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一——沙与泡沫

仔细计算着那个房间的朝向方位，一千忽然将钥匙从柳兰君手里抢过来丢回给老黑，大吼：“好你个老黑！又来从前那套了！这间宿舍紧挨厕所，还离我的那间特别远。不行，换个好的！”

没被他的气势吓住，老黑站在原地瞅了他们几眼，一言不发地打开身后的一个木柜。柜子内部被木板分隔成了无数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有钥匙，只不过有的是一把，有的则放了两把。

“都在这儿了，你自己挑，看中哪个拿哪个。”老黑冷淡地说明，转身走开。

一千白了老黑一眼，对他也是极不以为然，不过倒是真的凑上去仔细挑选起来。

“这是……呸！一楼的。这个……也不行。靠！这都是些什么破宿舍！”一千啐了口唾沫，扭脸冲老黑一龇牙，“老实说，你是不是把好宿舍的钥匙都藏起来了？”

“‘疑人偷斧’。”

老黑冷笑着扫他一眼，自顾坐到桌边，从裤兜里掏出把小锉刀开始专心修理指甲，对他们爱搭不理的。

忽然听到个陌生的词汇，一千不觉一愣，琢磨一阵后走近柳兰君，招手示意他低头。

柳兰君顺从地躬下身，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问：“兰君，他说的疑什么的是啥意思？”

“这是个成语。意思是他虽然没藏钥匙，但你一定会认为他藏了，所以不想再解释。”柳兰君耐心说明，似是没有意识到他的无知。

“咦？他怎么会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肯定是藏起来了，要不然怎么连一个好宿舍都没有？我告诉你，兰君，老黑要是能说实话，鬼都能见太阳了。”

悻悻地对柳兰君说完，一千扭头盯住老黑，接着琢磨怎样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交出好钥匙。

“算了，小千。宿舍总有好坏之分，我不介意的。”

犹豫一阵，柳兰君低声劝解一千，语气微含愧疚。

“那怎么行？你刚来就睡不好……”

听了他的话，一千有些着急，撸起袖子准备再次动粗。

柳兰君拦住他，脸上带着个沉静的表情，轻声说：“鬼……其实不需要睡觉的，小千。你不记得了吗？我在‘新丁接待站’里就没有睡过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一千哑然，垂下胳膊回视他，晶亮的眼睛里是浓重的忧伤。

“可怜的兰君，在这里大家都……”他没有把话说完，忽然转身从柜子里挑了个相对较好的宿舍钥匙塞进柳兰君手里，“走吧！兰君，让我们去看看你的宿舍是不是还能住。”

他弯腰抱起脚边那个大包袱往外走，神情又恢复到来时的快活。柳兰君舒展了眉头，紧赶几步抢过包袱。一千转而拎起份量略轻的塑料桶和其他杂物，跟他一起离开办公室。

“小千，你觉不觉得他们——我是指刚才你的那些同事，对你的态度都有点儿……嗯，不太符合常情？”

在回去的路上，柳兰君迟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起自己新发现的这个怪现象。一千眨巴着眼睛看头顶的银色巨钟，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很合常情，他们欺负过我，可我又欺负回去了！所以，从那后他们见了我就这样，大概是怕我会多欺负他们，不划算吧。”

柳兰君闻言失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满脑袋古怪！”

“呀！兰君，你欺负我？我也欺负你！”

一千大叫着使劲推了他一把，然后撒腿就跑。柳兰君两只手都让东西占着不便躲闪，被推得歪了下身子，不过他很快调整了姿势，转而用怀里的被褥去撞一千。

两只鬼在路上追追打打，笑闹声惊动了周围办公楼里的鬼魂，他们纷纷从窗户里探头出来观望。可是一千和柳兰君却全不理会，依旧笑得神采飞扬全无顾忌。

“哦，玉皇大帝！”

站在柳兰君宿舍门口，打量着里面灰蒙蒙的家具和残破不全的窗户玻璃，还有墙面上那些巨大的污渍水印，一千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柳兰君也在观察。虽然事先已经做过一定的心理建设，可是眼前所见仍是让他稍觉失望。

诚然，一千的宿舍不够干净，但至少干燥明亮。而这里不仅光线昏暗不说，室内还有一股怪味，最糟的是那面墙，不用摸也知道肯定是湿透了的。

想起小鬼曾说过的那些会缠住人脖子的奇怪手臂，他不禁踌躇起来。

扭脸见到柳兰君的这付表情，一千原本对房间的不满立刻升级为沮丧，还有些心虚。

是他向柳兰君夸口公务员待遇好的，然而糟糕的实事现在就摆在他们眼前，让他有一种欺骗了对方的负罪感，虽然他从没有想过有意去这么做。宿舍并不都像他住的那间条件那么好是实情，可他事先竟然没能考虑到这一点，以至于……

他迅速琢磨着解决办法，心里很快便有了个好主意。不过……他瞟瞟柳兰君——这得征得对方的同意才行，他不敢再自作主张了。刚才替柳兰君借衣物时他就知道了，这个人鬼看似温和，实际上却很讲究原则，弄不好他们又得吵架。

想到这里，一千不禁感到有些惊讶。他自认从不是个敏感的鬼，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了解了柳兰君的好恶，还能够据此调节自己的行为，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么？或者，应该称之为“奇妙”？

“兰君，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赞不赞成。”

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他犹豫地望着柳兰君，黑亮的眼睛闪烁不定，手也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柳兰君诧异地回过头，似是没有想到他也会有如此谨慎的时候。而在见到一千这付欲说还休的模样后，他不禁更加疑惑，猜测着问：“小千，你怎么忽然这样说话？是不好讲的事情么？还是……”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嗯，其实是……这间宿舍条件太差了，不如，那个，你搬去和我住吧。”

怕他有所误会，事情更难办，一千赶紧硬着头皮提出自己的建议。说完了赶紧掉开目光，不知怎的，他竟然有些不太敢和柳兰君对视。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柳兰君果然一怔，随之联想起昨天晚上小鬼不停缠上来的四肢，立刻就要回绝。不过在注意到一千不自然的表情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才抱歉地推辞：“不必了，谢谢你，小千。我不能一直麻……”

“你可以把床搬过去，咱们各睡各的。反正宿舍很大，摆两张床也没什么问题。”

知道自己睡相不好，说不定昨天已经打扰到了柳兰君，一千急急地打断他的拒绝，长满雀斑的脸上满是期待。

回头看了眼阴暗的宿舍，再考虑一下小鬼光溜溜乱跑的习惯，柳兰君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我会注意穿好衣服，不会再妨碍到你。”

见柳兰君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又移开，一千立刻明白他在顾虑什么，虽然自己并不以为然，不过仍是加上一句。

见一千如此保证，柳兰君脸上的神情渐渐沉寂，凝视着他轻声说：“小千，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如果我真的去了，就是对你的妨碍了。你没有必要为我改变自己的习惯。而且，说句心里话：你，对我已经太好，好到……让我已经有些不安了。”

一千呆呆地望着他，显然不明白对某只鬼好，怎么反而会因此让对方感到不安。他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因为他正在学习做鬼，对很多事情都还很不了解。

而且，对方现在如此郑重地讲出内心感受，令他也开始不安起来了，以至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对柳兰君而言是否真的有意义，以及，必要。

看到小鬼困惑、担心，外加失望的眼神，柳兰君心里感到丝愧疚。

妨碍云云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千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何况，一千是如此热心地希望能够帮到他，根本不会在意因此改变自己的习惯。而他，也不应该轻易地将自己的不安传给对方，说到底，一千仍旧还只是个懵懂的孩子。

“小千，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搬去你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如果咱们都感觉不方便，我再搬回来。”

实在不忍心再让一千难过，柳兰君考虑片刻，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

没能听出柳兰君语气里的勉强，一千只知道他已经同意搬去跟自己同住，不由高兴地跳了起来，冲进宿舍扎着手大呼小叫地指挥，“来，兰君！咱们一起动手把床搬出去。这个床不沉，我试过的。”

看着又恢复了生气的小鬼，柳兰君暗暗吁口气，感觉自己总算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一千是个可爱的孩子，愁眉苦脸并不适合他。不过，他没有听从一千的建议立刻开始干活，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笔挺的白西装。

“小千，这身衣服是借的，弄脏了不好。我还是先换下来，再搬床吧。”

一千这才想起早上叶老大曾明确告诫过他要保持所借衣物的整洁。他赶忙答应着，和柳兰君一同回到自己的宿舍。

为方便接下来干活，柳兰君换上了那套有腰带稍微宽松些的工作服。大红的裤子规规矩矩收进圆头工作鞋里，布扣子从下巴一直系到腋下，长发也用余出来的一根鞋带扎紧。与同穿这个样式工装的一千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柳兰君显得更加隽秀洒脱，全没有前者的跳脱不羁。

“兰君，你穿这身衣服比我穿合适。”一千帮忙拉拉柳兰君本就已经很平整的衣服，羡慕地上下打量他，赞叹，“这些扣子你系得真快。我的手太笨了，第一次系这种扣子时，差点把老大笑死！他说我好像和这些扣子有仇，巴不得全揪掉才算完。”

“我在阳世时常系这种扣子，所以比较熟练，不是你笨。”柳兰君安慰他一句，想了想又说，“这里的制服很奇怪。你们殿的式样虽然古旧了些，不过还算正常，一殿那个才叫古怪。”

“怎么古怪了？”

一千倒觉得一殿那套T恤中裤比十殿的制服要好，新潮时尚得多不说，至少穿起来没那么多麻烦的扣子，只需要一套就得了。

柳兰君费解地用手比划着讲给他听：“上衣是粉色，裤子是鹅黄，男人穿这些颜色会不会太鲜亮了？还都那么短，上衣是短袖也就算了，就连裤子也只到腿肚子。办公经费真的已经匮乏到这种地步了么？可是，据我观察，又不像是这么回事。难道是为了节约开支？”

睁大眼睛看着柳兰君，一千对他的疑问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呐呐地回答：“那是中裤，当然只到腿肚子。要到大腿，就是短裤了。”

听他这么解释，柳兰君脸上忽然显出感慨，还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头长发。

“是时代改变了。不论是阳间，还是这里，我都已经空白了快六十年。”

一千对时间从没有概念，不过他很同情柳兰君现在的处境，所以只是抓了抓头发，没有接话。

“不过，传说中负责接引新鬼的不是黑白无常吗？怎么他们不穿黑白色的衣服，倒是这付打扮？”没有感慨很长时间，柳兰君就另想起一件还没来得及跟谁讨论过的悬疑。

“那有什么奇怪的？传说中，他们还拿哭丧棒呢。可实际上——他们倒是真有那个东西，只不过不是拎在手里，而是吊在耳朵上当耳环。”一千不以为然地撇嘴，“听说是为了创建什么‘文明社会’，还说一殿是窗口单位，务必要给新鬼留下个好印象，所以才刚刚换了打扮。”

柳兰君思索这个“文明社会”究竟能关系到哭丧棒的哪一部分，可是想了半天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咱们快去搬床吧！时候不早了，一会儿我还得去找老大。”

一千望一眼窗外的巨钟，突然想起正事，赶忙催促。柳兰君点点头，和他一起上楼将床搬下来。

在柳兰君调度下，两只鬼齐心协力将两张床靠在墙的同一侧安顿好，再将圆桌移到窗下，大衣柜则正对着床。

这么一规划，虽然因为多出张床显得宿舍空间狭窄了点，不过却比原先的摆放要顺眼，也整齐合理得多。两只鬼罢手打量劳动成果，都对这个新布局很感满意。

第十五章：鬼府电脑

待收拾停当，一千加紧赶到叶欢办公室。

此时已是午后，银光透过白色百叶窗照射进室内，在团花地毯和家具上打出恬静的光斑。没有嘈杂，有的只是轻轻的纸张翻动声。空中还有股淡淡的香味，这让略嫌沉闷的办公场所透出几分意外的慵懒和散漫，就如同此时香水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叶美人倒在沙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报纸，对一千的到来只瞟了几眼，连招呼都懒得打。

“老大，咱们现在就去机要室吧？”

被叶欢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一千故做轻松地大声提议。

“当然可以。”叶欢意外地没去嘲讽他，反而痛快地答应，起身从办公桌里取出个小小的黑皮本子扔给他，“不过，在去之前，你得先把这个东西拿好。”

一千苦脸将东西接在手里，见封面上仍是四个字，但却照旧一个也不认得。

“这就是那个什么《机要手册》？也得背会？”

他随手翻了翻，内容倒是不多，比那个繁复到变态的《员工守则》看上去背起来会容易得多，虽然背那个破《守则》也不是特别困难。

“要背。”叶欢动手整理头发衣服，准备出门。

“手……奇怪，和《员工守则》那个‘守’怎么看上去不太一样？”一千郁闷地喃喃自语，又仔细看了看那个“手”字。

“废话！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字。”

“原来不是同一个……算了，反正我也不认识。”一千丧气地说，随手把《手册》卷了卷揣进怀里。

叶欢扫他一眼，见小鬼的头发还是那么乱蓬蓬的，连额头的那个标记都遮盖住了，就摇摇头。

“你真不打算认字吗？历届机要员都拉风得很，像你这样不修边幅的文盲倒是头一个。”

一千抓抓头发，毫不尴尬地回答：“认字干嘛？那些字我一看就头痛。他们拉风他们的，我还是当我的文盲吧！”

“随便。”叶欢淡淡说一句，带他出门。

原本一千以为机要室既然是阴间最重要的保密机关，就应该设在十殿最隐密处，而且还得是重兵把守机关重重，非有关外鬼能站着进去，却绝对不可能站着再出来，像是叶欢曾讲过的那些谍战故事里的设制才对，至少也得在外围拉道铁丝网设个岗哨什么的。总之，一定要比眼前这幢不知是废墟，还是坟头的破屋子要气派正规得多。

可是让他既惊讶又失望的是，这座看上去摇摇欲倒、四面漏风、没有任何标识，建得比总务仓库还要马虎的四层楼房的确是阴司绝密之地、十殿重之又重的核心机构——机要室。

“老大，搞什么搞？这就是机要室？啧啧，咋这样呀？随便哪只鬼都能进去翻个底朝天，还怎么保密？”他忍不住叫出声，完全摸不清地府机关的思路了。

叶欢抱臂站在楼前，脸上波澜不兴，似是早已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随便一只鬼？”叶欢重复着他的话。

一千用力点头，满脸轻蔑，“这地方能不能经得住我的一个喷嚏都难说。”

“好大个喷嚏。”叶欢唇角泛起个嘲讽的笑意，扭头叫住一名恰巧路过这里的公务员，“九九，你去过那里吗？”他用手一指机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