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如玉喝了口茶:“我现在心情好,你说。”喝完又开始轻轻地摇着乌骨扇子。
肖白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是这么回事儿:你究竟怎么样才肯去投诚太子?”
亭里进来三位客人,两老一少,坐在隔壁。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客官下午好,喝什么茶”,三名客人各自点了。亭外
走过一个算命先生,穿的粗布蓝褂子打了好些个褐色补丁,街尾有个卖杏花的小姑娘,娇嫩的吆喝声细细地传进凉亭
里来。
人来人往,时间如沙般过隙着……
“呵……”肖如玉垂下眼帘,扇子挡住半张脸,修长的手指按在扇柄上,看了一眼肖白,啪地收了扇子,笑抽了:“
弟啊,你真蠢还是假蠢?”
肖白呆愣着点头:“真蠢。”
“哈哈哈——”肖如玉不顾形象地仰天大笑,浑不管周围看过来的奇怪目光,“你觉得、太子领着一大团御林军、进
了青青楼的事能瞒得过锦衣卫?还有我出现在这儿,只是偶然?”
肖白再度懵痴:“所以呢?”
“我自然是知道太子做了什么事,也自然是知道你在烦什么,所以才来的。”
肖白等了半刻,确定肖如玉不会继续说,急道:“然后呢?”
“你要我帮你救人么?”肖如玉右手撑着脑袋靠在桌子上,偏过头笑盈盈的,“也不是不行。”
……
半晌过后,肖白再度肯定了肖如玉又不会再说了之后,嘴巴一撅:“一口气说完好不?”
“哎!”肖如玉叹了口气,慢慢儿地啜了口茶,慢慢儿地打开扇子又慢慢儿地摇了两摇,才慢慢儿地道:“我负责把
人给你活生生带回来,条件是,”他睨了肖白一眼,“你重回肖家。”
肖白干笑了两声:“我这不是在家吗?”
“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条件我开出来了,我也绝不会向太子投诚,要不要救人,你选。”
肖白黯然了好半天,瞅着自个儿白色的衣袖,很纠结很纠结:“干嘛每个人都叫我选,却其实根本没什么选的。”
肖如玉摇折扇的手停下。
“俞青叫我选:是他呢还是肖家;你也叫我选:是肖家呢,还是太子……每个人都逼我选,很有意思么?看我是个软
柿子就随便捏来捏去么?”
肖如玉握紧扇柄。
“我也是个人,只希望有钱花有人陪,干嘛谁都好像不放过我似的,鸡毛蒜皮大点事儿也闹腾个没完。”肖白捂住脸
,“我好累……”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真的好累……”
肖如玉脸色变得很苍白,眉头皱紧:“白……”
“呜……呜……”肖白躲开肖如玉伸过来的手,“你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肖如玉心快疼烂了,看着肖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转身离去,一步三顾。
“呜……”肖白煽情地哼唧着。
等肖如玉走远了,那捂在脸上的白嫩嫩手指打开一条指缝,一只贼溜溜的黑眼珠狡黠地望了望,又伸长脖子使劲望了
望。
“呼——”肖白放下手,粉扑扑的脸上半点伤心也无,看着肖如玉的还剩大半碗茶的碗,埋怨着道:“怎么忘了让他
把账结了再走?也省了这一钱银子。”
眷恋地摸了摸桌上的一钱银子,肖白叹着气垂头走出茶亭。
肖府恢弘的大门外,立着两座白玉石狮子,獠牙利爪,栩栩如生,为景帝初年御赐。
肖震威坐在太师椅上,啜了一口茶,四十岁的人保养得相当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怎么如今舍得回家
了?”
“爹,瞧您说的。儿子一向都想回家来着。就是事情忙、特忙!”肖白两只手撸在袖子里,打着哈哈,“几时不见,
爹又俊郎了许多!”
肖震威放下茶盏,“回家何事?”
“呵呵,”肖白挠了挠头皮,“呵呵……您看如今太平盛世,皇上御征一帆风顺,四海升平的……”
肖震威摆摆手:“说重点!”
肖白翻了个白眼,咳了两嗓子:“如今朝廷分成两派:太子党和平和王党,不知您对此怎么看?”
“……”
肖白伸长了脖子等他爹回话,等了半天没等到,又缩回了脖子:“您打小便把我送去赔太子,不会没想法儿吧?”
“放肆!”肖震威责道,“这种事可是你我猜得的?”
“可现在党争已经这么明显了,索性把话打开了说:太子和平和王,爹你看好哪个登位,也省得让一群人猜来猜去,
连累其他人!”
“你!”肖震威指着肖白,“逆子!人人都知此时明哲保身,就你跟个半傻一般冲锋献阵。需知此时是皇上没回来,
要是皇上回来了,你这妄揣圣意的罪名,岂不落得有根有据?你到底还要脑袋不要?”
肖白撇了撇嘴:“这么提心掉胆地活着,还不如掉脑袋呢。”
肖震威抄起手边茶盏就朝肖白掷去。
河南汝窑的青瓷价值不菲,肖白瞅着那天青的釉彩在空中飞掷而来,都恨不得接了拿去卖,但到底眼拙手笨,加上不
想得个脑门大包所以侧了侧身子。茶盏就从他肩膀上擦过去,呯地一声摔在地上粉碎,溅了一地的茶水。
肖白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年头,有钱人真是浪费得猪狗不如啊!
“你给我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回来,我当没生过你!”
肖白撩起袍子就往外走,走了三步顿住了,慢慢转过头,慢慢在脸上咧开笑容。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肖震威吩咐左右,“带小少爷出去。”
“爹~”肖白卟咚跪下,两只膝盖蹭啊蹭地蹭到肖震威身边,“爹,是儿子不好,儿子说混账话,我讨打、讨打!”
说着在自己脸上狠狠拍了两下,见肖震威怒意未消,又是狠狠两下。
如此足足打了二十巴掌,直打到肖白眼前金星乱冒,两边脸蛋从疼到麻木接着是火辣辣地烧着,肖震威才喝了一声:
“有什么事快说!”
“嘿嘿,”肖白鼓着被打得通红的两颊,笑得十分狼狈,“我有个人被太子扣了,我想爹帮我救他出来。”
“就知道你没个正经,谁?”
“一个朋友,叫芸儿。”
肖震威皱了皱眉头:“哪儿的朋友,怎么这么个名字。”才问出来,又见肖白不好回答一脸窘笑的样子,立时明白,
一个巴掌抬起来:“你!”
肖白倒躲也不躲,抬着两边肿着的脸等着那一巴掌,眼睛里的涎笑神情一点儿没变。
肖震威虽是个儒生,力气比不得战场上的将士,但到底身强力壮,一个巴掌也够肖白吃消好几天的。
瞧着眼前的小儿子,肖震威觉得一阵陌生。他这个儿子,打小脾气就怪异,说话不多,倒时时让人觉得一双眼睛碜人
,凉凉的寒寒的。
他缓缓收起巴掌:“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跑来跟我求救?你可是从没求过我。”
肖白跪得笔挺笔挺,朗然道:“儿臣喜欢的人。”
“呃……”肖震威揉了揉太阳穴,“是个小倌?”
“是。”
“青青楼的?”
“嗯。爹你也知道青青楼?”
肖震威瞪了肖白一眼:“没出息的小畜生!”顿了顿,“他怎么被太子扣了?”
肖白接着把太子如何扣下芸儿,如何开下的条件一一说予肖震威。
肖震威沉吟良久,看着肖白摇了摇头:“不行。”
“爹?”
“事关江山社稷岂能儿戏。我不同意。”
“爹……”
“别说了,我不会同意的。”肖震威说完,起身走出大堂。
肖白跪下椅子边,慢慢地扶着椅子站起来,冷笑了一声,转头离开。
宰相府与皇宫离得极近,放眼一望,在街的尽头,就可见皇宫的红墙琉璃瓦,及伫守在宫门下经年不变的甲胄士兵。
肖白默默地看了会儿皇宫的檐顶屋角,摸着门口的一座玉狮子,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石狮子上:“你说,我这也
是他们逼的,是吗?”
他如同摸活狮子一样捋着狮子的鬃毛,一下一下,缓慢而慎重。
肖白的手极白,依稀可见皮下青色的血管。他的小指上戴着一枚翠玉戒指,街头便宜货,芸儿十五生辰时送给他的。
那个时候芸儿刚刚接客,所得银两大多被老鸨刮去,身上根本无甚钱财。这戒指是秦淮河边摆小摊的贩子卖给他的,
一看就知道玉石很劣,不值得一钱银子。可芸儿不知道,硬是花了二钱,将戒指买下了。
送给他时又羞又喜,肖白至今没忘记烛光下那一张脸,虽则不绝顶漂亮,但很有人气儿,很温暖。
长到二十岁生平第一次心中热烘烘的,热得眼眶有泪。他慢慢地攥紧了手,攥成拳,戒指的翠玉石越发莹翠欲滴起来
。
“这是你们逼我的,你们逼我的……”喃喃着,他起身朝皇宫走去。
15
俞青、肖如玉、肖震威都对芸儿视而不见,如果说此时还有谁能救芸儿,就只能是他,犹如釜底抽薪,指向一切的源
头:
平和王!
平和王为景帝四子。在景帝为数不多的子嗣中,活下来的只有俞青和平和王——俞焕。俞焕人如其名,散发着火焰一
般的光芒,掠夺了所有人的眼球。
俞焕在接受了其母德妃的美貌后,亦承继了其母独享帝宠的荣泽。在肖白做太傅的日子里,也就是肖白十六岁入宫之
时,彼时俞青十六零八个月,俞焕十六零七个月。一月之差,异母同胞,虽都是天人之姿却有惊人之别。
如果说俞青犹如冷窖中的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俞焕就是仲夏时位于中天的烈日;如果说俞青是一盏沉默不语的华丽
宫灯,俞焕就是一座滴答滴答的精致水漏。
当俞青在他的问题中静默低头时,俞焕总是昂头说出最佳答案,享受父皇的赞赏目光和陪侍大臣的锦上添花……
诸此事件不胜枚举,平和王与太子面和心不和不是一朝一夕,而今兵戎相见亦是顺风顺水,平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早已呼之欲出,海中生灵无一幸免地卷入这场纷争。
他不例外,肖如玉、肖震威也不例外,但是芸儿,他是真真正正的无辜!
他不能任由他们伤害芸儿。他早是待罪之身,自母亲不知天高地厚地嫁入肖府开始,注定他的命运如此苟延残喘,但
芸儿只是被他喜欢,是他的爱人,他不能再任同样的悲剧发生!
平和王接见他的时候,身边放着一盘棋,未下完的棋,棋盘角有一圈圆形的水渍,似乎这儿曾放过一杯茶,然后被人
拿走了。
肖白笑了笑,垂手立在首座之下:“俞焕几天不见,更加风姿卓越了。”
平和王头戴纯金云龙冠,脚踩紫金描纹鹿皮靴,坐在椅上淡淡睨了肖白一眼:“太傅找我什么事?”
“听说你得了一副前朝佳熙年间的好画,我就想看看。”
平和王淡然一笑,转头吩咐仆人将画取来,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撑不住的肖白。
“俞焕,”肖白舔了舔嘴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每次上课,你总要请假出去一会儿?”
俞焕抿唇不语。
“我每次都同意的,对吧?而且我也从不问你去干什么,对吧?所以我对你还是挺好的,是吧?”肖白咳了一声,“
那我请你帮个忙,成吗?”
俞焕一只手抵着太阳穴,施施然一笑:“太傅说笑,你哪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有的、有的,”肖白点头不迭,“还只有你才帮得了。”说罢眼巴巴地望着俞焕,“就帮一个小小、小小的忙,我
会报答你的。”
“怎么报答?”
“啊?”
“……”
肖白愣了愣,干得不能再干地笑了两声,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客气话,但俞焕硬是抓住话头了也没办法。“你说怎么报
答?”
“……”
“你说啊,我听你的。”
仆人从内室拿来王义之的丹青,青山碧水露出最后一角时,肖白的眼光亮得星辰无法比拟。他咽了一口唾沫:“这画
你从哪儿搞到的?”
画被仆人小心地在铺平在桌上,肖白站起来走到桌前细细观看,如痴如醉。
就这一副王义之绝笔丹青,够买下皇城一座四品侍郎的宅子!整整二十万两白花银啊!!
俞焕侧着头看肖白在画边流口水,悄悄地将唇角弯上一个微妙的弧度。之所以说这个弧度非常微妙,是因为单从这个
笑上,看不出他究竟是情之所至呢,还是奸计得逞。但好像哪一种对肖白来说都不是好事。
“好了,人你见了,画你也看了,没事了吧?”俞焕使个眼色,仆人将画收起来。
肖白干巴巴地望着仆人离去的背影,直到影儿没了才嘿嘿笑了两声:“真不愧是俞焕,这么难搞的王义之绝笔青山劲
苍图也搞到了。我就瞧你从小便有灵慧,什么东西一点就透,学东西过目不忘。啧啧!”
俞焕脸色很平静。
肖白见状吸了口气,声音更豪迈,“真是人中之龙、人中俊杰、永夺三冠,天上地下无不仰望,四合之内无不称赞。
”
俞焕笑容怡静。
抖落满身的鸡皮疙瘩,肖白一鼓作气再接再厉:“这看整个大乾朝做大臣的就没人及得上你,你如此聪慧睿智一早该
晋升青云,德妃娘娘在深宫必定也很感欣慰。说起德妃娘娘那也是国色天香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满城粉黛无颜色……”
“喝口茶,”俞焕笑眯眯地递过茶,“继续。”
肖白一个白眼翻得差点背过气去,抖着手把茶往喉咙口咕咕灌了两下,直到青瓷哥窑的茶碗见底。心里一阵憋屈,把
个价值不菲的冰绢做的衣服直接用来擦嘴,擦完了才翻然醒悟这是多么令人不齿的行为啊!“那个其实我来是有件事
儿……”
“喔?”
“我……你知道现在我住在我哥、也就是肖如玉府上,但昨天我们吵架了,他把我赶出来了。你又没有自已的府邸,
嗯,我是说可以的话,你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住个两天,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怎么样?”
我很可怜……
我很可怜……
我超级超级可怜……
肖白尽最大努力用眼神向俞焕散发着这样的信息,希望俞焕在他“可怜如同小白兔”的眼神里善心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