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混杂在群仙中笑容僵硬心思复杂。一向以文采辉煌着称的文曲星竟然没能当场做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贺诗,这不能不让其他仙友均感到丝诧异。
而他,只在第一眼看见新真君右手小指上那根耀眼的金色仙契时,大脑就完全停止了运转。
后来,紧紧缠在白嫩的像支小肉芽似的小手上的那根金线又随着被吵醒后乱挥手臂的新真君的动作在空中晃出无数金灿灿的幻影,仿佛一道道鞭子抽在他的心上。那又仿佛是个无声的示威和炫耀,警告自己开阳已有了归属,不容他再从旁觊觎妄想。
开阳抓住那只小胖手塞入襁褓,可是小家伙立刻又挣脱出来,小嘴还吐起了口水泡泡,一面继续笑得天真无牙。众仙友都笑起来,调侃开阳在新真君这里没有威信。
哄笑声中,开阳故意板起脸凑近小家伙低声警告,可是刚教训完就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胖脸。见状,旁边的仙友们又笑了,说距离新真君能嫁给他那天还有几百年,让开阳耐心等待莫失了仙家体统。而开阳却只管凝视着那个小胖子微笑,对这些善意的嘲笑理都不理。
新真君手上那根金线牢牢连在开阳右手的小指上,中间没有一个死结,在宫殿内明珠的映照下明晃晃地格外刺眼。
闹哄哄的笑声中,他偷偷扫一眼自己的右手。修长柔软惯于握笔调墨的手指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没有那道神奇的仙契,也没有紧紧握住的开阳那只漂亮的手。
他垂下袖管藏起自己紧紧攥成拳头的右手,而脸上仍同仙友们一样笑着,嘴里也说着喜庆的吉祥话。
聚会结束后,众星君跟随玄虚真人告辞回洞。他落在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再看一眼那位还什么都不懂的新真君。
方才的热闹散尽,此时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几名天女侍立在摇篮边。小胖子仍挥舞着右手,发出低低的呢喃,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同另一位神仙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宫殿的顶棚是鹅黄色的,上面绘着天帝巡幸图,宝车香扇璎珞华盖,天马昂扬仙人林立,场面极其盛大恢宏。殿里的地板是黑金的大块方砖,光可鉴人冷硬无比,摆设都影影绰绰地倒映其上,包括那个在此刻显得有几分孤单无助的小小摇篮。
玉虚真王手里拿柄拨浪鼓走到摇篮边弯腰逗弄婴儿,鬓如刀裁发柔似缎,头上尚无一根银丝,明明是尊贵无比没有寿命界限的南斗主人却忽然给了他一种迟暮的错觉。
他急忙回身跟上其他星君,心里似多了块东西坠得难受,因为最后这一眼比刚才那个欢乐的场面给他的刺激更大。
南北斗诸神能够掌管全天下人的命运,却唯独掌握不了自己的,这是多么可悲,以及,可笑?
不自觉的,他对新真君的恶感减退了些,惟叹与开阳缘悭。
后来的日子仿佛历史重演了,新的天府真君成天像只跟屁虫般缠着开阳,就如同过去开阳紧紧粘着他一样。
小小的少年与幼稚的梳双髻童子在一起玩时经常会闹出些乱子,不是今天砸了玉清真王最喜欢的玉瓶,就是明天把玄虚真人好不容易养成的一株凤凰花当成柴火烤了王母娘娘的绿毛鹦鹉,再不然就是偷偷溜进玉帝的后宫偷看他最宠爱的妃子出浴……
每次闯了祸都是开阳顶罪,而天府真君则是那个送牢饭的,小小的漂亮脸蛋上也总是挂着两条哭出来的鼻涕。
然后下次,再下次,同样的情景会一再重复上演。天界众神一看见这两个手拉手特别漂亮的小神仙都会下意识地吩咐童子守好门户,生怕他们又弄坏了什么宝贝去。
天界因为他们的存在,沉闷枯燥的日子变得飞快,一转眼就过去了五百年。新真君也长大了。
长大了的真君身材修长眉目如画,相貌与开阳比也毫不逊色,而且生性活泼好动,要比开阳得仙缘的多。他又好穿一身大红的衣裳满世界乱跑,往往一出门就是几天不归自己的寝殿。
很多神仙喜欢真君,只要不过分,都会对他仍在不断闹出的乱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门的童子也都与他混熟了,现在见到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赶紧关门闭户防真君当防贼君。
新真君喜好结交朋友,各界猪朋狗友都有一大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熟人留他盘恒。他又嗜果如交友,每每吃完人参果又想起大鲜桃,天上人间的果子没有他不认得的。王母曾为偷蟠桃专门罚他去给桃园浇水,结果就和孙猴子看桃园般落了个同样的下场——桃子全进了他的肚子。
然而,新真君和开阳的关系却开始变得疏远了。两位神仙经常斗嘴吵架,甚至一连数月彼此赌气不见面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凡间又不知历经了几次沧海变桑田的轮回,一直处于冷战状态的真君和星君奉玉清真王及玄虚真人之命就要成亲了。变故也恰恰发生在此时。
那天,他仍是在写字,却有点心不在焉,始终不能集中精神。废纸篓都快被装满,他才勉强写好一幅,正执笔审视,久未登门的开阳忽然走了进来。
其他神仙要进他的玄冥洞总会事先打个招呼,或是在洞外报上家门,他才会撤去洞口设的结界请客人进来。文曲星君爱静不喜旁人打扰的脾性在全天界也是出了名的,等闲不会有谁贸然来访。
只是对开阳,他始终没有这么做过。破解结界的法门也早已教过开阳,任凭他来了又去,从不阻拦。
那天开阳脸上惊怒交加的神情他到现在还记得,开阳所说的话,他也一个字都没忘。
第一句,“南南爱上了别人。”
第二句,“他剪断了仙契。”
第三句,“玄冥哥哥,你喜欢我吗?”
这三句话每一句说出来都让他错愕,特别是最后这个问句,几乎让他疑心自己对开阳的心意终究是被看了出来。
“小阳,你怎么……”
他惊讶地打量着将自己抱进怀里的开阳,无法说出心中的羞愧和慌乱。然而,开阳什么也不肯解释,只是紧紧搂住他别过头,不肯露出那张美到极致的脸。
“说你喜欢我,说,玄冥哥哥……”
开阳用低微的、几乎是哭泣般的声音苦苦央求,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间,滚烫的双手也开始抚摸他的腰身。
理智就在这个瞬间融化了,他呆呆地轻喃:“我喜欢你,小阳。”
粉色的唇瓣欺上来狂风暴雨般吻住他这张刚说过喜欢的嘴唇,腰带也被粗暴地扯开,衣服破裂的声音似乎将空气都切割成了碎片。
潭边的细沙洁白而柔软,他却一次都没有光脚在上面走过。当浑身不着寸缕地被压倒在那上面时,他有种轻微的晕眩感觉,于是缓缓闭上了双目。
醒过来的时候,开阳早已走了,只留给他满身的吻痕和腿间那处令人羞耻的伤口。但他却没有丝毫悔意,还因这是开阳的初次而感到窃喜。
处男的动作完全没有章法,不仅弄痛了对方也弄痛了自己,开阳却坚持要将自己弄得更痛,虽然眼泪一刻也没有停歇地流过他绝美的脸。
他知道这种痛,所以咬牙忍住了。
这是他唯一在爱的方式。他悄悄对自己说,一面痛得将嘴唇咬出鲜血。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开阳从未向他提起过。他还是从别的神仙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情况。
离开他当天,开阳赶到天庭将天府真君和他爱上的那个家伙一并告上了玉帝。而玉帝却因为刚得悉自家妹妹私配凡人还生下个杂种而震怒,根本不愿意去管这三个男神仙间的感情纠纷,于是甩手将此事丢给了王母那个腐女。
王母哪肯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马上与开阳立约:如果将天府真君和那个家伙贬下凡间历经三世,他们仍能相爱的话,才准许天府真君与开阳正式解除仙契,否则仍要按前缘成亲。
开阳性情冷傲,心性却单纯,根本没有看出这个名为贬入凡尘受苦的惩罚手段实是为给那两个家伙提供了一次免费三世蜜月游的机会,竟然当场答应了。然后就是一世世追寻,一世世从中破坏。然而,最后他却又总是功亏一篑。那两个家伙总能在千万芸芸众生中相遇相爱直至不离不弃,无论所在的那个朝代是否有男男恋这回事,就如同同时中了最强悍的爱情咒语般 分都分不开。
寻到第三世时,那两个家伙竟然踪迹全无,开阳不得不一次次冒着损仙格的风险下地府调查他们的下落……如今,终于找到了,终于还是找到了。
带着一身狼狈的痕迹,玄冥慢慢爬起身。于是,雪白的沙地上就立了个玉人,乌发轻垂、大腿修长、纤纤秀足精致得似冰雕玉砌。
他垂下眼睑抬足走向小潭,如之前的每次那样将自己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清理干净,然后上岸着衣束发,仍同方才一样执起洞箫开始吹奏《云裳》。一遍又一遍寂寞的仙音,没有透露出吹奏者丝毫的伤心和惆怅。
不是因为知道开阳要来才会选择这首曲子,而是近千年来他只吹奏过《云裳》。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得知开阳喜欢后,抛弃多年辛苦练习早已纯熟的所有旧曲、对三界新出现的乐曲置若罔闻、偏执地几百只年独独钟情于这首《云裳》并不是最匪夷所思的行为,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知道对方喜欢的不是自己却始终不能放弃。
洞内乐声袅袅,洞外白云悠悠、菩提碧荫如盖、丹阳红似赤珠,玄冥洞仍同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安静祥和不染纤尘。
莫名其妙吞了个会自己飞的珠子,神经粗壮如一千也感觉心里不太踏实。忐忑了几天,发现自己仍和从前一样能吃能喝,连失眠的小毛病
都不治自愈了后,他这才算是安稳了。
关于那只寂寞虫的怪事,因为感觉过于离奇,他没有告诉柳兰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异事就算说了,柳兰君也只会当是个笑话。
不知道为什么,斯文稳重的柳兰君似乎特别反感这类稀奇古怪的事物,要不是现在就身处阴间,恐怕连这个他都不会承认。好像听他提过一次,他信仰唯什么的东西,这个唯什么就是只相信现实存在,其他的都当是春风在唱歌。
开阳星君那件事一千倒是一回宿舍就老实向柳兰君汇报了,然后两只鬼继续一齐对此事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叶欢已将开阳武曲星君、天府真君和王的关系有理有据解释得很清楚了,可是在王已失踪近二百年后,开阳星君仍会跑到阴间来找所谓缘分菲浅的真君这回事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这天,原本是球队训练的日子,谁知武队长因为要替自己那位兔夫人庆贺生日,就给球员们放了半天假,还热情邀请他们去喝寿酒。凡是出席过武队长家“盛宴”的队员纷纷找各种不容推却的借口婉拒了,不清楚情况答应出席的只不过聊聊几个,这让武队长很有些失落。
一千跑得比武队长家那位兔夫人还快,连柳兰君都被他顺便拽走了。
他可不想去吃什么青菜胡萝卜!
上次为庆贺自己出院,武队长很好心地邀请他及球员们去家里吃饭。结果只有武队长那位长牙夫人一个人吃得比较满意,大家望着满桌一点荤腥全无的素菜胃口全倒了,后来不得不自己掏钱在外边小摊上各吃了几串法术大烤羊肉才算是填补了空虚胃脘。
训练取消无事可干,正巧伍伍送了两张“网恋”网球场的免费球票,于是柳兰君和一千就改去打网球了。
第五十八章:恶鬼发狂
“网恋”网球场坐落于阴司街东侧,刚开张不过一周时间,所有设施都还是新的。里面很宽敞,雪白的墙壁、淡绿的顶棚和碳纤维地毯,休息厅里摆着舒适的布艺沙发,专供运动过后冲凉的浴室也非常干净讲究。
柳兰君和一千都没有网球服,租了两只球拍后,他们仍只穿着来时的衣裳走进一间球室。
在阳世,柳兰君只看见过别人打网球,自己却从未摸过球拍。一千之前也没有接触过,可是在观察一阵其他客人的动作后,他挥起球拍就冲墙打了几个漂亮的旋转球,接球姿势也显得很娴熟,好像曾是个中好手。
见柳兰君握拍子的手势不太正确,一千耐心地一点点教他。柳兰君人本聪明,只教了几分钟就打得似模似样了。
两只鬼魂前后站开,冲着那面白墙挥动球拍,暂时都顾不上再说话。网球室里只能听见击球和奔跑声,以及偶尔的叫好声。
一千的位置靠前,除了自己玩外,还要负责救球。他不停地跑动挥拍,头发不一会就湿漉漉地贴在了脑门和脖子上,衬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看上去特别水润。
柳兰君个子高,站在后方,主管发球和将一千漏掉的球打回墙壁。前一项任务他尚完成得马马虎虎,后一项则是颇为勉强,如果不是小鬼有意将球速拉得比较缓慢、击球点也送得极到位,他恐怕连半个球都抢不到。
因此,在这种悠闲的运动中,他不仅没感到吃力,还有余暇想些与网球无关的其他事情。
对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千就掌握了网球技巧这件事,基本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也算是意料之中。虽然阳世的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一千的身体却仍保留着过去的某些记忆,许多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运动,他往往经短暂适应后就能掌握得很好。不似他,在阳世就不善长运动,现在也依然如此。
小原曾笑他白长了付运动员的体格,不仅毫无运动细胞,就连在平地上走路都会被绊倒。这么批评着他的小原往往笑得可爱,眉弯眼弯唇角上扬,手也紧紧牵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会真的又摔跟头似的。
他的小原,很有理由这么说。小原在各项运动中都那么出色,那双笔直的长腿奔跑起来时像是最灵活的猎豹,往往能一眨眼就翻过高高的围墙……
轻轻送到后面一个好球,可是柳兰君居然又没能接住。更加过分的是,这次连积极的跑动声一千都没有听到,他不由纳闷地回过头。
柳兰君手握球拍,怔怔地又在出神,脸上是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迷茫神情。
一千默不做声地看他一阵,然后转身照着墙独自练了起来。因为不必再照顾柳兰君,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动作迅猛挥拍凶狠。淡绿色的网球被抽打得似只惊飞的小鸟,不停地在墙壁、地板及球拍间飞速移动,最后只能看到一小团模糊的影子在四处乱飞。
这种高强度的运动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在他的一次救球失败后嘎然而止了。他用手按住流血的膝盖,仍是没有吭气。
沉寂的气氛终于使柳兰君回过神。他眨眨眼睛,蓦地发现了一千那个正在流血的膝盖,表情不由一怔,随后急忙冲过去用自己的手帕按住伤口。
“小千,很疼么?怎么都不喊我?”
他带点埋怨地问,按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压得很重,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都泛白了。
“我看你在想事情,就没有打扰你。”一千小声开口,垂下眼睑没去看他。
“……对不起,我刚才又想起他了。”柳兰君歉意地望着他,目光里是温柔,“你们的网球都打得很好,动作也……”
“兰君,”一千忽然抬起头直视他,眼神里隐含抗拒,“以后,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再说他的事。总是被你拿着和他比……我不高兴。”
总被误当作是另一个人,总是被当作被比较的参照物,他就这么无足轻重么?为什么有的人却可以那么幸运?不但被爱,还被人始终念念不忘,即便他已经死去了。而自己,明明就在这里,对方却视而不见……为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疑问就一点点占据了一千的内心。这不公平,而且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愤怒。今天,他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可是……
为什么他的内心没能感觉到轻松,反而像是又被压上了新的负担?他这是,怎么了?
低头望向光洁的地面,一千为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感到很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