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一——沙与泡沫

“他泄漏的是什么秘密？”他低声问，心里不知怎的竟然有丝紧张。

“……”

2000沉默着没有开口，似乎这个问题令它相当痛苦和恐惧，从而不愿意提及。

“那个让他泄密的人是谁？”一千换了个问题，可是依旧没能听到答案。

“前一个机要员叫什么名字？这个总不会是秘密吧？”

一千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用力拍了一下终端机面板。可是除了把手硌得生疼外，什么也没能得到。

“2000，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哑巴了？刚才你不是说得挺欢吗？”

“主人，前机要员是我的第一个主人，请让我对他的不幸遭遇表示一下尊重和悼念。”

空中终于传来2000的一声抽泣，接着它便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微哑的嗓门听在一千耳朵里，让他也莫名地伤感起来。

“我不知道……”

他抓抓头没有说下去，转身离开机要房。

虽然2000自称是个他不能理解的什么“机器”，他也始终没能看到它的模样，但这并不表明他就可以无视它的存在，无视它的感情。

悼念，是2000个人的事情，他无权干涉。

“小千，死者为大，当你有机会悼念的时候，就认真一点吧。”

叶欢曾经难得郑重地说过。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保持沉默，至少在2000悼念他前任的时候。

走出破楼，银色巨钟的光芒仍很灿烂，一千的情绪却有些低落。

在投生二科短暂的任职期间，他曾见过自己的那位前任。那是只很普通的鬼，个子瘦小头发细软，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笑。他的笑容腼腆羞涩，和一千纵横飞扬的笑法完全不一样。

现在，前机要员的相貌在一千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但他却始终忘不掉那个笑容，而且每每想起就觉得心里有点发堵。那个笑容太卑微，仿佛生怕对方会不悦似的，从而赔着加倍的小心。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鬼这么笑，这么没有自尊。如果换做是自己的话，他绝不会这么做。

他想不出是谁让前机要员泄漏的秘密，因为可能的因素实在太多了。那位前任看上去涉世未深，是叶欢定义的很容易上当受骗的类型。

但这不应该是他因此就得接受碎魂鞭惩罚的理由，那个让他泄密的家伙才真正该死。他暗自琢磨。

回到宿舍推开门，一千忽地一愣，有一瞬间竟会误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个到处都被擦得发亮、不见一丝凌乱的房间真的是他曾住过的那个脏乱到无处下脚的小窝吗？

可是柳兰君明明正在往窗外铁丝上搭他换下来很长时间也没想到要洗的另一套工作服。他先将湿淋淋的裤子抖平，再捏住两个裤角对齐才挂出去，以免晾干后出褶子。他的动作优雅而娴熟，根本不像在干家务，而更像在指挥交响乐团演奏。

“兰君，谢谢你哦，把我的衣服都洗了。你太好了！”

一千跳过去大声道谢，然后注意到铁丝上晾的不仅有工作服，还有自己床上那些东西和窗帘。这些衣物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那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加香洗衣皂味儿。他忍不住掀了掀鼻子，刚才的惆怅立刻被丢到了一边。

“回来了？累不累，要不要喝水？”柳兰君向他绽开一个微笑，用毛巾擦干手。

“不累。”他坐到窗前柳兰君的床上，用力在上面弹了弹，“兰君，来，坐下。你忙了半天，也累了吧。”

柳兰君摇摇头，搭好毛巾后坐到了一千旁边，和他一起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宿舍 。

“兰君，你来了真好，这里终于像个能住的地方了。我一直觉得这个宿舍不顺眼，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收拾。”

理直气壮地解释完自己的懒惰，一千瞟一眼自己那张床，怎么看怎么觉得柳兰君的床要比自己的整齐干净许多。

“你还小，不会也是正常的。过去我住过集体宿舍，习惯了。”柳兰君安慰着他，伸手一指两张床中间的空档，“这里要是能再摆个床头柜就好了，可以存些杂物。晚上睡觉，衣服也有了搁的地方。”

一千扭头看着那处不大不小的空墙，拧起眉头。

“可是咱们两个都没钱，上哪儿去弄床头柜？要不，我再去找谁借点儿？”

“不好，总借钱不是事。很快就要发工资了，到时候再买也一样。”

柳兰君劝阻他。不过，床头柜可以不着急买，可是还有许多其他用钱的场合，没有钱真的很不方便。想到这点，他们不由都开始暗暗犯愁。

“小千，其实，我可能……有钱。”

沉默了一阵，柳兰君忽然犹豫着开口。

“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什么叫‘可能有钱’？”一千不解地反问。

柳兰君停顿一下，轻声解释：“我在‘新丁接待站’时，管理我们的警察说这里有个银行，阳间送来的钱物都先由他们统一接收，然后……”

“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一千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不觉兴奋地跳起来，两眼放光，“走，兰君！咱们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你会有一点小钱，取出来花掉再说。”

柳兰君点头起身，和他一起走出宿舍，神情也很有些期待。

阴间只有一家由地府管理的银行，总行坐落在阴司大街中央广场。从十殿宿舍到那里可以乘坐公共汽车或私家车行的出租车，不过柳兰君和一千没有钱，只得步行过去。

原本一千提议逃票坐公车，但是柳兰君坚决不同意。为了避免争吵，一千也只得作罢。

马路上鬼来鬼往，跟平时一样热闹。两只鬼魂边走边聊，倒也不觉枯燥。

路过第五街区公园时，一千瞟到伍伍背个大布袋正在向那些在健身器材上运动的鬼魂散发小册子。他赶快扭开脸，拉住柳兰君开始急走。

没想到视力超好的伍伍一直在眼观六路寻找可以传道的对象，马上就发现了他们，还大声打着招呼向马路这边走过来。一千只好停住脚步，和柳兰君站在路边等他。

“一千，今天你……”

伍伍盯住他的头脸打量，眼镜片后的双眼目光如炬。

“我刷了牙，也洗过澡，现在全身上下干净得很。”一千急忙回答他的例行询问，随后忽然想起早上因为忙着帮柳兰君借衣服，自己忘记了洗漱。他不由不安地瞟瞟柳兰君。

听到一千的这个说法，柳兰君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

“那就好。”伍伍满意地点头，目光转到柳兰君身上，客气地问，“这位是……”

“他叫柳兰君，也是咱们一殿的公务员，代号一千零一。是我朋友。”一千挺了挺胸脯显得很骄傲，随后也向柳兰君介绍了伍伍。

“很高兴认识你！”嘴里说着高兴，伍伍却依旧表情严肃地伸出右手，肩上那具沉重的大布袋就掉在了肘部。柳兰君连忙帮他拎住。

道了声谢，伍伍从布袋里掏出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柳兰君。

“初次见面，这本《大悲咒》送给你。希望你能时常诵读，永保灵台清明。”

柳兰君迟疑地接过册子，翻开几页匆匆扫了扫。

这本册子完全是手工制成的，纸张和装订都很粗糙，上面的钢笔字也是歪歪扭扭的，但每一笔都写得极其认真，连标点符号都务求标注得尽可能圆满。

“那个，伍伍，我们还有事，不耽误你传道了。”

见伍伍送完册子，就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果报故事，一千慌忙告辞。闻言伍伍有些失望，不过仍是客气地冲柳兰君点了点头，转身又穿过马路回到公园那边。

“其实，伍伍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喜欢唠叨。”

见柳兰君拿着那本册子站在原地，仍是一付回不过神儿的模样，一千只得勉强替伍伍分辩一句。

看了他一眼，柳兰君将册子放进衣袋，和声说：“我又没有说他不好，你不用解释。你的这个朋友有自己的信仰，而且很执着。”

“对，昨天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他没事就在宿舍里抄写各种佛经，然后到街上散发。还经常去慈善机构帮忙，发了工资就买些纸笔，剩下的一分不留全换成日用品分发给认识的鬼，虽然还要顺便讲讲因果。”

一千叹了口气。他就是那个不幸接受馈赠的可怜鬼魂，还是最躲不开的那个。现在，他很后悔当初傻乎乎地就接受了伍伍的帮助，以至眼下想拒绝听布道都不太好意思。

柳兰君没有接话，只是拍了拍他的头顶，似是完全能理解对方的苦恼。

快走到阴司大街中央广场时，他们远远地就看见那里挤满了鬼魂。鬼魂们有的在闲逛，有的在买卖东西，有的在下棋玩牌，还有的干脆躺倒在广场边上的长椅里呼呼大睡，总之热闹得很。

在这片热闹中，有一座半球形的灰色高大建筑最是显眼，因为在它的多个侧门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看上去颇为壮观。

走得近了，可以看清半球形建筑顶部竖着“阴阳银行”四个大大的金字，旁边是“阴司街总行”几个稍小的字。外墙拦腰处还围了条长长的红色横幅，上面用醒目的黄字写着“创建和谐，构筑文明。阴阳银行竭诚为您服务，阴阳银行是您创业理财的唯一……”，剩下的字绕去了银行背面，看不到了。

“玉皇大帝，这么多鬼！等排到咱们，那得是哪辈子？”

一千嘀咕一句，没有停在队列外围，而是径直朝银行里面走。

“干什么去？”柳兰君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我去看看前边有没有认识的鬼，插个队。”一千不在意地回答。

柳兰君放开他，环顾四周低声说：“小千，你看这里这么多人都在守秩序排队，咱们为什么就要插队？我不去，这样不公平。”

说完，不待一千再开口，他就站到了最近的一队末尾开始排队。

一千呆在原地，感觉柳兰君虽然没有说任何责备的话，可是他的行动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自己：他不赞同自己现在的行为。

抬头看一眼正在减弱的银色光带，他心里着急，跟过去向柳兰君小声解释：“兰君，咱们得抓紧时间，我还要背……”

“我不会插队的。”柳兰君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脸上没有不悦，只是说明自己的立场。

默默望了他一阵，一千塌下肩膀，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们这两只鬼只有柳兰君可以来这里打听钱的事情，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什么忙也帮不上。

柳兰君可以耐下性子安分排队，一千却做不到，只站了不到半小时就厌倦了。于是，他四下乱窜看新奇，甚至还去银行里溜了一圈。

银行内部是个巨大的接待厅，中央有道圆环形大理石柜台，台面高度在他的胸口位置。无论是大理石的地面、柜台，还是那个高高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建成的穹顶都非常干净，还反射着冷冷的白光，从而让鬼魂们办完正事就想离开，丝毫产生不了停留的念头。

柜台后面的银行职员全是漂亮的女鬼。她们身穿统一的藏青薄呢西装套裙，头戴同色无檐小帽，脸上化着淡妆，一个个看上去如同天鹅般高贵，也像天鹅般高傲，始终挂着的笑容相当职业化。

她们坐在舒适的移动转椅里，接待着一只又一只鬼魂。这些鬼魂有的来取阳间送达的钱物，有的查询帐务，也有存钱贷款的，各种疑问和业务不一而足。

漂亮的职员小姐们手拿一支闪光的银笔在内台一块晶莹的长方形板块表面写下需要查询的账户或是数字，随后伴着“叮”的一声轻响，柜台上现出个空洞，从里面送出单据和大把的冥币。如有大件的包裹，则在柜台后的地板中央从总库直接推出鬼魂们要领取的物品，程序和前面是一样的。

整个大厅里都是低低的问询回答声以及叮叮的出钱入钱提示音，没有鬼魂喧哗，也没有鬼魂胡乱走动，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一千看过一阵就失去了兴趣，转而在各个门间跑进跑出。在此期间，他还真遇见过几只认识的鬼魂，可是柳兰君不肯插队，大好机会只得白白放弃，这让小鬼更加郁闷。

等待的鬼魂是如此之多，虽然那些漂亮职员的工作效率很高，可是等排到柳兰君的时候，银行都快要到下班时间了。室外银色巨钟的光线黯淡了许多，大厅里的亮度

也随之减弱了。

“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柜台内的女职员头也不抬地问，将算盘打得“劈啪”直响，漂亮的脸上因为疲倦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的微笑。

“我想查查有没有阳间寄来的东西。要是有的话，我想取出来。”柳兰君简短地说明来意。

听到这个悦耳磁性的嗓音，女职员下意识地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然后神情忽怔，脸上飞起了两团红晕。

“请问您的姓名、籍贯、来这里的具体时间？”

她坐坐正，还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脸上的红色更加明显。

“我叫柳兰君，江苏江阴人，1948年5月26日到的这里。”

柳兰君说得很慢，仿佛这些信息很久没被问及，以至记得不太清楚了。一千看着他，想起对方那个不能见面的爱人，心里有些难过。

女职员示意柳兰君把手按在柜台上一个圆形图案上，同时自己在亮块里写下这些信息。不一会儿，亮块里就出现了一连串的数字和文字。她仔细核查内容，忽然呆了一下。

“您有两套别墅，分别在新区的两条街道上，另外还有一些现金、衣物和三辆汽车。这些都要取出来吗？”

一千和柳兰君面面相觑，都以为银行出差错了。

第十七章：穷鬼暴富

“有多少现金？”一千抢先醒悟过来，兴奋地趴到柜台上问女职员。

女职员报出个数字，但这个数字之大远远超出了柜台外那两只鬼的预期，以至于他们都惊呆了。

“要都取出来吗，先生？我建议您继续存在本行，这么做更加保险，还有利息可拿。本行的利率近两年一直在上调，现在存钱很划算。而且，对超级客户，本行还有年底分红的额外优惠。以您的存额，分红会很可观的。”女职员望着柳兰君，脸上笑得像朵喇叭花。

“小千，咱们取多少？”

呆怔过后，柳兰君征询一千的意见。他对阴间物价还不太了解，心里没底。

“先，先取一万元。剩下的就按她说的，存在银行里分，那个，分红！”一千大着舌头回答，仍不敢相信柳兰君竟然会有这么多的钱。如果愿意，他能用金子盖一幢像十殿宿舍那么高的大楼还有富富有余。

“取一万。”柳兰君对女职员说，神情又恢复到往常的淡然，想了想又问，“可以查查是谁寄来的吗？”

“对不起，这个信息是受保护的，我只能告诉您寄钱的次数和每次的金额。”女职员抱歉地回答，一面快速查了一下，随后脸上再次流露出惊讶，“一共是四万六千九百一十七次，每次的金额您也要知道吗？我可以打一份详细的清单出来。”

柳兰君真正愣住了，旁边一千下巴也半掉不掉地悬在那里。

“是不是出差子了，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肯为他祭奠的朋友？”

一千托住下颌插话，眼睛都快瞪成对眼了。他琢磨今天自己的下巴真是走运得厉害，从中午一直掉到了这个点钟还合不起来。

女职员脸上露出受到侮辱的表情，盯住他强硬地回答：“本行曾创下三万天无错账的业内最高纪录，是工商司的历年优胜单位！我是这里的柜台组组长，连续十年被评为优秀出纳员、业务大赛得过银奖、流动红旗就没落到过别的组！你竟然怀疑我会出错？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