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双——想言

半个月后，他渐渐瘦了下去，无论老御医开了多少良方，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气。风无双最后连院门也不出了，睁着茫然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院门。

他常常挨着杉树睡了过去，等着某个人前来唤醒，可是日复一日，那人始终没再出现过。

周围的人都同情地看着他，对他说一些用心良苦的话。

侍女们说：“别再等了。”

老御医说：“身体是你自己的。”

王福说：“皇上只有一个，可后宫的妃子有好几百……”

风无双虽然记不起很多事，也没有大人该有的成熟心态，可是很多事他懂，他懂的。

他懂得周围的人的好意，他懂得皇宫的冷清，也懂得人世的无常。

他唯一不懂的，是风桀的心，不懂在他的心里自己到底算什么。

难道那一夜的缠绵只是露水，风干后就连痕迹也不留，他不甘心，不情愿。

于是他又爬上了杉树，这次他爬得很高，倾尽全力去爬，爬到他往下看连自己也颤抖的高尖上。树下的人跪了一地，用哀求的眼神含泪看着他，风无双别过脸去，决定任性到底。

惊动了侍卫，他抱紧树干喊：“你们谁敢上来我就跳下去。”

于是没人再敢碰那棵树，王福抹了把冷汗说：“快请皇上去。”

树下的每个人都在等，风无双也在等，他们为不同的事情僵持着，却又为了相同的目标等待着。

可直到夕阳落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风桀才姗姗来迟。

他看着树上披着霞光的人儿问：“你闹够了吗？”

风桀穿着皇袍，薄唇微抿，眼风寒凛，一眼扫上去，让风无双从头冷到了脚。

这个眼神好熟悉，但他记不得在哪里看过，风无双记得的是这种寒彻骨髓的感觉。

风无双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任由身子从高处堕下，他知道松了手便会掉下去，可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因为心真的很痛，很痛。

第六章

傍晚十分，风桀面无表情地站在杉树下，看着一拨人从小屋进进出出。霞光渐渐褪去，天空灰蒙蒙一片，他站在日和夜的交替中间，始终一言不发。

“皇上，御医说瑞王爷摔断了手，受了些内伤，这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王福把屋里的情况禀告给他。

“嗯。”风桀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王福看到他的手扶在树干上，指尖的关节已经泛白，他用试探地语气说：“皇上，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风桀收回手，握成拳头甩在身后：“多事。”

“唉，皇上你……”王福还想劝他。

“朕怎么了？”风桀眯起眼打断。

深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王福连忙俯下身去：“没什么，没什么，天色已晚，皇上您还没用晚膳呢，小的这就去准备。”

“朕不饿，想要到处走走，你别跟来。”风桀说完便朝院门走去。

王福站在原地，看到杉树上陷下去的几个指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刚风无双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风桀虽然面无波澜，可手却微微地发抖着。

他从小看着风桀长大，除了他母亲死的那时候，王福这是第二看到他的手在颤抖。他真的不明白，皇上明明是如此在乎瑞王爷，却为何要装作一副冷漠的样子。

头疼得快想要裂开，全身都无一处不在痛，特别是右手臂，就像有刀子在来回切割一般。

风无双睁开眼，只能一个模糊的景象，有人坐在身旁俯视着他，眼光那么温柔，像水一般把他包围。

“桀……唔……”风无双半梦半醒之间呻吟着，他想告诉风桀他很疼，可是却只能发出破碎不全的单音。

额头被温暖的手覆盖住，朦胧间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说：“我在这里，安心睡吧。”

然后又说：“乖乖的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风无双却不舍得合上眼，想要贪念这难得的温柔，眼里的景象也渐渐真切起来。

橘色的烛火摇曳着，把风桀的身影拉得纤长，他一脸疲惫却不舍的表情，深深地凝视着风无双的脸。

“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无奈地叹息一声，天色竟已是微亮。

“桀……”风无双抓住他的手：“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见到他转醒，风桀抽回了自己的手，换上一副漠然。

风无双急切地看着他，眼眶渐渐发红：“桀，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你没错……”风桀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了？”风无双想要坐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告诉我啊！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是不是不想见我了？”

“朕……”风桀顿了顿，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说：“我只是没办法原谅你。”

“桀！你别走！”风无双紧紧揪住他的衣袍：“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风桀不愿意再听下去，甩开了风无双地手，大步地奔出了屋子。他站在庭院里捂住耳朵，不让那阵阵悲戚的哭泣声流入耳中。

风无双失去了记忆，变成了一个无辜的人，过去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风桀原本一直这样想的，可是到今天才发现，他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当先帝血流满面，和前太子穿着囚服的模样出现在梦里，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不介意。

那是和他有血缘的父亲和哥哥啊！他们因为风无双而惨死，即使他早已习惯了帝王家的冷酷，却也不能做到全然无情。

从前的风无双让他恨到骨子里，可是现在的风无双却能让他有种痛入骨髓的感觉，痛得他不敢再见他。

“啊！！！”风桀大吼一声，拳头重重地打在杉树上。

树干微微摇晃，一片落叶飘到他肩头，停驻了一会儿，再惆胀的回归大地。

天上月儿正圆，七彩花灯高挂，团圆佳节已至。

宫里这一晚好不热闹，历来中秋之夜，宫里的所有嫔妃齐聚一堂，在御花圆里摆下宴席，和皇上欢度佳节。红色的地毯已经铺好，多彩缤纷的灯笼高挂着，好一幅花前月下的美景。

离灯会时间越近，越多盛装打扮的妃子姗姗而来，一众女人聚在一起，自然免不了话话家常。

“皇后娘娘，华贵妃。”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踏如花园，妃子们纷纷上前迎接。

“今晚过节，姐妹们别多礼了。”皇后笑盈盈地扶起向她行礼的妃子。

“就是，今个儿难得大伙都到齐了，要开开心心地聚一回。”言无瑕也笑着说。

妃子们都出自望族名门，当然会嫌弃言无瑕的出身，所以都围着皇后闲聊起来。言无瑕暗暗咬下牙，她在宫里被排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脸上依旧淡笑着入座。

“哟，这是谁呀？”言无瑕尖声说道。

众人纷纷望去，霎时安静一片。

风无双穿着白色的锦衣，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每走一步都飘逸着。他从长廊上走过来，修长的身姿绝美的容颜，把一众女人硬生生地比了下去。

从来灯会只有皇上和后宫的妃子，今晚多了一个外人，大家自然是觉得好奇。

“皇后娘娘。”风无双恭下腰行了个礼，便直径走到座位上，没再看任何人一眼。

言无瑕笑吟吟地站起来，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瑞王爷呀，本宫还以为是皇上藏起来的美人呢。”

风无双脸色略有点苍白，却没有作声。

几个生性娇纵的妃子也捂住嘴笑起来，甚至还有人说：“可不是么，瑞王爷可是冰国第一美人，要是女的早被皇上用金屋子给藏起来了，恐怕我们想见一面都难。”

收在袖口下的拳头紧了紧，风无双抿着唇依旧沉默，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下去，只有忍下去了才会见到他。

“看看时辰，皇上也该来了吧，姐妹们还是赶紧入座吧。”皇后为他解围。

妃子们都纷纷入了座，皇后也走向最前排的位置，路过风无双面前停了一下，轻声说：“瑞王爷，宫里就是这样，住在这必须把心放宽点。”

一阵尴尬浮现在了风无双脸上，但很快就消失无踪，他感激地朝皇后点点头。

“皇上驾到！”宦官尖细的嗓音传来。

所有人都立即起身，低下头恭迎，直到风桀踩着红地毯，一直走到中央的座位中。

风无双忍不住抬头偷看，只见那明黄色的衣袍衬托得风桀俊朗无比，举手投足间都带人让人无法忽视的尊贵。

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苦涩的感觉挥散不去。

可风桀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举着杯子与妃子们谈笑，宫女托着一碟碟精致的点心上来，灯会正式拉开序幕。

历来中秋灯会还有个传统，妃子们可以站在前方的小台上，为皇上献艺。

打头阵的是华贵妃，换上舞衣跳了起来，莲步轻移，倩影流连，自是赢得帝王一阵喝彩。

接下来许多的妃子也都上台，唱歌的，弹琴的，连舞剑都有，深深的皇宫之中藏尽十八般武艺。

风桀是越看越开心，连连叫好打赏了许多妃子，而风无双却头越来越低，他死死地咬住唇，直到尝到了甜腥味也不放开。

灯会上热闹非凡，和乐融融，可偏偏风无双感觉自己想外人，虽然身在其中却无法融入。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碍眼的存在，夹这众多的女人中，让他无地自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一名小小的使女在这里都有定位，可他却是多余的。

最后连皇后也经不起妃子们的起哄，红着脸上台唱了一小段曲子，灯会总算接近尾声。

按照往年的习惯，皇上这时会钦点一名才艺最好的妃子侍寝来作为奖励，正当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他时，风桀的手指却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瑞王爷，可有空陪朕走走？”风桀突然问。

惊叹声此起彼落，连最淡定的皇后也楞住。

“额……”风无双一时反应不过来，差点打翻了酒杯。

“走吧。”风桀率先走出了御花园。

风无双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的身后，不去理会那些怨毒的眼光像箭般盯在自己身上。

“也许皇上和瑞王爷有要事相谈，大家还是先回去安歇吧。”皇后识大体地善后着。

妃子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作罢，都一一起身往御花园外走去。

只有言无瑕仍站在原地，刚才用来伴舞的轻纱在手中裂成连两半。

满月倒影在池塘上，一朵朵夏莲争相怒放，风桀背过身去站在池边，一眼望上去似一幅画。

寂静了许久，风无双有点不安地开口：“桀……”

风桀依旧没有转身，声音和水面一样平静：“你刚才看到了吧，朕的后宫佳丽个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朕即使每一晚都传唤一个侍寝，也要一年以上的时间才能见完全部的人。”

风无双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答：“我知道了……“

他心痛得想一头扎进池塘里，可风桀却没有这样放过他。

“她们当中有许多人会生下朕的子嗣，在宫里母凭子贵永享荣华。”风桀顿了顿，望着月光继续说下去：“而你，你瑞王爷什么也不是，永远不可能得到一个名分，更不能为朕生下皇儿。”

“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风无双红着眼眶大吼：“虽然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皇帝，你有皇后和许多妃子，你根本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对，朕不属于你一个人的。”风桀的声音冷得像刀刃，能生生地把人心划开。

皎洁的月色下，映得风无双一脸的泪痕凄楚无比：“可是这样……就算这样也好……我还是喜欢桀，我还是喜欢你啊……”

风桀转过身来，一双眼眸深沉而忧郁：“你别天真了，朕是受尽天下人爱戴的君主，喜欢朕的人数也数不清。”

明明是强势的言词，可风无双放眼望去，泪光中他的身上有种叫孤独的气息。眼前这个男人，表面冷酷而无情，可是在他的眼底，风无双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他心一沉，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紧紧地抱住风桀：“不一样的，我和他们虽然都喜欢桀，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更真心，更真切地喜欢着。”

“是吗？”风桀冷冷地推开他：“你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呢？在这深宫之中你会没有自由，没有自我，甚至到最后连喜欢两个字都会忘记。”

“我……”风无双咬住唇。

他真的没想过这些，只是喜欢风桀，所以一直留在这里，却从未想过会留多久。

“如果继续留在这，你不可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也不可能天天见到朕，即使以后死了，你连给朕陪葬的资格都没有。”风桀冷酷地分析着。

风无双呆呆地看着他，无法动弹和言语，泪水拼命地流，他怎么也看不清风桀的表情。

“桀……那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去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好吗？”风无双说。

“走？”风桀冷哼了下：“朕是冰国的皇帝，坐拥着这大好河山，呼风唤雨，怎么会为了你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一切？”

风无双备受打击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告诉我，那你喜欢我吗？”

可是风桀却不答，只是深深地，用深到几乎穿透他的眼神看着。

抹干净脸上的泪，风无双握紧双拳道：“即使这样，我也……”

“你也什么？”风桀突然打断他，语气沉重得让人感到压抑：“你想清楚再说，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说出来了以后，朕就绝不允许即使你将来后悔。”

对上他复杂而深沉的眼，风无双怔了怔，前所未有的暖意流过心田。他怎么忍心，把风桀一个人留在深宫里，从未如此肯定，自己想要眼前的这个男人，除了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风无双深呼吸了口气，带着泪光眼眸决然而坚定：“我喜欢桀，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要一辈子陪着你，即使没有自由，即使没有名分，即使哪里也去不了，我还是一样地喜欢你。”

他一口气说完，便看到风桀释怀的表情，然后被紧紧地抱住。风桀把他按在怀里，用力时如此之大以至于风无双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个男人打算把他勒死在自己怀里，身体在一起腐烂，血肉都混合在一起，最后白骨化成烟灰，连被风吹散都不分彼此。

“风无双，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了，后悔吗？”风桀把脸埋在他的颈间，看不到表情。

“不后悔，桀你就是我的自由，没有你天下再大也与我无关。”风无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你是个傻瓜……”

“是的，我是……”

平静地湖面倒映出两个人拥在一起的身影，他们抱得那么紧，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对方勒进自己身体里。

阿良走在偌大的皇宫里，心里反复念叨着主子，一想到风无双没有他在身边伺候，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想着想着，忍不住悄然泪下，还好前方带路的宦官装作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