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ia——齐放

作者:齐放  录入:12-16

天闷热难当,几片枯叶被炙烤得冒烟。

何晓仪挂着脏兮兮的破衣服,三步两步地往弄堂深处跑去。他的好朋友陆野蹲在那里,仔细端详着刚刚检到的一根木棒,看上去像陈旧的贵重拐杖那种。陆野看见何晓仪飞奔而来,立刻直起身子撑着拐杖,颇得意地甜甜一笑说:“看,像不像乞丐?”何晓仪定睛一瞧,拍手欢笑起来:“好像!我们去哪里?”陆野刚拉起他要往弄堂口去,一手还抓着那跟同他身体一样高的拐杖,就听远处一个泼妇一般尖叫声,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冲过来。陆野破了胆似地丢下拐杖就溜,拖着何晓仪娇小的身体一路叫着“救命”地逃到了另外一条弄堂口。何晓仪却是嬉笑着,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弄得兴奋无比,见陆野没命地瞎跑,喘着气大叫了一声:“傻子!那个人回去了!”

真是这样的,那个女人刚刚迈了没几步,就看见了自己家的老拐杖躺在湿嗒嗒地泥地板上,于是停下来骂了几句脏话,拿着拐杖转身回去了,任那两个孩子发疯一般地早已跑得不知踪影。

夜色渐黑了,何晓仪和陆野躲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拱门下面,谋划着他们失败的乞丐计划。本来,他们说好了,在小学上好课回来,做完作业,马上出来会合,当乞丐。陆野在学校里是个好孩子,所以作业做得快,先到了那里等何晓仪,不过实在等得发慌,于是他想起邻居刘家的老太太前几天唠叨说非要扔了“那个破玩意儿”,所以他偷偷溜进老太太的家,还冠冕堂皇地编了一串理由说要借拐杖一用,结果老太太不知发了什么痴呆症,非要吵着把拐杖向窗外一抛,就这样成全了陆野;接着,陆野心满意足捧着拐杖,正研究着要怎么拿它才显得更像乞丐的时候,何晓仪就跑来了。然后那讨厌的女人也来了。

两个孩子对着慢慢变黑的天空踌躇着。

“我们在这里没有人看见的。”何晓仪轻盈地跳起来,高声道,

“去马路上吧,我们可以跪下来,或者……拿个什么瓦片!瞧你,穿得太干净了,没了拐杖怎么办?”

陆野瞅着他,没说什么,突然站起身解开衣服,还把它在地上踩了几脚继续穿好,立刻从小公子变成了小瘪三。何晓仪开心地大笑起来。

接着,这两个不可思议的小孩闯到马路上,游荡了片刻。他们有说有笑地过了一条小巷,遇到人便恳求他们给钱,结果喷了几鼻子灰还被大人们骂了几声“脑子有问题”。

过了十分钟,他们的耐心到了极限,小孩子的确是熬不住的,所以他们找了块空地坐下来干脆看星星。他们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有趣,至少比在各自家里看无聊的动画片、听平淡的童话有趣。只可惜他们没做成乞丐,都有些沮丧。

何晓仪对着星星看着看着,想起了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自顾自地偷笑,过了一会儿对陆野说:“陆野,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钱玲玲给二班的那个小罐头写情书诶。”他说得还十分投入,有模有样,把陆野给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嘿……”何晓仪眼睛笑弯成了小月亮,“被我截了呀。”

说完他从破布一样的裤袋里挖出了一张臭豆腐似的纸头,展开了,和陆野一道津津有味地念叨起来。

“……我喜欢你……你喜欢别人吗?”

念到这里,陆野抿嘴闷笑,而何晓仪则放声地恶劣狂笑。这两个人都沉浸在无比幸灾乐祸的心情里,因为这个钱玲玲是他们的班长,是个大嗓门又暴力的女生,整天整人,看到不听她话的男生她就要打小报告或者直接对着他们破口而斥,前两天何晓仪因为上课多和陆野说了几句废话,她就把这两个人告到了老师那里,结果害得他们被老师狠骂了一番,陆野倒还好,总算是成绩不错平时表现也一直很乖,老师没多说什么就放过他;但何晓仪就可惨了,老师趁着到他家开的小店里买东西的时候跟他爸告状,他回去就挨了一顿抽,还被警告少跟陆野在一起。算来算去,还是那个钱玲玲该死。

这回两个男孩逮着好机会想好好报复了。

“陆野,你说我们明天去讽刺她好不好?”何晓仪这两天刚从语文书上学会了“讽刺”这个词,迫不及待地要实践。

陆野却沉思着不做声。直到何晓仪扯了他好几下,他才郁闷地撅小嘴说:“我怕她又要告诉老师。”

何晓仪挺直了腰板不以为然说:“我才不怕她!”

“那你如果又被你爸打了千万别怪我。”

何晓仪不屑地道:“谁怪你谁没种!”

就此,他们开始商量着如何打击报复,一直到很晚才意识到困了该睡觉了。

他们一边遥想着钱玲玲悲惨的下场,一边偷着乐,一路摇摇摆摆回到了那个刘家老太太的窗下。

陆野忽然驻足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径自退到远处喊道:“你快到前面去!”

何晓仪一惊,但还是照办,他看见陆野捡了块碎石就往那半开半合的窗户扔了过去,“当啷”一声,那窗就裂了开来,但碍着窗框的关系勉强没摔碎下来。几秒种一过,里面一个怒不可遏的老太婆面孔伸了出来,陆野立刻就逃之夭夭了。老太婆也和女人一样骂了几句脏话,就关了窗,不再管别的事,唯一不同的是,老太婆的话,十个正常人八个听不懂。

陆野见没事了,赶紧扑向何晓仪,两眼炯炯发亮。他们立刻抱在一起笑成一团。他们其实最喜欢搞恶作剧,只是陆野平时做好学生难有机会,不能尽兴。这次够刺激,连在一旁看的何晓仪都心花怒放!他们着实讨厌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媳妇!她们整天无时无刻不在吵架,长得更像丑八怪。

何晓仪呛了几口气,抓住陆野的双臂,看着同样笑得蜷起身体的陆野,猛地咧开嘴就来一句:“陆野,我真喜欢你!”陆野捧着肚子,瞪着眼顿时愣住。何晓仪的话天真而直接的很,他眉开眼笑地拍着陆野的背脊继续道:“真的真的!没骗你!”陆野还拱着腰,把头埋在胸前,其实早已红满了一脸,只听着身边何晓仪无比开朗地说笑着。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前面就有个男人,轮廓在黑夜的雾气里隐隐绰绰,他手里抡着一瓶空酒瓶,从老远就嚷嚷起来:“小崽子!回来!”陆野浑身一颤推开何晓仪就害怕地说:“快逃了啦!”

何晓仪也知道事情不妙,看样子是陆野的那个酒鬼老子!他手脚麻利地逃到了一处泥墙后窥伺着外面的事情,然后陆野就被拉着耳朵带走了。这不是第一次他们碰到这种事,但何晓仪还是没敢吱声,保住小命更要紧。

过了几天学校了发生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陆野的班主任被学校突然革职,接着何晓仪就失踪了。陆野心里牵挂着何晓仪,还想着和他一道去整整钱玲玲,还想着他说的“我喜欢你”。下课了,陆野踢着小石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自从何晓仪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以后,他就没几天欢喜日子,他还去过何晓仪他们家去看过,结果被那里的一个乡下人臭骂一通赶了出来,那个店铺和换了新的老板;他问自己的父母,他们也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还告戒他忘记何晓仪这种没家教的坏孩子。陆野踱着慢步,在那家杂货店门口来回张望。老板坐在里面,是个上了年纪的胖婆娘,她正盯着一个黑白小电视机看武侠片。终于她过了五分钟注意到了在外边低头徘徊的陆野。

“孩子,要什么?”女人冷漠地瞧了他一眼道。

陆野颔首犹豫了一会儿,表情紧张说:“你知道……以前这里的……老板……”

女人一听转过身正面看着陆野,正经地说:“又是你,陆野。你干吗?作业做好了吗?考试考几分?前两天我碰到你爸,说你最近成绩差。”

陆野受不了这种女人,平时老师和妈妈整天要他“听话听话”,已经够烦的,没想到这女人比起她们更厉害。

“你知道何晓仪去哪里了吗?”陆野问。

女人摇着蒲扇,眼皮翻了一下:“那臭小子啊。也难怪,这祸种走了才好。你太小,以后你爸妈肯定要告诉你的。”

陆野抬起头固执地望着女人说:“爸爸妈妈不会说的。”

“我不晓得啊。好了好了,我还要做生意了,回去读你的书吧。书读好了什么东西不知道呢?”

陆野看女人再也没有兴致和他多说,也就悻悻地离开了。一路上,他使劲回忆何晓仪消失前的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很平常,唯一的事情就是何晓仪跑到老师办公室受罚抄了几份作业。

以后的几天,他还经常跑小店来问同样的问题,可父母得知后训斥了他,他就不再去了。他变得不喜欢笑,不喜欢说话。

很多年,他就一个人这么长大了。何晓仪的事就成了一个永远解不了的谜,在他心底偶尔出现,但很快又消失。除了这件怪事,他从不感到乐趣,其实一直就是这样,只要何晓仪在身边他就觉得高兴。所以以后的生活一直坎坷但是平淡无奇。

陆野成绩很好,顺利地进入了一个重点高中,暑假很快就到了。他和同学们约好去家旁的馆游泳,回来的时候走过一片新房地。那些房子看起来都像是民工的住处,每家的阳台挂满了衣服和被单。太阳直射着,感觉十分煎熬。

走过一幢楼时,陆野突然停下了脚步,两眼紧紧盯上了眼前一个阳台。上面有两个人,但他们的面容都被垂下的被单遮挡住了。陆野向前挪了几步,隐约听见男女卿卿我我的笑声,接着透过了被单他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钱玲玲。钱玲玲和他自从进了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级以后,始终是井水不犯河水,成绩倒是每况愈下,中考潦倒进了一所职校。

陆野心里是知道:这个女孩子学坏了。只是,当年的那个女魔头,现在竟然躲在阳台上和男人亲嘴巴,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陆野本想提脚离去,可一不小心站直僵立在了原处。他的眼睛红而发热,呼吸有点困难,几秒种后额头蒸满了汗水。

那两个人越亲越热火,好端端地又把衣服都脱了,钱玲玲露着两块大胸部,在那男人的手心里揉动。他们不一会儿就趴到了地上开始交缠着身体。

陆野双眼冒着奇怪的光,缓缓地咽了一口口水,举起手努力擦着脸上的汗,然后立刻跑到阳台的正下方,把自己身上的背包用力地往上扔去。“啪——”的一声,挂着的被单被撞了下来,“倏的”垂披到下面赤裸的身体上。

果然,马上那两个在好梦里酣畅淋漓的男女就有了激烈的反应。陆野就纹丝不动地站在太阳底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直钩钩地望着上面。

“哪个白痴!”那男人一叫,就把包狠狠丢回了地上,他满身黑皮肤,长的却标致。本来他一手搂着女人,还凶狠至极,可一见楼下凝视他的陆野,顿时转过了身把女人一把推进了房间。陆野就默默地看着,没想过要逃,这次不是恶作剧,而且他再也不会恶作剧。他吸了口气,走过去把包捡起来抱在怀里,转身就准备走了。

“回来!”黑脸男人一叫,陆野停下了脚步。男人在阳台上抛下来一罐可乐说:“兄弟,你要和我单挑?”

陆野接过可乐,打开喝了一口,摇摇头说:“不是。”

“他妈的!”男人重拍了一记栏杆道,“你木头人啊!那你干吗坏我的好事!”

陆野没说话,一双眼睛渐渐暗淡了下来。他低下了头,然后忽然又抬头看了阳台上的人一眼,大步迈开地走了。他一边走,却不知道下一刻钱玲玲被赶出了男人的屋子。他只是一阵莫名而陌生的心痛,脚步越走越快,心绪烦躁。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是何晓仪。虽然,外貌上已经一点也认不出了。

第二天,陆野出门路过那个安静的阳台,他还是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只是眼神不在那么火热,只不过是看看,然后就继续向前去。他心想:兴许昨天是做梦,或者是见鬼。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暗自里向周围打听最近有什么人搬到新房去住。结果没有消息。表面上,他的暑假看似过的波澜不惊,可是每天他都想着那一日的情景,好奇和另外一种冲动让他陷入难以解释的疑惑。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天路过阳台的时候就以为那个是何晓仪呢?其实他连何晓仪小时候到底该是长什么样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终于,在新学期开学的时候陆野才真正明白了。他那七、八年不见的好朋友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班级上。何晓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显得他的皮肤深极了,他的脸不像小时候那么瘦瘪,完全地长开了,反倒有点婴儿肥的可爱,并且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娇小玲珑,完全是活力强壮的男孩子。

报名字自我介绍的时候,陆野发愣地看着何晓仪,发觉他的笑容和腔调和小时候却完全一样,还是那种特有的玩世不恭。

一下课,何晓仪就拍拍陆野的肩膀,摆着夸张的笑颜问:“你上次就认出我了,干吗逃了?”

陆野沉着脸,一言不发。

一瞬间,何晓仪竟指着他大口大口地疯笑起来,眉毛和眼睛全挤在了一块儿。笑完了,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他。“你们知道陆野以前是怎么样的吗?!哈哈!”何晓仪对着其他人肆无忌惮地大声笑说,“就是这样的!傻吗?!哈哈哈哈!”

可以说,陆野原本就没指望能在有生的年头里看见何晓仪,更想不到他们阔别多年的正式重逢竟然会是这样病态的。何晓仪的疯癫状况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学了,何晓仪一把拉住埋头往外钻的陆野,他们一道回家,一直没人说话。

走过一个座天桥下,何晓仪性急实在忍不住了,停住脚,狠狠冲陆野喊道:“你怎么搞的?”

陆野也停了下来,表情忧郁地注视着面前到人,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天你的事情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他们在桥下对望了片刻,何晓仪收起笑容,满脸是深色的哀伤。他勾住陆野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捶打陆野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也没见陆野的脸色有任何变化,他发急地说:“谁怕你说出去!你别死样怪气的!问你,去不去酒吧?”陆野毫不犹豫地地摇起头来。

何晓仪双眼充血地大吼道:“你想我吗!”

“当然想。”这句话陆野回答得极其干脆,可画风一转又说,“但不去酒吧。”

何晓仪惊了片刻,欢喜起来:“不去也好!你还要做乖宝宝随你!但是你怎么变成这样!小时候你还敢去人家家里偷东西你记得吗!”

陆野苦涩地点点头,他当然记得小时候的一切。只是,小时候的快乐,记忆里的何晓仪,再也回不来了。一想到这里,陆野就郁闷得说不出任何东西。他当然,也很想知道何晓仪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自己的班级里,可他完全没有心情问这些。他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愉快,其实,看到何晓仪令他激动了很久。

他们走到了新房的地方就要道别,也说好以后一起上学。他们又是好朋友了。尽管一切来得那么迅速,那么令人匪夷所思。陆野看着那房子,问:“你什么时候搬回来的?为什么那个时候要走?”何晓仪仰天大笑:“干吗那么扭扭捏捏啊!我什么时候走过了?我一直住在这里嘛!”

“说谎。”陆野一口拒绝那样的答案。

“既然你不信,那你自己想为什么!”何晓仪痛快地扬手和陆野道别,然后飞一般地冲进了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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