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白动了动身体,似乎想翻身起来,却又懒得花力气,只是伸手摸到芸儿的背,手指游移往下:“那相公我用身体表
示表示,怎么样?”
“去你的!”芸儿啐了一口,却没有打落摸至尾椎的魔爪,反而笑瞪了肖白一眼。
肖白扑上去八爪鱼般抱住芸儿:“好芸儿,你真是相公的一块心头肉。我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足以表达对你的一分
情意!”
……(和谐)……
屋内一片旖旎,床前红色纱账薄透光线,隐约看见窗外春日大好,柳树青绿。肖白翘着二郎腿,张口吃了个送到嘴边
来的葡萄,又在那人的食指上咬了一口,听到“呀”地一声惊呼,满意地笑道:“难怪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
风流’!”
可是这风流二字还未曾飘至芸儿耳中,芸儿亦未来得及骂上肖白半句,那两扇雕着兰花的乌漆木门就被人踹开了。
只听呯地一声巨响,两扇门直挺挺摔在地上,扑起无数细小粉尘在金色的春光束中跳跃。
肖白此时的心脏也是这般,乱蓬蓬地猛跳,跳得他胸口发疼脑门一炸浑身冷汗,一点温情软意倾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门外之人身形欣长衣着华丽绝伦、金冠束发面如冠玉,称得整个繁花似锦的青青楼灰头土脸,就是让头牌“芸儿”
亦成了中人之姿,近乎嚼腊。
青青楼乃欢乐场所,恩客开喉大笑,小倌笑语相陪,碰杯声、唱曲声、调笑声或是隐约的哭泣声音从来不绝于耳。
可是此刻都安静了,安静得突如其来又是那样自然而然。
嫖客们都盯着这位佳人,想博佳人一笑,索佳人一吻,哪怕被瞪一眼也心甘情愿。
可肖白就不同了!
他只觉得心脏急跳得微微发疼,似乎一说话就会嗖地射出去。刺眼的春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碧绿鸳鸯福字缎被上流光
婉转,称得肤若白玉,乌发如瀑。
他一双眸子如若黑漆点就,滴溜溜地转着几千个几万个轮回,悄悄用手碰了碰芸儿的手臂。
芸儿七巧玲珑,一惊如梦醒,即刻逃进隔壁沐浴小间,门栓落得掷地有声。
屋里,紫玉小鼎焚着加了催情剂的苏合香,烟丝不绝如缕。佳人脚步无声,轻悄悄地走到桌前,捏住顶上水晶宝珠打
开鼎盖,微微倾身便立刻直起,极度鄙视地望了肖白一眼,锦袖一挥,咣啷一声玉鼎打翻在地,顿时浓香四溢。
二两银子一包的香料就这么没了。
肖白很心疼,但是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慌忙套件里衫爬下床,撕心裂肺般号道:“太……”
可惜“子”字没出口,就踩着个滑不溜啾的东西加上双腿一软,半个身子直直摔到床下,鼻子磕得剧痛,不由一声惨
叫:“啊——”
太子冷冷看着这一幕,走上前来,步子沉重得像要踩碎地板。
肖白像吸鼻涕一般将剩下的惨呼抽回肺里,一个骨碌爬起来,没捂鼻子没皱眉,反倒得了宝贝似的欢呼雀跃,上前攥
住太子的明黄衣袖:“小俞青,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俞青此时不过十六,仍是少年孱弱粉嫩的样子,但是身形修长,整个人如临风玉树,比明显发育有点不良、鼠头贼脑的
肖白高出少许。俞青低下高贵头颅的时候,肖白简直听到了颈骨咯咯作响的声音,禁不住全身颤抖,连带拉着的半截
明黄的衣袖抖如糠筛:“俞……太、太子,您怎么、您来这儿有什么指、指教?”
肖白的思路百转千回,在太子冷箭似目光中分崩离析,泄气又委屈一副有冤无处诉的悲愤样,垂手低头,以示认错。
蜜色绡丝无绣领口随着动作往下滑了三寸,白白嫩嫩的肩头圆润无骨,像刚蒸熟的馒头,似乎肉感甚好。太子眯了眯
眼,床上红丝账微风中扬起,轻烟般笼住视线,蒸熟的馒头无声地冒着汩汩热气腾入心房。
肖白抬手拉了拉,刚放下手衣领又滑了下来,再拉,再滑,再拉……
一朵乌云飘来,落在了太子的头上。太子的脸色逐渐沉郁,额头青筋直暴!
不知死活的肖白仍与衣领奋斗,终于不胜其烦、索性用一只手拉住衣领,眼睛密切注意着太子的两只手,以及腰间的
——软剑。
软剑!
要命的东西!
只要俞青不抽出那玩意儿,一切好商量!
肖白正寻思如何逃过今日一劫,如何在今后的日子里明目张胆地快活逍遥等等等等,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撞在床柱
上,作为先锋部队的胯骨疼得钻心入肺,然而还没缓过神,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便又自左臂传来。
他下意识伸出右手捂着左臂,右手又被抽了一下,鞭痕红肿细密,赫赫在目,不禁狂叫一声,怒火三丈!
居然拿鞭子打他!
凭什么凭什么?他做错什么了做错什么了?
肖白抬头怒目而视,正要破口大骂,忽见太子面色有如索命夜叉,手拿描金乌鞭高高举起再重重挥下,黝黑鞭身有如
灵蛇张开血盆大口狂呼而至。
肖白抬脚就闪,贴地险险避过,刚要开口说话,一鞭又来,喘息之机也无,整个人便如下山老猴,惨不拉叽地上跳下
窜,面色发白满头是汗,身上数鞭挨过,痛得呲牙裂嘴,号啕震天:“救命啊——饶命啊——痛死了——死人啦——
死人啦——”
“小俞青……俞青……呜……太子……大太子……”
隔间雕花镂空门上,浆纸被戳破了一个小窟窿,芸儿目睹这番情景,伸手在自己颈上摸了摸,哆嗦着道:“这哪儿太
子,明明一泼妇!摊上这只母老虎,谁都别想翻身。”
肖白被打得苦不堪言,寻隙出逃。偏巧太子所站之处正好挡住门,他几次欲跳窗而出皆被鞭风抽回,一屋子的华纱名
器被打得七零八落,焚香大鼎骨碌碌地滚在地上,苏合香浓郁扑鼻。
太子呼吸渐沉,挥鞭竟略略迟顿。
猴精儿般的肖白跳到窗台正要一跃而出,望着眼前出口,心花怒放,只差兴奋大叫。
“肖白!”太子一声厉喝,如若平地炸雷,震得整栋青青楼皆擞了一擞,“你敢出去试试?”
肖白怕打,但从小的历练与宫斗倾轧,对此总有几分免疫力。犯不着见到太子像见了狂魔。
全都因为另一样东西——能够翻手为云覆为雨——金钱!
此时貔貅作乱犯边,景帝御驾出征,太子成为监国,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太子站在原地,声音无限慵懒冷漠:“你敢迈出这个房间半步,扣你整年的俸禄。”
肖白一条腿跨在蝙蝠浮雕的窗棂上,一只手已经推开窗子,闻言如被点了全身大穴般凝固,良久慢慢转过头来,笑得
如同窗纱上的一朵怒放的艳红牡丹:“太子殿下,您别拿臣开心了。”
太子负手而立,长鞭曳地,弯曲盘旋如同蕴势待发的灵蛇:“下来。”
肖白乖乖地从矮几上跳下来,犹豫之色稍纵即逝,扑到太子脚下,拉着太子的金线滚边的明黄绵袍呜呼哀哉:“太子
啊——您要为臣作主啊——臣受了大冤枉了——哇——”
肖白情随脑动,眨眼哭得稀里哗啦霎有其事:“为什么别的臣子天天锦衣玉食美女无数,我就要吃白菜豆腐对着年纪
老迈的太监宫女?难得出来潇洒走一回又背了天大一顿打——我太屈了太冤了——哇——我要平等我要自由——”
肖白的干号还没进行到最高点,几滴马尿挂在腮边也没来得及滴下去,一只冰凉的手就抵住了他的下颌,不容分说地
将他的脸抬起来。
太子乌黑发亮的眸子近在眼前,仿佛千山万水揽尽透着睥睨天下的威严,声音近在耳边却又似远在天边:“爱卿觉得
和本监国同吃同住委屈了?冤了?”
红色纱帐映在太子的眼底,如一抹暗沉血色。
肖白一个机灵打回来,瞬间舒眉一笑,脸上尽是柔和的春日风情,他抓住太子的手:“怎么会呢,能与太子、天朝储
君、未来的国君同吃同住是肖某人最大的福气,我是前世、不不、前前前前世修了几辈子、无数辈子的福才求到的。
我甘之如饴简直一天不见到太子殿下您我就浑身不舒服,见着了您就好比向日葵见到了太阳,甭提有多狗腿、不不、
多兴奋了。别说同吃同住,就是同睡、呸呸、当然是我侍候您宽衣洗脸洗脚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肖白一口气讲完,喘得跟牛一样。他自十岁便被召入宫中陪皇子读书,那时太子还只是四皇子,权力不大,脾气也没
这么大,更没这么不讲道理外加不好侍候。所以那时他们还是很好的,玩得也算挺开心的。
因此,肖白对俞青还是很了解的。因此,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让自己保住小命,能在不受大伤的前提下争取最多
的利益。
可是这次糟了!
他看着俞青的脸还有手,脸色像被炮弹轰过的城墙,垮个彻底。
糟了糟了!生气了生气了!生大气了!
他还没将刚才脱口而出的海话想通遍,已经来不及。
只听“啪”地一声,乌黑长鞭死沉沉地垂落地地。
“真的?”太子问道。
说完亦不等肖白回答,径自展开双手,闭目以待。
肖白疑惑地望着张成十字形的行为诡谲的太子。
太子微微挑开左眼眼缝,眸中若有珠光流转,懒懒吩咐:“宽衣。”
呯地一声,隔间什么重物跌到地上。肖白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人,他们的一言一行全被听了去。
他倒是没什么,不过俞青就不那么大条了。
“等等。”他道,走到隔间门前,敲了敲门,“芸儿。”
芸儿揉着屁 股开门,一语不发地与离开屋子,步姿歪歪扭扭,并对肖白包以同情的一瞥。
肖白心里苦水直冒,狠狠瞪了杵在屋子中央的锦衣华冠的太子一眼,嘴里叽歪了一阵,接着抬手搓了搓脸,露出灿烂
笑容,匍匐在太子脚下:“能为殿下宽衣,是臣的造化!”
3
西华京参差十万人家,户盈罗绮市列珠矶,繁华极处乃人间仙境亦真亦幻。
“想不到肖少傅竟如此放荡不羁,”柳絮走回悦来客栈,一路思量呢喃,“还是有什么苦衷?”
悦来客栈在京城默默无名,所居之人多是凡夫走卒,生意并不红火。但自从柳絮高中,有人欲一瞻状元风采,这几日
倒是热闹不少。
柳絮一路走上左侧楼梯,才发现大堂所坐之人皆不交谈,栈内安静得听得见小二的脚步声。疑惑间抬头一望,不由大
惊:自家房门赫然大开,门口空荡荡地畅通无阻。
虽然身无长物,但他这几日的住宿饭钱倒搁在房中,若被偷走,失银事小,失节事大,新科状元住房不给钱,岂不白
白落人话柄?
他冲至房前却被阻拦在外。
“请问可是柳状元?”
柳絮浓眉紧蹙:“你又是谁?”
那人手往房中一伸:“我家先生在等你,请!”
柳絮愣了一愣,竟有“客”到访。
客是何人?
无从得知。只能镇静下来,昂头挺胸,缓步踱入房内。
房间甚为简陋:一床、一桌,桌上一只青铜烛台,台中灯蕊颇长而灯油将尽。
桌边坐着一位穿淡白袍子的中年人,白净脸庞,山羊胡须。
这人呵呵一笑,托起手中三足青釉兽形茶壶轻放于桌上:“柳状元,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一表人才!”
柳絮官识浅薄,对这些场面话防弱,不由心中一阵舒畅,抱拳行礼:“惭愧,称呼柳絮便可。不知先生何人?”
那人闭口不答,从袖中捧出两只同套茶杯,浅碧茶水从兽嘴流出:“请。”
柳絮坐下来,笑道:“先生好雅性。”
这人见柳絮不饮,对价逾万金的豆青釉壶隐老人作品亦视而不见,抿唇一笑:“乾清殿上,一首‘水龙吟’艳惊四座
,无人不赞,柳絮真是经国之材,想必不要须臾,便会雏啼破天、青云直上。”
柳絮面上一赧:“先生过奖。柳絮不才,却也自认非愚笨之人,先生有事直言无妨。”
“书上说‘龙腾云、蛟舞波’,欲济苍海先扬锦帆。柳絮虽然文采武艺出众,但如今四海晏安,济济人才如同过江之
鲤,柳絮虽是人中豪杰,但也需防着旱涝兵等诸多外因。”那人顿了顿,瞟了一眼柳絮,接道,“不知柳絮可知晓平
和王?”
平和王,景帝四子,昭和十一年封亲王,赐“雍和亲王府”,贤名远播。传闻“人如阗玉,温文而雅”。
不知这人提起平和王有何意图,柳絮思而不解,亦只以笑相对:“听闻平和王举贤任能,很得朝廷倚重百姓敬爱。”
“如若见过王爷,所感定远不止于此。”那人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块手掌大乌铁牌子,轻放于桌上,“此乃雍和府令牌
,柳絮拿着它径往拜会王爷即可。”
原来是八王招兵买马。柳絮明了意图,略一思量,便道:“多谢先生,改日定会到访。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大笑而起:“区区薄名,承蒙不弃,便称‘谢先生’即可。谢某不便久留,这就回府禀告王爷,王爷定然十分欢
喜。”
柳絮起身相送,那人却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恍若有思:“柳絮可与肖少傅打过照面?”
柳絮一惊,想起午间之事头皮发麻,骤然被问好像被剥光衣服当众展览一般,到底年少经浅,脸上腾地红了一片。
谢先生立刻明白,接着道:“肖少傅面热心冷,表里不一,又与太子、交好,柳絮小心些,能避则避,以免大祸临头
。”
此刻大祸临头的不是他,倒正是肖白。
劳死劳活地把太子身上里三层外三层扒下来,幸亏是春天,要是冬天,估计衣服没脱完,人先玩完!
肖白吁出一口大气,抬手抹了把额上珠汗:“脱完!”
从没被脱得如此沾泥带水如此作粗鲁的太子很不爽,睁眼瞧见肖白翻到天边的白眼,嗤笑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
去打水给我洗脚?”
什么什么?
给根竹竿你还真上了?
肖少傅十分恼火,将手中九龙滚金黄袍扬手一撂,大眼眯成小眼又瞪成大眼,脸上风云变幻,牙床磨得咯咯作响,终
于转过身去……
“是,太子殿下!”他笑得比花儿灿烂,步子迈得比狗腿坚定,声音高昂:“马上就来!”
捋起两只袖子,气喘如牛,猛地嘎一声拉开门,强风吹得黑发乱飘,对着外面大喊:“老板——来热水——”
走廊里客人络绎不绝,皆趁机往屋里瞟上一眼两眼。
肖白眼珠一溜故意将门打开,还压了压门边确保屋内风光尽现,才走到外面扶着拦杆,百无聊赖数起楼下几个嫖客:
一、二、三……
刚刚数到二十,忽然脖颈一热,索命幽灵般的声音响起:“还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