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一——沙与泡沫

被她说得头上冒汗，一千讪讪地躲到柳兰君身后，感觉这些女鬼们果然一个比一个生猛，倒应了那句“没有最猛只有更猛”的俗语。

柳兰君伸臂护住他，轻声问：“那一万元，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

正慷慨激昂准备继续发表优秀小组长演说的女职员被问得一愣，赶忙低头开始工作。不一会儿，柳兰君取钱的单据就出现在柜台上，待他签过字后就收到了厚厚一沓子钞票，还有列着自己全部财产的详细清单一份。

“玉皇大帝呀，这只女鬼的嘴真能说。”

走出银行，一千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后怕地回头瞟一眼那个大门。白色卷闸门正在一点点由上至下闭合，银行下班了。

柳兰君没有对那只女鬼的嘴表示意见，而是将手中的钱对等地分成两份，一份自己装好，剩下的则递到一千面前，“这些你拿着。”

一千一愣，没有伸手接钱，只是看着柳兰君，满脸不解。

“为什么给我？这些钱都是你的。我从不白拿别鬼的钱。”

“可是，你现在很缺……”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反正，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要你……报答。”说到最后，一千忽然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柳兰君默默地望着他的乱发和瘦小的身影，眼里显出为难。

“小千，我们是不是朋友？”过了一会儿，他问了个另外的问题。

“当然是了！”一千马上回头肯定地回答，脸上不知怎么有一丝紧张和慌乱。他瞟了瞟柳兰君手里仍旧举着的钱，继续强调：“可是，朋友的钱也不能随便接受。”

“小千，你在帮我进殿工作时，有想到要什么好处吗？”柳兰君望着他，黑亮的眼睛里为难散去，剩下的只是星星般明亮的光芒。

“什么好处不好处？那是我自愿要帮你的。我说了，不要你回报！”一千坚定地说完，再次别过头去不看他。

柳兰君没有再坚持，收回钱，仍自己装好了，然后绕到他面前，面现歉意。

“对不起，小千，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就像是你想要帮我一样，我也想帮你。可显然，我用错了方式。”

一千抬起头，嘴巴合得紧紧的，双眼笔直地看着他。

“小千，我真的认识到错误了，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被他直率的目光看到羞愧，柳兰君不由放软了语气，内心更加不安。

“兰君，你现在有钱了，会从我那里搬出去吗？”

一千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神情变得有些惆怅。柳兰君怔了一下，摇摇头，眼神很困惑。

“不，我没打算搬出去住，除非你希望我这么做。我想和你住在一起。你是我的朋友，小千。”他诚恳地望着一千。

小鬼原本紧绷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然后不好意思地嘟囔：“那就好，刚才我还以为你给过我钱就要搬去别墅。咱们刚收拾好宿舍，这下不都要白废了？”

虽然误解了柳兰君，他倒没什么歉意，反而大言不惭地将整理宿舍的功劳主动揽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柳兰君这才明白他刚才在别扭什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揉揉他的乱发叹气：“你啊，机灵起来比哪个都聪明，笨起来又……咱们去买床头柜吧？”

虽然又挨了批评，可一千却没有沮丧，只是仍不太放心地问：“可你有别墅不住，不是太可惜了吗？”

“没什么可惜的，之前我不知道，不是也一样过来了？”柳兰君笑着反问，脸上的表情很生动，看呆一众注意到他们的鬼魂。

向商业区去的路上恰巧经过水果街，一千放慢脚步东张西望，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走在一旁的柳兰君察觉了他的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橱窗里那些漂亮的各色水果，心中顿时了然。不过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放慢步伐等一千看够了再跟上来。

“春天购物广场”是阴司街规模最大、货物品种最齐全的超级商场，每天里面都是鬼满为患。今天商场大门前也拥满了鬼魂，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进出购物，而是一个个仰了脖子朝那幢足有三十层高的营业大楼上面看。

一千和柳兰君也准备去“春天”，到达时却被这群挤成一堆的鬼魂挡住了去路，他们只得停下来也向上方看去。

在商场光滑的玻璃外墙体上，高高地附着只鬼魂，并正像蜘蛛一样四肢并用一寸寸向顶部攀爬。他身穿黑色登山装，腰间系着攀岩专用安全缆绳，银色的头发在周围一大片蓝色玻璃及深色衣服映衬下显得极其触目。

“玉皇大帝，三百！”

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千不由失声惊叫，然后快速用手遮住眼睛不敢再看。

柳兰君闻声回过头，讶异地发现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小千，你认识上面那个人？”他急忙伸手扶住一千，发觉小鬼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

“那是三百，我和你说过的。他是我的队友，也是咱们殿上的同事。”一千勉强介绍几句，从指缝里向上扫了一眼，脸色开始发灰，“他怎么跑这来了？这种墙能爬上去吗？”

“他看上去很专业，应该不会有危险。”柳兰君安慰他一句，不过望着三百的表情却绝对算不上轻松。

拖起他的胳膊掉头离开，一千哆嗦着小声解释：“不行，我不能看那个。我恐高。上次我跟他去爬牌坊，等到了上面我往下一看……玉皇大帝，我再也不爬高了！”

柳兰君同情地拍拍他的手，任小鬼几乎半挂在自己胳膊上，没再像从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

“一千？是你吗？”刚走出几步，背后传来了五六七不确定的询问声。

停住脚步回头，一千发现五六七正从鬼魂堆里向他们这边张望。见果然是他，五六七立刻拨开鬼群跑过来，带着一脸兴灾乐祸的坏笑。一千松开柳兰君，转而一把揪住他。

“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一千咬牙问，用眼角余光扫一眼高高在上的三百，又赶紧收回目光。

五六七瞟瞟柳兰君，满不在乎地回答：“早上他就张罗要来爬这个，中午正式开始的。我一直蹲在下面，想看他摔得屁滚尿流。可惜，都到这时候了，他也没……”

他的话言未落，商场那边的鬼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叫。三只鬼急忙将头扭向那边，恰巧看见三百从高处笔直地掉了下来。不过，因为有安全装置的保护，他并没有受伤，而是像只八爪蟹般在空中乱转。

一千的身体晃了晃，急忙闭住眼睛，伸手捂住嘴似要呕吐。

“小千，你怎么样？”柳兰君扶住他的肩膀，目光中充满了担心。

五六七也凑上前，装出体贴的模样问：“你这恐高的毛病还没好？”

“废话！你听过谁恐高能几天就自己好的？”一千使劲白他一眼，脸色依旧很差。

柳兰君抿了抿嘴唇，不去搭理五六七，忙着对一千嘘寒问暖。

“这位是谁？不会就是早上来的那个新同事吧？”

碰了一鼻子灰，五六七有些扫兴，只好将话题转到柳兰君身上。

“我叫柳兰君。”柳兰君说出自己的名字，态度称不上冷淡，但也绝对不算热情。

感觉不太难受了，一千站直身体对五六七说：“他是一千零一号，我朋友，和你一样还没分配。”接着，他又向柳兰君介绍了五六七。

五六七上下打量柳兰君，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千一长得不赖嘛。在殿里要是没能通过上岗考试，就没什么工作好干，每天都很轻闲，所以不急。可是，”他扭头问一千，“来了新同事又是你朋友，不去喝一杯吗？”

“喝酒？”一千重复着这个建议，脸上忽然显出兴奋，也不再那么苍白了，“是该聚一聚，我怎么没想到呢？五六七，你这个主意出得好，正好能让兰君和你们熟悉一下。”

“那就定在今晚吧，我刚巧有空。”五六七也雀跃地说，撸了把擦着发蜡的头发。

一千迟疑一下，抬头发现巨钟时针已经指向六点，心里不由着了慌。不过，在看到柳兰君温和的脸后，他又慢慢冷静下来，同时想到个好办法。

“说定了！晚上八点在老大那里碰面。你叫上三百，我去通知其他鬼。”一千麻利地分配着任务。柳兰君在一旁张了张嘴想插话都没来得及，聚会的事就成了定局。

“知道，回见。”五六七答应一声，跑回鬼群。

“兰君，咱们去找一下伍伍，晚了他就走了。”

一千急急地催柳兰君，一面向来时那个公园快走。柳兰君跟着他，表情很平静，对小鬼不征得自己同意就办所谓聚会的事情不置一词。

公园里，伍伍果然已经发放完了所有的小册子，正背着那个空空的布袋准备回宿舍。一千和柳兰君穿过马路挡住他的去路。

“伍伍，为欢迎兰君进殿，咱们今天晚上去老大的酒吧乐一乐吧？”

仰头看着伍伍的大脸，一千兴奋地邀请。

受到邀请的伍伍并不开心，反而弯下腰和一千对视，表情严肃地告诫：“一千，娱乐城、休闲会所、酒吧，还有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去处都是很不正当的地方，对我们保持身心洁净会造成很不利的影响。你怎么能选择在酒吧里欢迎新同事？那样会很容易让他误入歧途。”

“呃……那你说定在哪儿合适？”一千舌尖打个突，把一句“那些地方怎么不正当了”的疑问闷在嗓子里，赔笑望着对方光光的大下巴。

伍伍扭头看向柳兰君，咧了下嘴算是在笑，“既是新同事，当然要在员工食堂欢迎才对。你会看到，那里是咱们一殿员工的乐园。”

柳兰君回他个微笑，似是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一千眼巴巴地想要反驳一下，可是考虑到这么做肯定会招来伍伍连篇累牍的教训，只得无奈放弃了。

“那什么，伍伍，你先回吧。我们还要买些要紧东西，到时候食堂见。”他偷偷又瞟了眼巨钟。

伍伍想了想点头道别，迈开大步向宿舍楼走去。

一千和柳兰君抓紧时间拐去阴司街，先通知了五六七，这才真正开始他们耽搁许久的购物行动。

晚上七点半，当两只鬼结束购物回到宿舍时，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他们按照原计划订购了结实耐用的榆木床头柜——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咱们一人一只，这样东西比较放得下。”柳兰君在付钱时向一千微笑着说明，然后写下地址，请店员送货上门。

除了床头柜，他们还买了几套替换的衣物、两双塑料拖鞋、一套茶具、两只大玻璃灯罩和其他一些必要的零碎。

还有几样水果。当柳兰君带头拐进那条水果小巷时，一千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柳兰君坚持称了一把香蕉，二斤苹果和一袋草莓——已被一千在路上吃得只剩下半袋。他曾劝柳兰君同吃，却反被告之当街吃东西很不文明也不卫生，听得小鬼很有些羞愧。

他们甚至还到鬼火出租公司租了一百只鬼火，都是亮度较高、光线也较柔和的白色或淡黄色。柳兰君解释那本《员工守则》内容太多，光靠白天的时间来记忆是不够的。一千对此深以为然，当初他就是用了三天三夜才背会，连帮忙的伍伍都累坏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鬼火不能被买断，只能从专门的鬼火公司租赁。没有谁知道租赁公司是通过哪种渠道才得来的这些小火苗子，因为所有的鬼火公司都归地府直接管辖，基本属于垄断行业。

宿舍被照得亮堂堂的，鬼火们安静地待在那两个大玻璃灯罩内部，偶有几个好奇地跳出来也不走远，只是围着它们的雇主打转。灯罩里就像盛满了流动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将朴素的宿舍点缀得有些漂亮。

原先那两只鬼火见来了大批新同伴，终于亢奋起来，不用一千赶就自动挤进了灯罩。新老鬼火很快就混熟了，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低语。

将床头

柜和其他物品归类摆放好后，柳兰君悄悄从工作服兜里掏出两双白线袜搁在一千床上，含笑说：“穿上袜子再穿鞋，可能会更舒服些。”

望着那两双贴有小白熊标识的高织纯棉袜，一千半天动弹不得。

刚才柳兰君在百货商店挑袜子和内衣时，他因为不感兴趣就跑去看店里那些会叫的咕咕钟了，不知道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份。

柳兰君也不着急催促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就去忙别的事去了，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过了很久，一千才慢慢坐到床沿上脱掉工作鞋，将双脚搁在蓝色的床单上。

因为脚小，总务科没有号码合适的工作鞋，再加上鞋质本身很硬，轻易就将他的几个趾关节和脚踝磨出了血泡。他自己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谁知却被柳兰君不知什么时候看在眼里并记在了心上。

“兰君，你的爱人，她，一定非常幸福。”默默穿好袜子，一千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柳兰君正在折叠晾干的衣物，听到这句话，他的脸上没有喜色，表情反而僵了一下。

“能和你做朋友，我觉得非常幸运。”一千继续说道，抬起头注视他，眼睛里闪动着快乐。

受到对方的感染，柳兰君不自然的神色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快手快脚将衣物收进大衣柜，温声回应：“我也是，小千。”

一千套上鞋跺跺脚，果然感觉脚上不再磨得生疼。他不由更加快活，一面往外走一面嘱咐：“我找老大有点事，你等我回来，咱们三个一起去食堂。”

“等一下。”柳兰君叫住他，从柜子里取出那套借来的衣服交到他手里，“顺便把东西还了，这套衣服太贵重，可能不好随便水洗。你解释一下，再代我谢谢他。”

“老大不会介意的。虽然他嘴巴有点毒，倒还好说话。”一千不以为然地说，抱住衣物。

“必要的礼貌还是应该讲。按理，本应该我亲自送去，可既是你们有事要谈，我也不方便打扰。”柳兰君耐心地说明，还叮嘱他快去快回，别把衣服弄脏了。

答应一声走出宿舍，一千感觉柳兰君对鬼对事同样一丝不苟，不过倒不讨厌。

走廊里光线很暗，鬼火似乎都在投机取巧少干活。鬼魂们匆匆穿行其下，不时笑闹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千。

快要走到叶欢宿舍时，那扇门忽然开了。叶欢穿了身整齐的休闲装走出来，神情是惯常的冷淡。一千赶忙紧走几步，拦住他。

“老大，还你衣服！还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好吧，快点儿。我得去酒吧了。”

打量一千和他怀里那堆东西几眼，叶欢让开路放他进去，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将衣物搁在床上，一千见屋内收拾得和早上一样整齐，不由纳闷，“你们怎么都这么爱干净？”

“你是指那个柳兰君？”叶欢关上门，倒进沙发里随口问道。

“不是他，还能是哪个？对了，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和伍伍他们一起去食堂，大家聚一聚，顺便介绍兰君给你们认识。”一千坐到他对面。茶几上有几盘新鲜水果，不过他刚才已经吃了太多草莓，所以很遗憾地发现肚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再装了。

叶欢仔细打量他一阵，无可无不可地回答：“也行吧，反正顾客不会因为我一天不去酒吧就跑光的。”

一千高兴地击了下拳，然后亲热地移到他身边坐定，脸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叶欢警觉地同他拉开些距离，灰眼睛里浮起丝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