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向来不喜管旁人闲事,也懒得做这般人情来往探望,但这次水户洋平是为他顶罪,受这无妄之灾,也难免让他有些内疚。
樱木听了却无所谓道:“听说了,想不到水户老候爷年纪大了,火气倒越发旺了。打就打了吧,希望不要被气坏身子就好。你也不必把洋平的事放在心上。”
流川大为愕然,难道他竟看错了这个皇帝。他也和所有的帝王一样,从不真正将臣子的祸福苦难放在心上。这个他原以为是直肠直性重情义的少有帝王,在听到自己的好友兼心腹含冤被打时,竟能这般行若无事,全不在意?
之十五
樱木见流川愕然的神情不由笑道:“你这种文弱书生哪里懂,我和洋平从小一块长大,他的本事我情楚得很。他那一身功夫,虽然比不上我的铜筋铁骨,可也差不了太多,只要稍一运气,哪那么容易受伤。以前我与他初到边关整军时,因那时军纪不好,我们故意设计。由他带头喝酒,我就禀公打他的军棍来罚他。后来所有官兵看到我连他这样的好友都下得出手惩罚,就再也不敢轻忽军令了。虽说是计划好的,打却是真打。当时打断了三根碗口粗的军棍也不能伤他分毫,水户老候爷年纪又大,就算把吃奶的劲用上,哪里真的伤得了他。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百官和王室宗亲们看而已。要知道不管用什么理由,他一个臣子打伤了我这件事大家要都是记在心里的,以后只要稍有行差踏错,自然会有人把这件事掀出来追究。如今大家知道他已受了惩罚,被打个半死,以后也不便再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了。我可是个清君明君,若非知道他有这等本事,也不会随便就让他背上这罪名。”
樱木难得看到流川脸上现出这等吃惊的表情来,大觉痛快,涛涛不绝说了一大堆,顺便还不忘捧自己一回。
流川听得眸中异彩连连,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樱木了。一直虽觉得此人直肠直性,虽是个光明正大的好人,但有时也太没脑子了一点,到此刻才惊觉他竟然粗中有细。只凭此一事,一来保全了自己,二来,洋平本人也不曾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同是也猜知了那些权贵的心理。看来,自己以往倒是小瞧了这位帝王,他虽性子粗豪,但绝不代表他一点也不懂用计,也不代表他可以被轻易欺骗。他虽不喜欢种种权术和朝中的勾心斗角,可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懂这些事,或许,有时,他看得可能比别的任何人更透彻。
流川虽心中震惊,并对樱木大为改观,但却极不喜欢看他满脸的得意之色,有心要挫他一挫,故意让眸光在樱木眼睛上被打出来的青紫上再三流连,方才慢吞吞说:“原来圣上竟有铜筋铁骨的本事,为臣不懂武功,确实不知。”
樱木气结,本来正在得意咧嘴大笑,此刻脸上也不免又红又青,五色纷呈,倒是颇为精彩,让流川开了一回眼界。
樱木心头暗恨,最恨这头狐狸竟然如此瘦弱,如果稍微强壮一点,他至少可以一拳打过去,也好出出心中的闷心。此刻唯有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脾气,粗声粗气地说:“流川枫你听着,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不过我是皇帝,做事要公正,不能由一时的好恶而随意处置大臣。你这个人虽不知好歹,不过为国家倒也辛苦了。所以我决定要赏你。”
流川听他口中说要赏,但语气却极为恶劣,隐含恨意,一时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是心中一凛,静等他说下去。
樱木胸口忽然一阵阵疼痛,只有拼命咬牙才能忍着疼说下去:“我明天当殿为你和赤木大将军的妹妹赤木晴子赐婚。”
流川全身一震,本来因疲倦而黯淡的眸光忽变得无比凌利,凌利中又有无法掩饰的震惊,讶然望向樱木,一时竟无法将眸光移开。
此时,他多多少少已能了解樱木为什么昨夜为了那个赤木晴子跑去找自己麻烦的原因了。只是,被天子深爱的女子所喜欢的男子有几个能有好日子过的,可为什么,他眸子里,脸容上,语气中,都有无尽的不舍和苦痛,却还是决定将心爱的女子许给自己呢?
心中思疑不定,口里却是淡淡道:“如今国事繁琐,圣上何必为臣子的私事如此费心,这等婚配小事,就不必圣上劳神了。”
“混帐!”樱木满心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一把揪住流川,将他硬生生提了起来“你这不知好歹的狐狸,晴子有什么不好,她美丽温柔,还那么喜欢你。今天听说你在宫里过了一夜的事,生怕我拿你怎么了,急急忙忙进宫来打听,为你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这样好的女孩儿,你竟然敢不要?”想到今日看到那自小就喜欢的女子满面焦急珠泪盈盈样子,忆起提起流川时,她脸上眸中的光彩,心中实痛不可抑。不愿意看,不想看,只是从小太过疼爱那温柔女子,不忍她伤神,不愿她悲伤,只希望止住她眸中的泪,只想要让她从此快乐欢笑,即使那一刻,自己的心疼得都麻木了。
流川虽然淡漠世情,此刻也从樱木的眸子深处看到了那内心的苦楚和愤怒。纵是平常世间男子,也多有为了得到心爱女子而打压情敌的种种举动,何况这伟男子力能伏虎碎石,又位高权尊,无人可及。但这个白痴竟蠢到不懂得利用帝王的权利去取得那所喜欢的女子,反为了心中所爱的快乐,而忍痛去成全。
天下间,竟真有这样的帝王。
天下间,原来也有这至情之人。
流川虽对晴子完全没有什么印象,也颇恼樱木多事,但此刻竟然生不起他的气来,反觉心中一阵柔和,只淡淡说:“请恕臣不能奉旨。”
樱木原是为晴子强忍痛苦来为他们配婚的,听流川拒绝,哪里还能再控制怒气,恶狠狠说:“我不管你肯不肯,我是皇帝,我的话就是圣旨,你敢不从,我就治你个抗旨死罪。”
流川哪里吃他来硬的这一套,本来心中还稍有些柔软,此刻也是怒气上冲。天子一怒,或能令万人胆寒,他却是面不改色,冷然相对。相反目光已然欺冰胜霜,语气也冷若寒冰。:“即是君王就请拿出君王的样子来。如今国难当头,国君不思解国之困,反在这里强逼大臣娶妻,这算什么治国之道。为君者自应为国操劳,在公事上,我会谨守做臣子的本份,若是为国为民,你以帝王之身下旨,我自然遵旨无违,但谈到我的私事,原本也不必皇上劳神。若是这等莫名其妙的乱命,我何须理会?”
樱木心头原本苦痛难当,再见流川竟是将他心中如珠如宝的女子视如草芥一般,气恨攻心,眼中的火光几乎已将流川烧为灰烬,同时双手大力地将流川猛摇晃,怒冲冲问:“你这只臭狐狸,晴子对你那样痴情,你还敢如此负她,你到底有没有心。我是皇帝,你还敢这样不把君父的旨意放在心上,你到底知不知礼?你以为我真的就不敢杀你不成,我这就……喂,狐狸,……你别装死……狐狸……喂……”
樱木气恨攻心下,再也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量,发狂也似地大吼一番,忽然发觉流川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更不曾反驳一字一句,这可不象那个胆大包天的流川枫。稍为平静一下注目一看,惊觉流川已然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
樱木愕然,不知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刚才不小心太用力,把他弄死了……
真是一只瘦弱的狐狸,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虽然暗暗埋怨,但一颗心却揪得紧紧的,忙伸手一试,知流川还有呼吸,才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给放了下来。本想蛮不在乎地拍打他的脸,把人打醒,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自知自己力大,刚才又失控了,这一下,再不敢乱来,生恐真伤着了他。看流川知觉全无,脸上更是不见一丝血色,心间猛然一疼,忽然大吼一声:“来人,快召御医!”
皇帝这声似乎连大地也被震动的大吼,吓得不知多少熟睡的宫女太监惊醒过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忙成一团,慌慌张张地往殿里跑去,然后又不知多少人三步并做两步,飞也似得赶去请御医了。
虽然忙乱,彼此也还有空把这件奇事放在嘴里谈论。
便是不在这处当值的人,听到动静,也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人议论的事如果让流川和樱木听见,那本来还有口气的流川搞不好会生生气死,而历经战阵的樱木也可能会当专场吓呆了。
“我说,真看不出啊,皇上可真厉害,才这么一会子,就把流川尚书弄得要找御医了。”
“那当然,你看看我们皇上,身材高大,体格强健,又是盖世勇将,就算不在战场上自然也勇不可当了。”
“对啊,流川尚书也挺可怜的。”
“怎么,小顺子,你今早不还说流川尚书幸运吗?那样的绝世人物,升官发财多么容易,今儿又说他也挺可怜?”
“是啊,今儿不出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人家流川尚书这么升官发财也辛苦着呢。”
“是啊,是啊,不管什么人,都不容易啊。”
“……”
“……”
之十六
看着皇帝满脸焦急如临大敌的样子,一群经验丰富的御医也不免心中慌乱,不知流川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来给流川把脉查病。
樱木在一旁搓手跺脚地连声问:“怎么样,他是怎么一回事?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
御医们却是神情古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疑惑,就是没有哪一个动笔开方。
樱木忍不住跺足大叫:“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给回话啊。”
资历最老的陈御医满脸惊疑地跪倒说:“圣上别担心,流川大人没什么事,即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
“若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陈御医脸上神情怪异:“这也是臣等感到奇怪的地方,流川大人其实是饿晕的。”
“什么?”樱木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让人担心眼珠子会掉下来。
当朝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的大员居然会在皇宫里饿晕过去,这种事说起来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也难怪这些御医会神色如此奇异,如果不是好几个人在这里会诊,大家得出来的结果都一样的话,别说别人,就是他们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出了错。
樱木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地问:“你们真的没有弄错?”
陈御医忙答:“绝对没有弄错,流川大人分明是饥饿难当,又太过劳累,再加上本来身子不好,体气较弱,刚才可能又受了点震动,情绪稍一激动,以致于晕过去了。”
樱木猛然大喝一声;“快去把王成何泰找来。”
两个白天跟了流川一天的侍卫被人半夜里从被子里拖出来见驾,心里都七上八下,不知是祸是福。
才一跪下,樱木已然大声喝问:“今天你们是不是一直跟着流川枫,寸步不离?流川枫到底有没有吃过东西。”
“圣上,我们奉有圣旨,岂敢轻忽,一整天都是寸步不离跟着流川大人,不敢有半点大意。流川大人确是极为繁忙,整个户部上下都非常之忙。流川大人一整天都在批公文下命令,还不时为着各地的一些拖欠钱粮和阴奉阳违的事动气,又要苦心筹划种种钱粮之事,十分辛劳。我等以往不知,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流川大人工作之辛苦劳神,竟非我等所能想像。虽然有人将食物送到身旁,却总是忙于公务,没有注意,此刻细想,今天一天,大人倒真是不曾进过粒米呢。”
樱木心中激动难抑,忍不住大骂:“你们两个混帐,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难道就一句话也不劝吗?眼看着国家重臣这样不爱惜身子,你们不知道心痛吗?”
二人忙不停得磕头请罪,好一阵子,看樱木怒气稍息,才敢战战兢兢地辩解。
“我们不过是小小侍卫,流川大人是国家重臣,在流川大人面前,哪有我们说话的份,更何况,我们与流川大人并不熟悉,也不敢干涉大人的事,只能小心尽保护之责。”
“而且我们见流川大人辛劳也极为惊讶,曾向户部中人询问。户部上下都说这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流川大人日日如此。经常忙得忘了进食,有时,纵然吃些东西,也往往是等手上事告一段落后,那时通常拿上来的饭菜都已冰冷了。流川大人在户部忙于公务忘了吃东西的事大家都已习以为常,碰上这种情况一般他都是在结束公务回家以后,若是饥饿难当就随便弄些面食当做夜宵吃。”
樱木这才明白过来,流川必是忙了一天,不思饮食,若依往日的习惯,晚上回家会弄些吃的,但如今,一忙完,必然被这王成何泰催着回宫,他也不便为难这些侍卫,就回来了。偏偏在宫里,他也不便对自己说没吃东西的事,更何况自己一开始就怒气冲冲对他开火。
何泰看着主子怒容已敛,开言再禀:“其实户部上下的人也都挺心疼流川大人的。说起流川大人都极敬佩,说他们上面曾有过那么多上司,就没有见过哪个象流川大人这样的。也只有这样的上司,才能带动整个户部的人都如此真正的倾力为国,劳心公务。听说户部的人最怕的就是叫醒沉睡的流川大人了。他们说户部的差事是湘北最难当的差事,真正要办好,不知要费多少心力。流川大人自上任以来,几乎是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忙着。也因此,每每回家后劳累过度后就会昏昏沉睡,而且最忌旁人吵闹。可是,他毕竟不能永远控制自己。有时在户部也会因劳累太过,一时沉睡过去,那样大家就为难了。若是去叫流川大人,只怕大人睡梦中会打人,若是不叫,大人醒来后也要责怪……”
樱木至此才明白为什么昨晚流川在睡梦中打起人来竟那样厉害,只是此刻心中没有了愤怒,反觉酸楚。
王成查颜观色,忙着又说:“今天我们在户部和那些人谈话,有不少人都表示非常担心流川大人,他们说这几年流川大人的身子越来越弱,所有的精力都已消耗在户部的差事上了。偏京中各部,还有各处地方官府都时常阴奉阳违处处为难,只怕再这样下去,流川大人的身子……”
“别再说了……”樱木无力地叹息一声,才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天天就给我负责保护流川枫的安全。而且每天要负责看他好好吃东西,如果他不肯,你们就搅得他什么公务也办不成。他若要怪你们,只说是我的旨意。从今以后,流川枫要是长一斤肉,我赏你们一斤金子,他要是瘦了……”说至此处,樱木冷笑一声“你们自己看着办好了。”
二人也不知这等差事算是肥差还是苦差,互觑一眼,一齐磕头领旨,才又退去。
樱木这才心情沉重地回过头来,看向躺在榻上的流川枫。这样一个文弱清瘦的男子,为了国家,已倾尽了心力,劳累至此,可自己做为皇帝,到底又对他做了些什么?
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惭愧,又是酸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急道:“快来人,传膳,要最好的……”
原本听了两个侍卫的话,一干御医也心头暗敬,料不到,大家一直认为凭见不得人手段上升的流川枫竟是这么一个人。此刻陈御医忙道:“圣上,流川大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了,他体气虚,又饿得厉害,反不宜吃得太好,只需几样清淡小菜,不伤脾胃即可,否则过犹不及。”
樱木忙忙点头:“好好好,你们说适合什么样的清粥小菜,只管吩咐太监让他们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