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们领命退下,樱木这才静静坐到流川身旁,低头怔怔望着他苍白的脸,看着这他向来不以为然的所谓俊美容颜,这个人原是他最看不起的文弱书生,他的身子竟已如此瘦弱,为何却能担负那样沉重的一切,为何竟能如此无惧地面对自己的愤怒。
这个人啊……
樱木深深凝望着失去知觉的流川,再也找不到方才的半点怒火,只觉一颗心不知如何,已柔软到极处。他亦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眸光有如许温柔……
温柔得不象是他樱木花道的眸光。
只可惜,昏迷的流川却没有看到。
之十七
流川睁开眼睛,看到眼前那人柔和的神情,柔和的目光,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脑子里仍是昏沉沉一片,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好象永永远远都脾气大得使整个人都象团火似的家伙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
樱木看他醒来,大是欣喜,笑道:“你可总算醒了。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官的,一点儿也不会照顾自己。若是让人知道湘北的户部尚书居然饿晕在皇宫里,天下人,还不知我这个皇帝有多刻薄呢。陷君父于不义,你算什么好臣子?”
话语中虽含责备之意,口气却又温和地不象是从樱木嘴里说出来的话,更别说还有那话语中掩不住的欣喜了。
流川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但心中一回思,也多多少少明白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了。纵然是他,脸上也不由微微一红,唉,堂堂户部尚书,竟然在和人吵架时饿晕过去,说出去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归根结底,当然要怪这个混帐。想到这里,不免狠狠瞪他一眼,双手一撑,就要坐起来。
樱木一点儿也不因他那无礼的眼神而生气,只是忙忙将锦枕替他垫到背后,让他可以半躺着。
流川一辈子还不曾让人服侍过,更何况此刻服侍他的人居然是皇帝,免不了全身不自在,暗中皱眉,只在想这个皇帝哪里着魔了,怎么态度改变得这么快?
樱木笑嘻嘻地端起旁边的清粥,小心地喂到他嘴边去:“总之呢,为了我湘北国的名誉,和我关爱臣子的好名声,你以后不管有多忙,也得给我吃好睡好,明白吗?”
流川还在想这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变化,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这个奇怪的问题上了,居然也没意识到由皇帝来喂他吃东西有多么不对劲,不知不觉,竟然吃掉了大半碗。
樱木看他如此合作,心中更是欢喜,愈发放柔了口气说:“我知道你这只狐狸性子倔,不喜欢人干涉你的私事,可是你不知道,我想要赐婚给你,其实也不只是为了晴子,还是为了你。”
流川眼神微动,也忘了再吃东西,只是讶然看着樱木,任他聪明过人,也想不出这件婚事与自己有何大的利害关系。
樱木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粗心的人,不是当皇帝的料,可我虽不够细心,也知道你是一个真心为国的人,而且这些年来,你为国所做的一切,几乎把朝中所有官员都得罪遍了。我虽不至会无故加责于你,但象你这样结仇满天下,总是不好。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定,象这次出战,我就打算亲征,如果有什么事,再也回不来,本来主战的你哪里还有命在。你本来出身布衣,没有半点背景,只要朝中稍起风波,最危险的就是满朝皆仇的你。可是一旦你与赤木家结亲就不同了,赤木家是开国重臣,历代的有功于国,且与国主代代联姻,至今共出过三个皇后,七个皇妃。在湘北国,赤木一族势力极大,全国武将,几乎有一半的或是他家亲族,或是被赤木家所提拔的。有赤木家这样的好靠山,其他人也未必敢结下那样大的仇非置你于死地不可,就算真想动你,也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这已是我所唯一能想到可以保住你安全的方法了,也算是为父皇利用你所做的一切稍加回报。”想到父亲利用流川整顿户部和全国财政,最后还打算杀流川以平众臣之怒的险恶用心,心中不免暗暗愧恨难当,一时竟不敢看流川的清亮明眸。
流川震惊到不能思考,只是呆呆望着他。这个一直显得有些粗心大意,只知金戈铁马沙场做战的皇帝,为了他竟费了如许苦心,为保他的安危将什么都细细考虑到了,即使必须为此放弃心中所爱的女子。这样一个皇帝,可以如此真诚地面对自己的臣子,不惜将亲生父亲的阴暗心思,将所有帝王用来最是自然不过全不会觉得半点惭愧的权术坦然对臣子说明,并会为此感到惭愧难堪。这样的人心,这样的品德,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一个帝王原不该有常人的是非观和正义感。可为什么,他冷淡的心会为此而深深感动,素来漠然对万事的他,会为此而深深动容。
看到樱木心虚地逃避自己的目光,他忽然淡淡一笑,轻轻开口:“先帝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他虽然从未说过,但我一直明白他想的是什么,也知道最终他会怎么做。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先帝。”
樱木剧震,望着他惊极失声:“你明知到父皇对你的维护极可能只是想利用你,当利用完之后大有可能会杀了你以平众人之怒,你干嘛还要那样拼命,为什么还要到处结仇,四面得罪人?”
“有的事总得有人做,如果你不做,他不做,我不做,那湘北怎么办呢?即然要做,不得罪人又如何可以办得好?”流川的语气依旧是平平淡淡,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再自然再简单不过的选择了,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如此郑而重之地讨论。
樱木呆呆望着流川。他自幼好武任侠,只敬重身怀绝技的好汉,只佩服可以沙场百战的名将,生平第一次,以这样含着深深敬意的目光去看向他最最不以为然的文弱书生。
流川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了不起,更觉这眼神看得自己难受,可以无惧这九五之尊的怒气,此时却不自觉回避他的目光:“所以,一切实在是我自己的决定,无论是先皇还是圣上都不曾负过我,更不必为我操心,这赐婚之事还是罢了。我这人性子冷,只怕枉自误人终身。”
樱木听得跺足:“我真不明白,晴子那么好的姑娘,那样喜欢你,你怎么就一点不心动,世上哪里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家伙。”
流川方才还柔声与他说话,听了这话,却又不高兴,可能已经习惯与这个皇帝不合礼法地针锋相对,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照这样说法,圣上即对那位姑娘垂青,那位姑娘便也该深喜圣上才是,又何必扯上我。”
这一句话正如刀一般扎在樱木的痛处,因为心中痛极,连脸色都青了。自然地一扬眉欲发怒,可是身形一震,又将所有的愤怒忍了下去,咬咬牙,默然无言。此时此刻,他再也不忍,更再也不能对流川发脾气了。
流川一语出口,亦知自己过份,明知樱木对晴子有情,还如此伤他,纵对平常人说这样的话语也是伤人,更何况这人还是皇帝。本能也习惯性地等待他的怒火。谁知这个好象永远与火气相伴的帝王此刻竟没有发作,但他脸上一闪而过却又极力掩饰的痛楚却比什么样的怒气更令得流川暗悔且自责。
他即自觉有错,便立即诚恳地说:“是我不好,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樱木原本心头伤痛,忽闻一言,倒是连心里的难过也忘了。这两日与流川相争,此人处处不让人,半点也不给他这个帝王面子,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可能都听不到这个不怕死的倔狐狸示弱认错,万万想不到今日他一语出口,自己也没有象以往那样大发雷霆(其实就算发作也震不住他)他竟立即开口倒歉,且言辞如此诚恳,毫不推托,更没有保面子绕弯子。这样简简单单几个字,其诚意远非那不知听了无数次的“为臣知罪,罪该万死”可比。这样平凡的一句话,听来,竟是如此珍贵,如此触动人心。
原本一门心思想忍痛促成这件婚事且决定无论流川怎么说都一定要办到的樱木忽然忘记了自己所有自认伟大的决心,不由自主以从不曾有过的温柔且诚恳的语调说:“不,是我不好,明知你不喜欢别人干涉你的私事,偏偏自以为是为你好,就要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以后,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流川静静与他对视无言,这个看起来固执暴燥且死要面子,可最后竟会坦然认错的皇帝实在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两个人互视无言,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对君臣,能象他们这样坐得如此亲近,且用这样澄澈的眸光看着对方,以那样坦然的心面对对方。
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相距最近的一次,也是自相识以来唯一一次彼此之间没有半点火药味的时刻。
樱木傻呆呆地看了流川枫的眼睛半日,又傻呆呆仔仔细细将他端详了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嘴里嘟嘟哝哝:“真不明白,你这么一个又瘦又弱的小白脸狐狸好看在哪里,英俊又在哪里。哪一点比得上我,晴子居然会喜欢你。总有一天她会后悔错过了英俊伟岸的好郎君,英明伟大的好皇帝,还有百战百胜的大天才我的。”
流川再也忍不住展颜一笑,原来,这个家伙,最终仍是那个死要面子的固执皇帝。
樱木只觉眼前一亮,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上竟会有这般光彩,从来不知道,世上的光亮可以在一瞬间出现在一个人的笑靥里眸子中。
那样的清亮的笑容,感染得他也不自觉笑了起来,因晴子而失意伤痛了整整两天的心忽然一阵轻松。
其实,有的时候,这只狐狸,勉强也算好看的吧。
之十八
次日,早朝一毕,流川枫本要与众臣一起退走,却被樱木特意叫下,在所有臣子别具意义的眼光中,他莫名其妙跟着樱木去了内殿。
到内殿才知当今皇帝特意当着众臣把他单独留下只是为了要和他一起用早膳,令得流川哭笑不得。
一般来说,和君王一起用膳自然是无上的荣耀,只是在皇帝面前,谁也不敢真的怎么吃,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辞驾之后还是要另用食物的。
流川却没有那么多顾忌,而且怎么也无法把樱木看得高不可攀,虽觉他多事不耐,也懒得争辩,好在樱木虽是皇帝但为将多年习惯了简朴,就是用膳也较为简单,并没有那份让流川不舒服的奢华。
流川户部事务繁多,急急忙忙吃完,也无心去想别的,辞了驾便立刻出宫做事去了。
王成何泰自然紧跟而去保护。
流川一至户部就忙得天昏地暗,把今早的事情和跟在身后寸步不离的两个侍卫忘了个精光。
直到午时,一桌子精美食物不知怎么突然间在面前冒出来,才呆呆怔住,不明白这唱得是哪一出。
待王成何泰说明皇帝旨意后,他只皱了皱眉,说了一声:“莫名其妙。”低下头接着看要批的公文。
王泰大着胆子将手掩住公文:“大人,这公事待会儿做也妨,还是先用些饭吧。”
流川心中生怒,神色一冷,目若寒霜 ,射向对方。
王泰这等侍卫出入禁宫,什么王公贵族不曾见过,如今,被这文弱男子目光一扫,竟觉心寒胆怯,不知不觉双手就缩了回来。
何泰眼珠一转,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大人可怜我们受了王命,要照应大人饮食,大人要再不经意自身,我们两个就要丢脑袋,可怜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
流川也料不到这二人倒耍起无赖来,一时气结,只是也知若不吃饭,自己什么公事办不成。只他向来不经意饮食,只是随意扒两口饭就算了事。
这王成何泰小心侍候在旁,一会儿劝他吃些肉,一会儿要帮他多夹些鱼,倒令得流川心中生疑,只觉他们殷勤太过。再三追问之下,才知樱木竟有自己胖一斤就赏他们一斤金子之说。
流川气得差点没吐血,可怜他自入主户部以来呕心沥血,为国家积聚财富,那位大手笔的皇帝花起来倒是半点也不心疼。
流川心中有气,一心要找樱木争辩发作,一日的公务匆匆结束,难得地较早(虽然比之其他官员仍然是晚了许多)离开户部回皇宫。
流川一心要兴师问罪,樱木却是不以君王身份为意降尊迂贵地迎出来,笑嘻嘻地拉了满脸怒色的流川入殿:“我正等着你呢。”
流川傻乎乎望着殿内摆好的酒菜,一时倒忘了发作。
樱木笑着拉他坐下:“来来来,陪我一起用膳。”
流川这时才猛然忆起自己正要为什么生气,心头暗暗恼恨自己,向来敏锐迅捷,这几日,怎么老被这个古怪皇帝弄得失了方寸。当即冷起面孔,也不理樱木满脸的笑容,只是将今日午间之事说出,要求樱木不可再让人管束自己的饮食自由,更应取消那什么赏金之事,这种事传出去,岂非是天下的笑柄。
樱木难得地面对流川一点儿也不生气,就是流川这样冷脸冷言他也不发作,可是脸上只管笑嘻嘻,对于流川的要求却怎么也不肯。
流川恼怒之下,也不管皇帝请他共餐是何等荣耀,冷着脸起身躲开。事实上,就差失去控制没掀了桌子了。
樱木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也不吃了,只是皱着眉头,望向流川,却也不相劝。
二人这里僵持起来,殿中的空气自然也立刻冷了下来,殿中的太监们早已查颜观色,悄无声息地退了个光。
眼见无人打圆场,两个人又都是倔性子,原本都难以转过弯来,这僵局不知要僵多久。
可是,一个古怪的声响忽然打破了殿内的冷寂。
流川皱皱眉,脸上忽现出茫然之色,他听得出这是什么声音,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到,这种声音会从君王身上传出来。
樱木却是有点儿尴尬地笑笑:“肚子饿了有点声音也没什么奇怪啊。”
流川还是傻傻地瞪着樱木,皇帝居然会饿得肚子叫,难道他直到这么晚,居然一点东西也没有吃吗?而且看他的表情,好象还不准备吃东西一样。
流川瞪着樱木发愣,樱木却只是摸着头傻笑
最后流川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认输了:“我饿了,我想吃了。”
樱木心中得意无比“早知道你区区狐狸怎么斗得过我天才呢。”眼看着流川乖乖开始吃东西,他自觉乘心如意,又早已饿得难耐,立时如风卷残云一般大吃起来。
他在军中多年养成饮食习惯粗旷的性子,这般吃象,倒是令得流川怔愕无比。
第二天,流川一整天都在生气,生樱木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樱木混蛋,更气自己居然真的被他制住了,生平第一次无法坚持下来。
因为心中生气,刻意极晚才回宫,原是有意要惹樱木生气。
不知为什么,忽觉樱木每每被他气极时,他就蛮有成就感的,可如今樱木每天笑嘻嘻,倒变成他自己天天生闷气了。
但是,今天樱木口里虽然嚷着:“狐狸,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脸上却实在找不到多么气恼愤怒之色。
流川暗中失望,走入殿中,却是全身一僵,殿里摆的仍然是一桌热腾腾的晚膳,樱木笑说:“快吃吧,我都饿坏了。”
流川震动之下,望向樱木,已是如此深夜,这个一国之君,仍然在等着自己回来一起用膳,因为担心自己不肯注意身子不肯注意饮食,所以在这样深的夜,他一直挨着饿等着自己。
流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真的输了。
就这样,每天早朝罢后,樱木都特意留下流川用膳,每天晚上他也要一定等到流川回来才一起用餐。
流川每天无论再怎么忙,都会记得尽量早些回宫,为的,只是不让那位不可理喻的傻皇帝不用傻乎乎地一边等一边肚子咕咕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