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不是怕他会自责吗?”一千尴尬地抓抓脑袋。
接住柳丁,叶欢扭头注视他片刻,细长的眼尾轻挑,“原来,还是为他。”
“那个,老大,这事其实和兰君没关系。是我自己非要跑回去的。”
一千继续小声解释,两只手抓完头没处搁,只得攥成了拳头。
叶欢冷漠地望着他,深灰色的眼睛如两潭死水般没有一丝波澜。
久久得不到回应,一千不解地一抬头,便看到了对方的这个模样,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感到丝不安。
此刻叶老大的这个表情……和自己上次出院后去找他时何其相似,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正这么琢磨着,他的脑门就又是一痛,原来又被叶欢突然凿了个爆栗,“说你傻,你还真傻,那些衣服再金贵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小千,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惯着小柳,否则你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我,我哪有惯,惯他?你又趁我不注意敲我!”一千连滚带爬地躲开,脑门上已留下了两个红通通的印子。
“还敢强嘴?”叶欢做势欲再敲,却被一千滚回来抱住了腰,哀求,“别打了,老大!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我真有要紧事想问你。”
微怔后,叶欢垂眼看他,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慢慢放下手。谁知。就在一千刚感到安全时,叶欢又扬起了手,用力打向他的屁股,“还敢用哀兵政策?你老大我要是再上你的当就白混了。”
“真的有事,真的,真的!哎呦,疼死了!你下手能不能轻点?”
一千边大声呼痛边死死抱住叶欢的腰,同时将头拼命往他肋下钻,以防脸上也吃巴掌。
被他闹得再也挥不下去手,叶欢只得停止打屁股的暴力行为,改揪衣领将小鬼提到自己面前放好。
“说吧,什么事?事先警告你,少再装神弄鬼。”
揉着被打得生疼的屁股,一千白他一眼,撇嘴,“白叫你老大了!下手这么狠,真不够意思。”
“嗯?你说是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叶欢稳稳当当地坐在原处威吓一千,似已料定他不会再尥蹶子。
“我说还不行吗?”一千果然软了下来,紧赶着手脚并用爬到安全的位置后,这才和他面对面坐定,一脸严肃地开口,“老大,要是你——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突然找不到自己了,还和另一只鬼共用一个身体……不,主要是他在用,你只是附在他身上。可你又能看能听,也能想事情,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其实提得比较模棱两可,不过叶欢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他用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千,显然一时也想不出会是什么原因。
“听你这个状况……”他慢慢开口,语气不太确定。
“不,不是我!只是打比方。”一千急忙否定,表情特无邪地望着对方。
叶欢淡淡瞟他一眼,接着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说:“你这种情况倒有点特殊。如果是夺舍,应该对那个身体有控制力,无论是常态夺舍还是非常态夺舍。如果,只是灵魂出窍,偶尔……”
“什么是夺舍?”
听到个新鲜词,一千忘记再去否认这是在谈论自己,转而好奇地请教。
“所谓夺舍,简单点说就是把别人的身体拿来自己用。复杂了说,是一个人用意念或者其他不确定方式进入随机或是特定的某个人体内将原本的那个灵魂封印或压制与其共存使用……”
“呃,那我是怎么个情况?”
他头大地再次打断对方的讲解,两个太阳穴那里又开始隐隐发麻。
停止玄普讲座,叶欢的手仍托住下巴,观察他半晌,轻启薄唇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老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也会法术吗?”
一千跳了起来,不相信地大喊。
“可你隐瞒太多,我没法凭现有这些只鳞片爪的含糊线索做出准确判断。”叶欢平淡地解释,目光却隐约带股压力逼向他,“所以,无解。”
“呃,”一千心虚地垂下头,过了一阵才不大乐意地承认,“好吧,是我做的一个梦。”
接着,他就将自己梦中所见一五一十告诉了叶欢,只是小心略去了王、菩萨的名字以及地狱里的所见所闻。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沉淀,他已对自己的梦境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那个恐怖的烈火深渊分明就是同事们平时偶尔提及的大铁围,而赤发怪物则是他们永远不能走出地狱的另一类同事——夜叉。
至于那些遭受酷刑折磨的鬼魂,则是在阳世干尽坏事的大恶人,他们必得彻底洗心革面才能离开大铁围。只是,依一千所见,那个好日子距离这些恶人仍很遥远。
默默听一千讲完,叶欢举目沉思良久,终于轻敲他的脑门一下,“有了!”
“什么有了?”一千赶紧抱头躲开,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靠回了对方的身边。
“有了的意思就是你这几天睡得太多,以至脑子神经搭错线,这才做了这个稀奇古怪的梦,没有任何寓意、预兆、预警以及意义。所以,小千,”叶欢语重心长地说到一半,探身将他又抓回自己身边,眼尾挂个嘲讽的笑意,“你马上给我乖乖收拾出院!明天我要在奈何桥的老岗位看到你小巧玲珑可爱无比花见花败鬼见鬼愁神见……”
“切!得了吧!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骗我去上班?不去!明天我再出院。”一千挣扎着逃走,心里失望之极。
他原本以为叶老大对这些神仙法术比较了解,所以才冒着被柳兰君误解的风险将他留下请教。谁知,对方居然也不知道。
那个怪梦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梦,他很清楚。因为梦中所见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好像他曾亲身经历过一样。那个梦曾经真实地发生过,他确信。菩萨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看他,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一千朦胧地感觉到菩萨就是在看他,而不是王。而且,菩萨的那个眼神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可惜他鬼头猪脑完全不明白。
一千果然是在次日出的院。不过,他倒是一早就正常上班去了,剩下的出院手续则由无所事事的五六七全权代理。因为照叶欢说法,司长曾指示一千想在医院待多久都没问题,但一定要按时上班,否则就要扣工资并对他进行“正确的”思想引导。
扣工资他不怕,可现在一听“思想引导”这几个字,他的头就痛得厉害:魏八哥那张嘴根本不是正常人鬼能长出来的东西!谁听谁得挂!
送完投生册,又被孟婆拉住手问长问短到不得不又安慰她一阵,他这才离开了奈何桥。
继续无视身后那群渴求秘密的阴脸鬼魂及春赛后新增的一大票热情球迷,他欢快地先跑到报摊买了几份柳兰君常看的报纸,接着又从路边流动水果小贩那里买了一个金黄的大柚子,这才“左拥右抱”地回到宿舍。
几天没回宿舍,原有的摆设依旧,只是在圆桌上多出只新花瓶。素雅的天青瓷瓶,里面嫩绿的柳枝和热烈的红梅相映生辉。
抱着柚子报纸,他皱眉走到桌边打量那瓶花,满心不悦。那个小辣椒方医生就叫做什么“寒梅”,而现在,梅花竟然和柳枝合插在一个花瓶里,实在是让他看了不爽。
放下东西抓起那些梅花,打开窗户扔进楼下那个露天大垃圾箱,他这才感到心里舒坦了。
心安理得地转身找出洗浴用品,再拉开衣柜准备拿身替换的衣服去冲澡。然而,面对眼前所见,他却是一愣——衣柜内部属于柳兰君的那一侧没有任何改变,而他的那半边却整齐地叠放着满满的新衣服,相对应的底层也塞满了鞋盒子。
怔怔地看了半天,他小心拎起最上面的一件红色上衣。那是件款式新颖做工精良的T恤,胸前还绣着只小猴子,正是那天在超市买过却又被丢弃的他最喜欢的衣物中的一件。
他呆呆地将T恤搁在床上,接着将其余的衣物整个看了一遍。有些是那天买过的,有些连见都没见过,但所有衣服都非常舒适实用,而且尺码仅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的。
怀里抱着衣物一屁股坐在了干净的地板上,他的脸上是个奇怪到说不清的表情,似乎很惊喜,又仿佛有些难过,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期待和茫然。总之,他是完全傻了。
窗外的巨钟指到柳兰君平常回宿舍的点钟时,一千终于傻完了。
他用袖子抹了把脸,跪在地上将弄乱的衣物一件件折叠整齐重又摆回衣柜里去。之前他从没有这么耐心地做过一件事,哪怕是在风云变幻的赛场上,他的心里也始终带着丝玩笑的成份。然而,现在他的动作却特别仔细,衣物上一个小小的皱褶都不肯放过,必得弄成如柳兰君折叠的那般完美无缺。
出了身大汗,不过也将那些过多的衣服都重新归纳进了衣柜。他手扶柜门想了想,从中挑出那件大红的T恤,又选了条与之相配的牛仔裤,再拿套内衣裤就去沐浴了。
拎着洗好的旧衣服,他浑身清爽地回到宿舍。恰巧,柳兰君也刚进门。看见穿上合适的新衣服后显得特别精神的小鬼,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不由笑弯成两条月牙儿。
“好看么?”
放下手里拿的物品,一千张开双臂展示着自己的衣服,脸上全是笑意。
“好看,这里没弄好。”柳兰君衷心回答,一面用手指点他的后领子。
“哪儿?你帮我弄弄。”一千冲他背转过身,动作显得很随意。
要搁往常,柳兰君早就不请自动了。可是这次,他却先是犹豫了一下,这才抬手帮对方理好,表情也有丝不太自然。
“好了。”
他放下手走到桌前,整理搁在上面的一些纸张,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千那些仍堆在桶里未晾的湿衣服。
“这些是什么?”一千凑上前问,对早已摆在那里的东西忽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些前人的诗词,我昨天随便写的。”柳兰君不动声色地稍微避开他些,将那几页纸递过去。
“兰君的字真好看,这些诗词……”
一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柳兰君这个稍显生疏的动作,只顾高兴地接过字纸,再顺便攀住他的肩头随口念了起来,脸上笑意盎然。
这些诗词的意思一千并不懂,但他却能从中感受到深深的思恋和怀念。努力不去考虑柳兰君在写这些诗词时心里想的是谁,他坚持念完了一整页。
最后一个字的余音还在室内回响,他却忽然发觉四周安静得可怕,自己攀住的这具身体也僵硬得厉害。不解地抬起头,他就看到了柳兰君那张异常惊讶和受伤的脸。
“兰君,你怎么了?”他心慌地放下那
几页纸,转而抓住对方的双手。
柳兰君抽出自己的手,定定地望着他的脸,眼神深邃而忧伤,“你,为什么骗我?”
“我……”一千张口结舌地回视他,一时怔住了。
“你没有失忆。刚才那些字里,至少有二十个在上次出院前,我根本没有教过你?为什么你却会认得?不要再编造谎言来圆这个谎,谎话只会越编漏洞越多。”柳兰君轻声质问他,嗓音里带丝微颤。
一千哑口无言地看着他,这才明白自己一时大意,竟然弄出这么大一个漏洞。
“为什么要说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为什么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一样对待?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失忆,大家都很难过,伍伍在你的床上一言不发坐了好几个小时。而我呢,一晚上就没合过眼,只能靠写字来打发时间。这样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你觉得很有意思么?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不是!兰君,你听我说。”见柳兰君越说神情越冷淡,一千不由着急地解释,“我是因为怕你被老大误解心里难过才这么做的,根本不是想耍你们……”
“比起被你的朋友误解,我更在意你的欺骗。”柳兰君缓慢地打断他,目光中是深深的失望,“为什么要骗我?你已经答应不再骗我的,为什么不遵守诺言?不说谎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吗?何况,叶秘书说的也没错,都是由于我的失误才导致你受伤的。不管你记不记得,这都是我的错,我都会为此感到难过。你以为只要装作失忆,我就会因此心安理得地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一千,相处这么久,你还是一点都不了解我。”
说完这些沉痛的话,柳兰君转身走出宿舍,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一千脸色惨白地僵在原地,根本没有追上去继续解释的勇气。
不是不了解,而是因为太过了解、太过在意、太过……所以才做了蠢事。现在,他想反悔,行不行?行不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他慌忙抹了把脸,然后冲着满手掌的泪水继续哭得哽咽难言。
第六十一章:酒吧鬼语
带着满腔怒气和失望,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柳兰君在奈何大街上走得飞快。
路上也曾遇见过几名同事,但他却根本没注意到对方善意的搭讪,只顾低头径直走到奈何桥上才停住脚步。
二科的同事早已将待投生的鬼魂领走了,现在奈何桥上空荡荡的,唯有桥下不变的铁莲在闪烁着寒冷的微光。
默默坐到护栏上,他感觉心里乱得厉害,双手也仍在抖个不停。他紧紧抓住栏杆,俯瞰着桥下那些铁莲,内心思如潮涌。
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自己疏忽,一千根本不会受伤,也不会再一次欺骗他。而接受一千的好意成为公务员本身也是个错误,现在的他并不比魂飞魄散要好到哪里去,因为对原泉的思念已被一千干扰。
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在光波后看到原泉,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对一千一再迁就,更加无法解释得知被他欺骗了后,自己的狂怒……
他的心原本是一潭静水,现在水中却满是涟漪。
他的心原本是一座围城,现在城墙上却满是破洞。
不知不觉中,他对一千的关心已经超出底线并达到了令自己心惊的地步。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在对待一千的这个问题上偏离多远。
涟漪固然美丽,但他只独爱那潭静水的清透。
城外风景固然新鲜,他却只喜欢风吹过落落墙头时的寂寞。
他的小原,值得他放弃一切去等待。
“兰君,兰君!”
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柳兰君用手掌擦把脸回过头。
奈何大街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正快速奔向这边,步伐急促行动慌乱,连鞋带跑开了拖在地上都一无所觉。就是这样一个诸事毛燥的孩子,现在却让他想放也放不下。他不禁轻轻叹气,心中涌上一阵无奈。
“对不起,兰君!”跑到柳兰君身边,一千仰脸看着他,神情悔恨而真挚,“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谎……”
“小千,你没做错。”柳兰君回望他,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和沉稳,看得一千心里就是一喜,接着听他又说,“这原本就是你的性格,我没有权力去干涉。”
一千喜悦的表情僵住了,隐约感觉对方现在的这种说法有点不太对劲。
“小千,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同意和你共住一个宿舍时说过什么?”
“兰君,不……”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一千目露惊慌。
“我想,现在我们都对彼此造成了妨碍,是时候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