真是记挂着自己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
青儿渐渐平复了些,才离开花衣辰的怀里,吮着鼻子道:“师兄,你受苦了……那皇帝真是登徒子,竟对你……
花衣辰忙捂住青儿的嘴,正色道:“莫说胡话,要是被人听了去,项上人头不保。对了,你怎么来这后宫的?该不会是偷偷过来的吧?”花衣辰心里一寒。
青儿抿起嘴,点点头,说:“我一时心急,没想那么多就偷偷溜过来了。”
花衣辰大惊失色,不顾伤口的疼痛,忙抓住青儿的肩膀,说:“青儿,这是死罪,你快回去。”
青儿见花衣辰如此失色,也知事态危急,却还是犹豫着,道:“可师兄,你的伤……”
“莫管我,我很好,青儿,听师兄的话快回去,别让人抓住了,快!”花衣辰一个劲把他往外推,不留意扯开了胸前的伤口,沉沉呻吟了一声。
青儿忙说:“师兄,我这就回去,你好好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