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三——沙与泡沫

轮到十殿转轮王发言的时候，因为是本殿大人，一千稍微用心听了听。转轮王的嗓音柔和，说话不急不徐，对待其他阎王的态度也极谦和。每当彼此出现矛盾，都是转轮王从中调停才使谈话一直持续了下去。

一千这才知道魏许司长的本事是从哪里学的，原来是转轮王的翻版！但只不过是个拙劣的翻版而已。听魏司长讲话他头痛，转轮王大人的声音却让他越听越想听。

孟婆今天穿着正式的天人华服，发髻高挽珠花齐全，美丽得似十七八岁的少女。

三殿宋帝王最喜欢和她拉话，常说到高兴处就自顾大笑，确实是位性情中仙。

按理，这些围坐怀旧的都是鬼仙，虽然品级不是特别高，可都有一身不容小觑的法力。然而，共处一室这么久，他们竟然仍没能发现王的背后藏了只鬼和一位来历不明的美人。

难道美人要比这些阎王还要厉害？

偷听一阵后，一千忽然想到这个可能，心里更加好奇他的身份。

等阎王们兴尽离开偏殿，美人方收了法术，缓步从雕像背后转出。虽然刚刚偷听完别人聚会，不过美人就是美人，照样白衣胜雪仙姿飘渺。反而是一向厚脸皮的一千脸上显得有些讪讪。

“你可以走了，切记以后不可再妄入此间。”

美人帮忙不图报，只大度地淡淡吩咐他一句就要离开，那个转身拧腰的动作让一千重又看直了眼睛。

“那个，谢谢啊。”他抓抓脑袋，感觉不道谢似乎很对不起这位美人，而且……“请问贵姓？”

美人回头瞥他一眼，美目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屑和鄙夷。

一千不由羞愧地垂下头，感觉自己真是秀逗了，居然想打听这位冰雪美人的事情。这是他一名小小的鬼差能打听的事吗？真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死了也白死”的老话。他做好了白死一回的准备。

“‘帝出乎震’，我的来历你去猜猜吧！”

出乎意料，美人沉默片刻后竟然回答了他的问题，随即飘然而去，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只是，这个回答怎么……这么的，玄妙？

再次抓抓脑袋，一千感觉没文化真是不行，而且是寸步难行。

将喝过孟婆汤的待投生鬼魂交给二科的同事，一科例行的晨点工作就基本结束了，柳兰君和大家相互道别后，独自沿奈何大街步行回宿舍。

他现在上的是正班，工资也提高了一级，但并没有引起同事们的妒忌。他工作极其认真，而且为人和善，从不拉帮结伙搞小团体排挤同事，在上司面前也绝不打小报告。偶尔其他同事有事不能按时上班，只要和他说一声代班，肯定不会被拒绝。因此，虽然他的来历颇令人费解，但大家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接受了这个新丁。

推开宿舍门，让柳兰君感到意外的是先行离开奈何桥的一千竟然没有像他告诉自己的那样在补眠，而是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稍嫌紧凑的房间因此显得有些空旷。

空旷？他为自己忽然想到这个词而感到很诧异，怔了片刻后，这才开始动手整理宿舍。

早晨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将床铺匆匆收拾好就忙着去做早点了，其他的一概没动。而阴间的尘土似乎特别多，一天不打扫，室内就会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擦干净桌椅箱柜，最后将地板用控得半干的湿拖布拖过两遍，宿舍内立刻焕然一新，所有的地方都开始闪闪发光。

打扫完毕，一千仍没回宿舍，柳兰君不由有些担心，准备出门去找他。可是，手刚一碰到宿舍门把手，他就站住了。思索一阵后，他慢慢松开手，坐到窗前浏览下班途中新买的几份报纸。

报纸一份是专门报道阳间时事的消息类周报，一份是针对阴间各类新鲜事的快报，另一份则是体育类的专门报道。

阳间周报刊登的内容让他直摇头，尾气排放、环境污染、核纠纷、全球金融危机、股市大跌……总之，没有一条好消息。

快报上的新闻就更糟，比如两大司长为某某夜总会的头牌大打出手，闹得连纠察都出动了；出现更多的捏捏族将袋装食物破坏得根本卖不出去，超市因此损失惨重；市立中心医院又出了起割阑尾，却误切掉右肾的重大医疗事故……总之，还是没有振奋人心的信息。

他叹口气，拿起体育报，入目的头版头条就是明鬼被三殿马球队开除的坏消息。球队发言人批评他严重无组织无纪律，无视队规私自罢球，致使球队屈居季军，是不可原谅的恶劣行为。而之所以季赛后一直未对他进行处理，是因为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昨天才有人在某个娱乐场所发现了这位喝得烂醉的前明星马球运动员。

柳兰君将报纸一份份折好搁在花瓶旁，然后将目光投向窗外，神情显得很忧虑。

门上一响，一千走了进来，手里举着几份和桌上相同的报纸。

“兰君，我回来了！这是你的……”

注意到那堆虽然被摆放得很整齐、但一眼就能看出已翻阅过的报纸，他顿住话头，丧气地将手中报纸扔进门口的垃圾筒，然后就站在门口歪头打量柳兰君。

刚才那个冰雪美人虽然长得更美，但是言谈举止间没有一丝热乎气儿，让他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亲切。而柳兰君的眉眼却怎么看，怎么和蔼可亲。心情突然变轻松了，他终于有了种从九天云端安全着陆的踏实感。

“小千，你去哪儿了？”

柳兰君起身打算迎过去，可视线落在一千脸上，他忽然就是一怔，面现诧异。

一千的相貌和今天早上相比毫无二致，可是看在他眼里就是感觉有些不一样。然而，他一时又找不出具体不同的地方，因此只得将疑问藏在心里。

“我刚才吃了个……”被柳兰君的询问提醒，一千正准备合盘托出方才的奇遇，却又忽而顿住话头，想了想趴到他对面的桌子上，笑嘻嘻地问，“兰君，要是我告诉你，我刚才吃了个会飞的珠子，你相不相信？”

“珠子？还会飞？”柳兰君抬手拭一下他的额头，纳闷地问，“你这孩子是不是病了，怎么说出这么不合情理的话？”

一千沮丧在垂下脑袋，小声嘀咕：“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

柳兰君担忧地打量他脸上那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抿抿嘴唇，“小千，上床睡会吧？”

“我没在说胡话！”明白这个建议背后隐含的意思，一千抗议一句，不过在注意到柳兰君的表情后，他又乖乖趴回桌子解释，“我今天遇见个美人。”

“美人？”柳兰君反问，嘴唇抿得更紧，眉头也锁了起来。

“嗯，他没有影子，也不知道是仙是魔。”一千点头，目光迷茫，“……他，长得像魔，可身上又没有魔性，应该是仙。”

“他，叫什么名字？你在哪里，和他遇上的？”柳兰君追问，吐字显得有点困难，似乎不大愿意相信对方会有这种艳遇。

“我去给阎王大人送贺信，在偏殿遇见的。可他不肯痛快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说了‘帝出乎震’这四个字，还说他的来历就在里面。兰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柳兰君垂目思索片刻，抱歉地说：“对不起，小千，我也不知道。这四个字应该和占卜有关，我以前没有研究过。要不，你去问问叶秘书？”

一千失望地看着他，“你不是教师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教的是地理。”柳兰君有几分虚弱地回答。

“地理？”一千重复一句，同情地问，“你怎么会教这么没意思的课，你不是正牌大学毕业的吗？”

“地理其实很有意思。”

柳兰君郑重地反驳，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他喜欢地理，曾立誓要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将每一寸国土都描绘清楚，并让西方列强的魔爪永远被挡在国门之外。为此，他不惜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

听对方如此严肃地说完上面那句话后就没了动静，接着目光开始涣散，思绪不知又飘到了哪里，一千慢慢攥紧拳头。

看惯了这个表情，他知道柳兰君又在想什么。之前他可以心无芥蒂地进行安慰，但现在……他垂下眼睑，默默起身走向门口。

“小千，你去哪里？”

好在，柳兰君这次出神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在一千刚拉开宿舍门时就及时喊住了他。

“你不是让我去问老大那四个字的意思吗？趁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去

看看他在不在办公室。”一千回头解释，脸上重又露出个开朗的笑容。

“嗯，是这样？”柳兰君有些意外他忽然一言不发地就去找叶欢，想起自己刚才似乎又在神游天外，心里不由微微愧疚。

他从墙角拎过一小篮葡萄交到一千手里，嘱咐：“把这个带上。”

“为什么？”一千接过小篮，顺手揪下一颗饱满晶莹的紫葡萄塞进嘴里，边咬边含糊地问，“咱们自己留着吃不好吗？老大不一定能看上，他挑得厉害。”

柳兰君抿了下嘴角，显得很无奈，“你总去麻烦叶秘书，带点东西表示一下心意也好。”

“老大才不会在乎我有没有送他东西。”

感觉这个葡萄味道不错，一千就开始一颗颗揪来吃，同时满嘴汁水地继续和对方说话。

“所以才更要表示一下。否则，叶秘书不在乎，可别人却会说你不懂事。”柳兰君眼睁睁看着那篮价格奇贵的葡萄被他揪得一片狼藉，上面绿色的小梗子头越来越多。

“哦，是这样？”一千有点醒悟，抱着小篮往外走，“那我去了。”

“去吧。”柳兰君站在原地，视线仍未离开那篮可怜的葡萄。

如果是漂亮的水果，叶秘书可能真不会在乎。不过，现在成了这付模样，他还会不在乎吗？他严重怀疑。

等一千边走边吃走到叶欢办公室外时，那篮葡萄已被他吃得只剩下零星的几颗了。他看了看，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不太妥当，索性将剩下的那几颗也全部吃掉。然后，抻袖子擦擦下巴上的葡萄汁，推门进去。

叶欢果然在，正半靠在办公椅里打盹儿。他将长腿搭在办公桌上，脚蹬白麂皮透孔凉鞋，照例只穿套白法兰绒休闲时装，完全无视殿里的着装规定。

“老大，我找你问个事儿！”

一千大大咧咧地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打断别人休息的歉意。

将眼睛微睁一线，叶欢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神情忽然一凛，站了起来。

“你别客气，咱坐着说话就行。”一千误会了他的意思，赶忙摆手，然后一个蹦子跳上办公桌，“我今天碰见个……”

“别说话，不要动！”

叶欢冲一千竖起食指，一向冷漠的脸上此刻竟然显出几分紧张，而目光则死死定在他的头顶，似是发现了什么本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姿势僵硬地坐在桌上不敢动弹，一千只拿眼睛询问着对方。

第五十六章：附鬼怪虫

叶欢快速拉开办公桌侧门，从里面摸出半瓶香槟，随即在一千惊讶的注视中将酒瓶抛向空中。

那只瓶子升到最高点后翻个跟头，稳稳地横停在了半空，瓶口对准一千的脑袋。金色透明的酒液冲向瓶口，却被塞子给阻住了。

盯住那只酒瓶，叶欢低声念咒：“东南西北中，下！”

酒瓶晃了晃，软木塞子开始一点点向外抽出，最后整个脱离瓶口飘到了旁边。瓶子里的液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闭住了，竟然没能洒出分毫，只泄漏出一股醇厚的酒香。

“是仙不是魔，是福不是祸，去！”

随着这个新咒语，一千忽然感到头发里有个东西在蠕动。他将眼睛使劲往上翻，试图看清那个将自己头发当成私家泳池的小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

头上那个小东西似乎翻了个身，扭呀扭地慢慢爬到脑门，又一扭一扭地顺着鼻梁爬向鼻尖。一千的目光紧紧跟着它，以至都快成对眼了。

玉皇大帝！谁能告诉他：这只浑身漆黑、背上长着两支小翅膀、还有无数细足的恶心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跑到他头上去的？！他明明今天早上刚洗过澡，还用了两遍洗发精。可是，现在却偏偏从他的头发里爬出这么只丑得掉渣的小虫子！

那只怪虫爬到一千鼻尖后抬头望向半空中的那瓶酒，似是在犹豫究竟应不应该飞过去。过了片刻，它终于做出了决定，扭扭屁股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将自己肉滚滚的身体完全呈现在那两只鬼面前。

一千用手捂住嘴，弯腰干呕。叶欢却神色未变，目不斜视地瞪着那只虫子，直到它飞入酒瓶。

“是魔不是仙，是祸不是福，合！”

瓶塞像枚炮弹般“呯”地一声堵回瓶口，将那只怪虫关在了里面。不过，怪虫并没注意到这个变化，仍只顾在酒液中欢快地游动痛饮着。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化！”

毫不在意那只怪虫此时此刻欢畅无比的心情，叶欢眼尾上扬，冷酷地念出最后一道咒语，眼睛里精光一闪。

香槟酒瓶晃了晃，忽然开始以中线为轴心快速旋转起来。

那只怪虫不断被甩在瓶壁上，撞得翅折肚破头开花，眨眼间就被摇成了细末。

金黄的酒液被怪虫身体里流出来的黑血污染，最终变得和它一样漆黑。

“哇！老大，你真厉害！”

目睹了这个残忍的毁尸灭迹全过程，一千却没能产生丝毫同情心，反而大声称赞叶美人，还凑上去仔细打量那瓶已变得面目全非的香槟。

“浪费我一瓶1740年产自勃艮第的好酒，小千，你欠我的可是越来越多了。”

对他的称赞，叶欢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抬手收回空中那只酒瓶。

“切！小气！”一千不屑地皱起鼻子，却随后跳下办公桌凑到叶欢面前，讨好地问，“老大，那只恶心巴叽的家伙是什么东西？”

“它叫唧唧虫，学名寂寞虫。”叶欢坐回办公椅里，神情这才显出丝放松。

“寂寞虫？”一千抬眼向天琢磨，纳闷地嘀咕，“这名字忒古怪了。”

“再古怪也比不上从你身上发现它更古怪吧？”叶欢注视着他，眼神重又变得凝重，“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

“呃？”一千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大，你是不是应该问我：有哪天没得罪过谁吧？”

叶欢的表情松动了些，轻轻而笑，“也是。所以，被人在身上放只监视虫还是轻的。”

“监视虫？”一千困惑地反问，然后扯住对方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大？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叶欢扬起眼尾，一甩胳膊脱开他的手，随即却又被扯住了。

两只鬼就这么甩了扯、扯了再甩闹腾半天，叶欢才开始解释起那只虫子的来历。

“寂寞虫其实不是真正的昆虫，而是由寂寞情绪衍化而成的精怪。它们特别喜欢重复别人说的话，还喜欢偷窥和喝酒。由于这些天性，一些有法力的人会收集它们，训练后用于跟踪。不过，这种虫子过于阴暗，又易于识别和消除，所以一般光明正大的神仙都不会用它。所以，小千，”他顿住话头，视线重又落在一千脸上，语速缓慢却带着压力，“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这几天，你究竟遇见了什么人？”

一千呆呆和他对视，脸上是个万分迷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