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君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又成了那个一千最初遇见的、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破绽的温柔君子。
“我不同意!”一千大吼一声,用力抓住他的衣服,急急地申辩,“根本就没什么妨碍!我不让你走!你走了,谁给我洗脏衣服?谁在训练后帮我按摩洗脚?谁在受伤时照顾我,还有谁肯让我大笔白花他的钱、白吃他买的好东西、白穿他送的好衣服、免费打扫宿舍、免费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原本一脸沉静的柳兰君越听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嘴唇抖得越是厉害,最后不得不开口打断他,“小千,这不是……”
“就是,就是!反正我不让你走!不,不,你走也行,得把我一起带走!”
嘴里说着无赖话,一千的表情却无比认真,晶莹得似黑煤晶核般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柳兰君,藏起的手指紧张到痉挛。
柳兰君呆呆和他对视,眼内不断变幻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你这孩子,怎么总长不大?让我怎么能走得放心?”
对峙良久,柳兰君终于无奈地轻叹,抬手摸摸一千的头顶,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是大鬼,才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鬼!”
一千立刻笑逐言开地大声反驳,随后转开的脸上却滚落了两行眼泪。
这是求来的结果,他不感到羞耻或后悔,却忍不住仍是要伤心。
如果他是原泉,根本不必像现在这般大费周章;柳兰君也不会仅仅因为撒谎的理由而离开原泉,虽然他绝对不是完人,肯定也曾说过谎话。
可是,无论如何,他现在仍是求到了,不后悔却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凌晨一点,“呼吸吧”里依旧鬼影缤纷热闹非凡,鬼火们摇摇摆摆地晃着,趁老板不注意就窜到别的岗位交换着最新的八卦消息。凝视团员们也仍固守在吧台边,以叶老板为下酒菜频频举杯。
叶欢漫不经心地应对着客人,偶尔瞟一眼舞台。
舞台上的明鬼没精打采地扭动着身体,理都不理台下那几个仍在助威的铁杆粉丝,显得很有些意兴阑珊。其他顾客或喝酒猜拳,或大声聊天,少有人再去关注这位现在名声很差的前球星。
无故罢球、逛声誉不佳的夜店、酗酒、滥交……明鬼的一件件糗事早被大小报纸炒得家喻户晓,这让从前崇拜他的球迷们像是生吞了只苍蝇般倒足了胃口。因此,对于明鬼仍在“呼吸吧”混迹这件事许多鬼魂都感到很不理解,就如同他们之前对酒吧能吸引到这位大球星的事实感到惊讶一样。
南侧的凝视团员那边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叶欢扭头一瞥,竟然发现一千正在奋力往吧台挤。那两名被他挤得东倒西歪,却坚决不肯离岗的团员正是上次的瘰疬鬼和金牙鬼。
“嘿!老大,今天生意不错啊。”一千边和他打着招呼,边继续往里挤。
叶欢擦着吧台,漫不经心地移过去,顺带瞟了瞟那两只鬼魂。那两个不幸的团员齐齐缩了下脖子,马上付过酒资溜走了。
满意地坐到让出的座位上面,一千拿眼睛斜扫明鬼,“他怎么又冒出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趁小柳睡着溜出来喝酒,你现在胆子倒大了。”叶欢没去回答关于明鬼的问题,反而调侃他一句,眼尾弯弯地上挑。
“睡不着,出来转转,给我杯味道不大的就行。”一千同样轻巧巧地避开话锋,很有气派地用手指敲了敲吧台。
叶欢白他一眼,回身执起个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了半玻璃杯搁在吧台上。
“怎么是白水?”一千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马上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除了白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味道能更淡。”叶欢慢条斯理地顶他一句,随手拿过半只柠檬往白水里挤了几滴果汁,“现在不是白水,而是柠檬水,这总行了吧?”
一千睁圆眼睛瞪他,而叶老板却潇洒地转身替新的顾客调酒去了,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
“好吧,总比白水强。”一千只得塌下肩膀,端过那杯水又喝了一口,随即皱眉摇头。
这个柠檬水的味道……实在是糟糕,比“爱情”差远了,更比不上“毒药”和“蛊惑”,他真不明白叶老大的酒吧里怎么会允许这种东西存在。
“小柳发现你假失忆了?”
打发掉那边的客人,叶欢踱回来,脸上带点兴灾乐祸的意味问他。
“呃,你怎么知道?”一千纳闷地反问,接着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柳又不脑残,一时看不出是有的,还能一直想不明白?”叶欢毒辣地反问,对他的这个表情感到好笑,“所以,你又被踢下床了?”
“老大,你的话怎么总这么奇怪?我们是各睡各的床,他干嘛要从自己床上爬起来走到我床前,再把我踢下来?兰君虽然有点生气我骗了他,可被我哄了几句就好了,哪像你说的那么难缠?”
一千白他一眼,脸上却微微作烧。叶欢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虽然根本不是事实。
“哦?哄了几句就把眼睛都哄肿了?”叶欢盯住他浮肿的眼皮,唇边挂个冷冷的笑意,“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佩服,佩服。”
哑口无言地垂下头,一千开始一口接一口喝那杯难喝的柠檬水,再也不敢随便开腔。
他真是秀逗,就算睡不着,也犯不上跑到叶老大这里来晃。这不,又被损了一顿。可是,成功挽留住柳兰君本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他为什么会在高兴之余仍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呢?还因此连消失的失眠都回来了。
叶欢再盯他一阵,这才慢慢走开去应付客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嗵!”
一双食草动物的大蹄子忽然墩在了华贵的黑金吧台上,凝视团员们纷纷执杯躲避,酒吧里起了阵骚动。
一千怔了一下,然后将视线沿着那双蹄子快速向上移动:结实的两条前腿、肌肉发达的前胸、粗壮的长脖子,最后是颗……马头。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从头再看到后背、屁股——大屁股上垂着条驴尾巴!
“本吧有规定:不得把腿翘在吧台上!”
叶欢冷脸走过来冲着马头驴尾的新客人宣布吧规,目光一直停留在被弄脏的吧台上。
“对不起,可是,您觉得我哪支是胳膊呢?”
新客人诙谐地反问叶大美人,不过倒是老实地收起了那两个大蹄子。
听到他们对话的顾客都有点想笑,但在看看叶老板冰冷的表情后就又都忍住了。一千捂住嘴笑得脸上通红,不得不将头藏进胳膊弯里去。
“你的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冷漠地下完结论,叶欢开始动手清理吧台。他先用废报纸草草扫了扫新客人留下的那两个大脏脚印,再取过一条湿抹布用力擦了擦,最后才用专门擦吧台的细白布重又将那块地方打磨得光可鉴鬼。
“呃,对不起。”新客人被对方这套有条不紊的动作以及脸上那个冷到让它牙齿都打颤的表情弄得真尴尬起来了,再次道歉后,小声问,“我能不能要杯你们这里最好的鸡尾酒?”
“酒没有最好,也没有最坏之分,关键是要与喝的对象相匹配。本吧各类酒水齐全,从不拒绝客人的点酒要求,只要能说出具体的名称。”叶欢放下白布,总算抬起眼皮目含嘲讽地扫它一眼,似已断定它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呃……”新客人被叶美人的气质彻底折服了,不敢再开口搭讪,只得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里,忽然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
“老大,给它一杯‘爱情’!”
旁边的一千忽然开口叫道,还冲叶欢眨了下眼睛。
“我的爱情岂是随便给的?”叶欢淡淡反驳一句,随后在也被噎住了的一千注视下动手调出杯新酒摆在新客人面前,“你的。”
新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草绿色,里面似乎还有丝丝紫色的细丝在游走,颜色眩目得让周围的顾客看直了眼睛。然而,那个盛酒的酒杯却是只细颈收口长杯,小小的杯口不比新客人的眼睛大多少。
“谢谢。”
新客人礼貌地向叶欢道谢,又冲一千点点头,这才低下头凑近杯口准备品尝美酒。
顾不上再去琢磨叶老大那句可以有多种解释的反驳,一千拄住下巴双眼发亮地盯住新客人,要看它怎样才能把比自己嘴巴小太多的高脚杯里的酒喝进嘴里。
叶老大绝对是故意的,得罪他的下场就是像现在这样,根本好不了。
新客人却仿佛根本没这方面的顾虑,只见它先从容地凑近杯子闻了闻,这才微张开粉白的大嘴小心叼住杯口,随后厚重的下唇不动,同样厚的上唇忽然向上一翘露出个小洞,接着它一扬脖子就把那杯酒一滴不漏地全部灌进了嘴里。
“咦……”
“呀……”
周围顾客发出一阵惊叹,都没想到这位奇怪的新客人喝酒的动作会这么熟练干脆,与它粗笨的体形完全对不上号。
“阿嚏!”
新客人才搁下酒杯就打了个大喷嚏。一千手疾眼快,抓起那块叶欢刚用过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抹布捂到它嘴上,这才避免了喷泉大冒。
“呃,谢谢。”新客人尴尬地向他道谢,然后扭头看着早已提前躲到安全距离的叶欢,棕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仰慕,“老板,这是什么酒?太好喝了,再来一杯!”
叶欢放下挡在脸前的酒水单,重又执起酒瓶,一边调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遗爱’。”
“有什么含义吗?”
一千抢着问他,还凑头过去闻了闻那个空酒杯,随即马上捂住鼻子躲开,露出要呕不呕的表情。
“有啊。如果想知道母骡子身上的味儿,喝这个就行。”叶欢抬头看向新客人,眼睛里藏着个恶作剧的笑意。
周围的客人轰然大笑,惹得鬼火们乱纷纷地往这边移动,以为又发生了新鲜事件。
“‘遗爱’?这个名字好,也贴切。老板,请再给我来两杯!”
新客人没有感到遭受了侮辱,而是冷静地品味着这个酒名,随后大声向叶欢加单。
叶欢微怔,看着他的目光闪了闪,接着利索地调好两杯酒搁在吧台上,“这是本店免费赠送的,你慢慢喝。”
“谢谢。可我有钱,老板用不着这么破费。”
谁知,新客人竟然一口回绝了叶美人这个难得的礼贤下士的举动,然后鼓了鼓嘴将一枚银币吐在吧台上。
盯住那枚沾满了口水粘液的硬币,以及它周围那滩恶心的仍在向四下漫延、重又污染了自己刚擦干净的吧台的污物,叶欢的脸色不由微微泛青了。
看到叶老大这个百年难见的表情,一千不自觉地终于有了种人心大快的感觉。他掩饰起快活,挑出那枚银币用白布擦了擦就抛进吧台内的收银柜,随即把白布顺手丢进垃圾筒。
叶欢面容僵硬地用一根手指吊起那个垃圾筒,凝视团员们立刻争着抢过那个筒子积极地扔到了酒吧外面。
新客人似乎并没发觉由自己引起的以上麻烦,继续有滋有味地一小口一小口品着杯中美酒,还不时发出响亮的咂嘴声。
一千偷瞟叶欢一眼,悄悄凑到新客人腿前,压低嗓门问:“那个,尊驾贵姓?”
“不敢,鄙姓路。”新客人诧异地低头看看这个几乎将脑袋钻进自己杯里的小鬼,想了想后谨慎地回答,然后悄悄向旁边让了让。
“嗯,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那个陆?”一千继续靠过
去小声追问,一边不忘把自己的柠檬水也稍带上。
“……不,是大路的路。我叫路骡甲。”
见状,新客人更紧张了,犹豫一阵才低声回答,顺带将自己的名字也一并说了,免得对方再费劲开口。
“哦,老骡?幸会!”一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路骡甲伸出右手,“我是一千。”
“请称呼我老路,谢谢。一千小朋友。”
路骡甲歪了歪嘴巴,客气地抬起条前腿和他那只右手碰了碰。
“对不起,我是大鬼,叫我名字就行。谢谢。”
一千松开握住蹄子的手,挺了挺胸膛,也很有礼貌地纠正对方的叫法。
“呃,好吧,一千。”路骡甲从善如流地又叫他一遍,然后困惑地低下头,仍压低嗓门问,“我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吧,你很对我的味,从今儿起咱就是朋友了,有话尽管说。”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低的声音说话?你知道,我在阳世村子里时从来都没用过这么低的音阶,这都是几个低八度了?”路骡甲面现痛苦地扭了扭脖子。
“咦?”一千诧异地看看它,再瞟一眼正在忙碌的叶欢,坐回原位放开嗓门说,“哈,今天天气不错!”
周围听到这句话的鬼魂都咧了咧嘴:在阴间谈论天气,真是最冷的笑话了。
“嗯,不错。简直就是万里无云、光芒普照!”路骡甲也挺直了长脖子,仗义地响应他的胡说八道。
“老路,你说话真有学问,连万里无云这个词都知道,我听都没听过。”一千赞叹。
“承让,承让。我在一家阳务公司上班,日常接触的顾客里好些是大老板,不知不觉就知道了。”路骡甲神气地昂起脑袋客气。
叶欢手一抖,那杯即将调配完成的新酒就洒了一半。
将酒连杯子一起丢进新垃圾筒,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干活,只是脸上那个表情让看到的凝视团员都开始腿肚子打颤。
第六十二章:骡与鬼说
一千和新结识的路骡甲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还时不时将头凑在一起嘀咕,越谈越投机,完全忘记了一边脸色已经难看到家的叶欢。
“老路,你在哪家阳务公司上班?”
“‘海顿’阳务公司。”路骡甲得意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总部。”
“哇,那可是家大公司,在阴间顶顶有名的。”一千惊讶地瞟了瞟它粗壮的身体,在羡慕之余又感到下面的问题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最终仍是问了出来,“老路,你为什么……我随便问的啊,你别在意。你为什么不变成人鬼形状?以你现在这个模样去上班会不会不太,呃,那个方便?”
“方便,方便,我在后勤部运输科工作,平时很少接触顾客。”路骡甲痛快地交待自己工作的具体内容,还用大嘴点点那些醉后丑态百出的酒客,“瞧瞧那些人,真是丢尽了人的脸面。你想,我会和他们同流合污吗?呃,一千,我没有指你的意思啊。”
“知道。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也是嫌弃人鬼太龌龊,所以不愿意变成人形的。”一千理解地点点头,琢磨,“阳务公司为什么不用汽车搞运输,那多方便?”
“那玩艺不靠谱,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送到法术补充中心去重新施法,手续太麻烦,费用也高。哪像我们,无污染无公害安全环保取费又低,阳务公司的老总可不笨。”
“呃。”
一千被它介绍的情况弄得发怔,这才知道阳务公司的生意经已经念到了什么地步。
“老路,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酒?那个味道实在是……我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