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何晓仪感觉雨突然停了,身边又是一阵热气。可他明明听见雨落的响声。他心里琢磨:这种奇妙的感受,离死亡很近。若是心脏这时突然猝停,那这样的死亡可就太美妙。
他想睁眼看看天堂是什么样的。眼前是一把橙色的大伞罩着他的上半身。
“你快起来吧,雨那么大。”
是陆野的声音。何晓仪绝望地紧了紧拳头,又松开了。他起身了,他是不想和陆野纠缠。他佩服陆野的爱,也憎恨他的爱。
一整天,都被狂风大雨席卷。寝室里,何晓仪靠着墙睡觉,陆野也靠着墙看书。其他人一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后来自己专心地打起牌来。
回家的车上,何晓仪坐在窗口,雨势渐小了。一只蜻蜓倒挂在窗口,看样子是被车窗的钩子夹住了。何晓仪嘴角勾起一片坏笑。他悄悄拿出一跟细绳子,绑住蜻蜓的身体,然后一开车窗蜻蜓一跃,本以为展翅高飞,却被何晓仪的绳子牢牢抓住。它扑来扑去,挣扎不休,终于被旁边急速驶来的卡车的反光镜撞个正着。
陆野一直默默地看着他。
何晓仪见蜻蜓装死了,便伸手去捏它的身体,那只可怜的小东西立刻狂烈地拍着翅膀,想要逃离折磨。何晓仪并不罢休,蜻蜓摇晃地飞进车厢来,停靠在陆野的肩膀上。何晓仪眼神凶气流露,狠狠把蜻蜓拉下来,却眯着眼亲了它一口,这小东西终于受不了刺激,再也不扑腾了。
何晓仪笑呵呵,声音很大很大。陆野伸手想解开绳子让蜻蜓自由,何晓仪猛然阻断他:“你干什么?它是装死。你不信?看好。”说完何晓仪用力一捏蜻蜓的尾端,一下又一下,蜻蜓的翅膀就像抽搐的神经一样跳动。何晓仪咯咯大笑,把周围的人都吸引过来看他的表演。表演没有失败,那个地方是蜻蜓的敏感点。何晓仪重新坐正,问陆野:“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野只是怜悯地望着他。
“因为那里是它的性器官。”
说完陆野伸手也去触碰那里,可是蜻蜓再也不动了。“它死了。”陆野严肃地说。
何晓仪一串狂笑,把蜻蜓的尾巴摘了下来,扔出窗外,让那半只身体向风筝一样飘在窗外,被线缠着。女生们娇柔地吟道:“真恶心啊……太可怜了……”何晓仪只是毫不在乎地一个人邪笑。
陆野觉得从这一刻起,何晓仪变了,变得心术不正了。变得可能……无法挽回了。
然后所有的事情急转直下,好像噩梦。
陆野回到家就被父母恶揍,原因就是班主任知道了那件事,而且通知父母了。过了一个星期重新开始上学,何晓仪连着两天都没有来。陆野被勒令不许打电话给何晓仪,不许到他家去。学校的处分下来了,班级因为这事蒙羞。处分比较仁慈,只是说熄灯时间外出游荡,只是记过一次,对别的并没有过多追究。可是充满排斥意味的流言已经满天飞。陆野的好兄弟都时不时要问:“你们真的是同性恋啊?不是玩玩吗?”有人亲眼为证,不是玩玩,陆野根本无法反驳。
他现在满脑子都想着何晓仪。
一下课,他就在校门口看见钱玲玲。钱玲玲看上去苍白很多。她哀求地拉住陆野道:“他要杀人了。他要寻死了。”
“怎么会?他早上跟我打过电话。他说他要见我。我觉得他没有太大的情绪,我问他为什么不上课,他说他最近高烧的厉害。因为他在雨里躺了很久。”陆野平静地说着。
“那他要在哪里见你?”
“我们以前常去的一个小学门口。”
钱玲玲不置信地摇头说:“你把手机号码给我!他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他离死亡不远了,他说他还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他说他每天像被五马分尸!他说他要动手,要我别记挂他!我觉得他可能不是要去杀我的爸爸,可能……可能是我们的那个班主任!”
“你确信?”
“是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
陆野定了定神,决定先去会一会何晓仪,也许何晓仪要和自己最后告别,而钱玲玲说再去劝劝何晓仪就急匆匆地走了。
陆野想好到时会看见怎样的一个何晓仪,该怎么阻止他干傻事。
小学的门口很热闹,都是肥肥嫩嫩的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天真可爱地说笑着出来。他们让陆野怀念与何晓仪在一起的小学时光,多么纯洁无暇,无所顾忌。
这时,何晓仪在远处出现,打扮得很漂亮,漂亮得足以让街上的人频频回头。他走到陆野的面前说:“我们走吧。”
陆野微微察觉他的反常。他没必要这样打扮。临死前的症状?
“两天没见你了。我爸妈不允许我找你。但是我还是很想你。你……没事吧?”
何晓仪只是微笑着往前走,陆野追上去,直切主题:“你真的要报仇?你看看吧,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没有人抛弃你,你别那么狠心。”陆野的手机这时响了。可他不能被打断。
“你因为被大家误解而生气吗?别人说是别人的事。看到就看到,我比你还糟糕,我还有爸爸妈妈,我不能逃着不来上学!但是我一点也无所谓。你对我好就可以了,我们是好朋友,难道你会扔下我一个人自己去跳楼?!”
“陆野,”何晓仪好像没有兴趣听这些话,“大道理我懂,事实上不是这样,那些道理要是管用我爸妈就不要死了。”
陆野继续跟着他,手机还在口袋里作响,他握紧了它,火烧眉毛了。
“何晓仪!你!讨骂!”陆野在街上故意大声,让何晓仪紧张。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何晓仪一笑,趁机转过头来,没来由地就抱住陆野把嘴唇贴上来,陆野赶忙推开了他,路上千百只眼睛全盯着他们。
“你干什么呢!”陆野拉着何晓仪往人堆外面冲。后面仿佛有无尽的魔爪要抓住他们,恶魔在恣意地狂笑。
手机依然在响。何晓仪甩开陆野说:“你干吗逃?说明你还是在乎大家的看法。我现在完全清醒了。以前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陆野,我怕以后没机会了,这里地方不错,人少空气好,要跟你说清楚。你听好了,我喜欢你,我很恨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做朋友。可是你偏偏要逼我做同性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同性恋。但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抛弃你。”
下一刻,连个预告都没有,陆野就看见明晃晃的刀子就向他冲来。一秒过后,鲜血已经喷满了何晓仪的脸,陆野起不来了。血已经漫开。四起的尖叫声开始蔓延。何晓仪用血淋淋的手挖出陆野那吵闹的手机,一接听,里面是钱玲玲的喉叫:“快走!何晓仪要杀的是你!!!”何晓仪没注意到人群全部压上,警鸣长啸。他轻松地一笑说:“晚了,他死了。”
“啪嗒”一声,手机掉在血染的地上。
他们立刻成了名人,晚报特地刊登了这则可怕的凶杀案,整个学校就沸腾了。
陆野的爸妈在医院里,哭嚎着告诉陆野,何晓仪死了。“那个杀人犯终于死了,死了!我可怜的儿啊!”
看守所也很无奈,他们本来是可以救得了何晓仪,还准备问他两三个问题要问他。外面的记者和专访已经排满了长龙。可是,何晓仪寻死了三次,偷偷割静脉,还是死了。虽然犯人死了,但是事情是存在的。侦探专家纷纷写文发表评论,大多数的意见是何晓仪有长期的精神疾病,对于何晓仪这个青少年的过去进行了调查:他的家里有四口人,父母原先在北京种田,后来跑上海来做生意;有一个大他九岁的哥哥,他哥哥是一个同性恋,最后他哥哥在全体村民的胁迫下,上吊自杀了。那个时候,他只有六岁。后来到上海来以后,父母生意艰辛,不知得罪了谁,父母一夜之间被仇人杀死,此案八年前审理过,当年也是惨绝人寰的杀人案。之后何晓仪由他的一个远房舅舅抚养,可是他舅舅也常虐待他,造成他心理扭曲。虽然他是一个很聪明成绩不错的孩子,但长期的阴影给他的精神极大的折磨,从调查中也可以发现,当事人非常不同于常人,有奇怪的癖好,有强烈的施虐欲。本案的受害者是他同班的同学,根据受害者陈述,他当时觉得何晓仪要去杀什么人,所以去阻拦,结果没料到成了受害者。这么说也许不是故意杀人,因为何晓仪那时很有可能处在精神病发作的时候。
又有报道挖消息称:何晓仪是因为被受害者性侵犯,心生恨意而起仇杀的念头。
还有更荒谬的报道说:何晓仪也是同性恋,因不满受害人另有女友,因而起情杀的念头。
……
一时之间,青少年心理问题成了全市讨论的焦点。
陆野再也不去上课了。电视里的追踪一套接一套,每隔一会儿有不同报社的人来采访他。
“你觉得他平时和你有仇吗?”
“没有。”
“你有没有说过什么刺激他的话?”
“没有。”
“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他想死,要拖我一道死。”
“你恨他吗?”
“不。我很难过。”
“你能说说他平时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聪明,开朗,温柔,有点坏脑筋,但心是好的。”
“他经常和你一起吗?你们的关系究竟怎么样?”
“我们是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
“你觉得他为什么想死呢?”
“因为他喜欢我。他不要做同性恋。他心里藏了很多事,却不告诉我。他把自己弄死了。”
“你认为他是同性恋吗?”
“不是。”
“那你认为你是吗?”
“不是。”
“你只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是。”
“谢谢。再见”
<采访结束>
陆野病床旁的抽屉里一直压着一张纸。是钱玲玲给他。那个危急时候,钱玲玲就是在何晓仪的桌上看到这封所谓的遗书。上面写着:老天是不公平的,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宁死不愿受到再次的压迫,这不能怪陆野,陆野对这世界还有希望。可是我要带他一起走。
又有一批法制节目的人来采访。
“你认为这次事故是谁造成的?”
“是他。”
“为什么?”
“他太悲观、太脆弱了。”
“如果他没死,你会起诉他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要感化他,我爱他。”
……
自始至终陆野没有哭,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有眼泪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