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四——沙与泡沫

银光渐渐变暗，巨钟清晰地敲响七下，面前破败的大楼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他转身离开，脚步一如这些天那样迟钝而拖沓。

疲惫地回到宿舍休息一阵，他拿起脸盆牙具去水房洗漱。

憧憧鬼火下，有几名同事正在边聊天边洗脸刷牙，伴着“哗哗”的水声，笑声和调侃声回荡在水房中。

柳兰君略一踌躇，低头走到一个空着的洗手池边

搁好脸盆。

水房里突然安静了一下，同事们手上动作不停，眼角余光却一致落在柳兰君身上，面现好奇。

将牙杯接满冷水，再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开始刷牙，柳兰君脸上的表情很僵硬。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一名同事忽然冲进水房，两眼放光地大声宣布，“一千在丽都花园搞的那个‘说爱送吻’活动正在进行时，场面火爆得不行。有兴趣的同事都快去看看吧，参与者还可以得到小礼物！啧啧，不去白不……去……”

水房里的同事们一怔之下，都公开将头转向柳兰君，脸上表情各异。那个传消息的同事也发现了他，不由尴尬地停止宣传，扭头溜了。

柳兰君慢慢吐净嘴里的泡沫，又不慌不忙地漱完口，这才施施然地拿着洗漱用品离开水房。周围光线很暗，没人能发现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手颤抖得几乎抓不住脸盆，而那支牙刷早在听到刚才那个新闻的瞬间被他掰成了两截并一直攥在手心里。

塑料牙刷的断茬参差不齐，尖头刺破了掌心，淌出滴滴鲜血，而他却一无所觉，只管一步步机械地走下楼梯。

第八十七章：鬼的花园

走出宿舍楼，柳兰君扔掉手里的那些洗漱用具，钻进候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去丽都花园。

听到这个著名的情人旅馆名号，原本对斯文的柳兰君带些尊敬的司机立刻换了付轻佻的神情，然后努力搭讪。但对方除了刚上车时说出那四个字外，全程的其余时间始终一言不发，这令他很感意外，又有点狐疑。

车到丽都花园，柳兰君扔下几张钞票，没等那名饶舌的司机找零就走下车关上车门。

在丽都花园略嫌俗丽的门面外墙上张贴着一张大海报，上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宣传语和一千的画像在鬼火映照下很醒目，不时有路鬼驻足观看，一些鬼立刻雀跃地走进旅馆，另一部分则大摇其头，似在感慨世风日下。

“说爱送吻，即说即送。另免费赠送口香糖一枚、餐巾纸一张。凡参与者应遵守秩序爱护公物，请勿大声喧哗或长时间滞留……”

再也看不下去这份莫名其妙的海报，柳兰君一把将它抓下来用力团了团，随手扔进门口的垃圾箱，接着快步踏上入口台阶。

在丽都花园一楼大堂里，除旅馆自身聘用的工作人员外，另有几名身穿常服胸前斜披红色绶带、手举小指示牌的年青男女。小牌上写着与外面海报相同的宣传语，还标着红色的箭头，一直指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扫一眼那几名始终尾随在一千身后，此时充当临时接待员的铁杆球迷，柳兰君脸色铁青地直奔楼梯。

二楼是客房，铺着猩红地毯的长走廊里挤满了鬼魂，也有披绶带的接待人员在来回走动监督参与活动者排好队。奈何鬼魂太多，维持秩序的工作极其困难，走廊里仍是乱成一团。

那些参与者一个个满脸兴奋与期待，居然还有男有女，看得柳兰君的脸色不由开始发黑。他大步走向队伍前端，甩下身后嘈杂的怀疑质问声。

接待人员赶过来发现是他，马上掉头走开，只当没看见。

走到一间大敞着门的客房前，柳兰君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太阳穴那里的青筋就“突”地一下暴了起来。

客房里也排着长队，但秩序相对井然些，两名高大的接待人员如两尊门神一左一右立在一张单人沙发旁，冲着那群参与者虎视眈眈地一脸威吓。

一千懒洋洋地半靠在那张沙发里，上身穿件只系了中间那枚钮扣的白衬衫，整个人显出一种暧昧的撩人风情，令满屋子的参与者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暗流口水。而他却仿佛对此一无所觉，只管翘着二郎腿，一手举杯红酒，一手伸给一名排到最前面的中年男鬼。

那男鬼急忙抓住他的手，目光热烈地低声说：“我爱你。”

说完他将那只手拉至唇边深深一吻，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嗯，很好。”一千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眼皮子半抬不抬。

旁边那两名接待人员用力拉开那只仍赖着不肯走的男鬼，再用湿巾擦了擦一千的手背，接着喊：“下一位！”

后面那只瘦小的男鬼立刻将嘴里的口香糖吐进餐巾纸，色迷迷地笑着准备去拉一千。

虽然不是像自己所猜测的那种吻法，但这种程度也让柳兰君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大踏步走过去推开瘦鬼，一把将一千从沙发里拎了起来。

“跟我回去！”他压低嗓音命令，一向温润的眼睛里此刻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寒意。

红酒被打翻，猩红的地毯瞬间洇湿了一大片，所有鬼魂都诧异地注视着突然发难的柳兰君，一时都僵住了。那两名接待人员对视一眼，默契地留在原地不去掺合。瘦鬼气得双眼发红，却自忖打不过柳兰君，只得恨恨地在一旁磨牙。

低头惋惜地看了看那滩美酒，一千抬眼望着柳兰君，平静地开口：“你没排队。”

“你！”被他这个回答激怒了，柳兰君抓住衣领的那只手青筋暴跳，几乎是从牙缝里再次迸出命令，“现在立刻，马上，回去！”

“凭什么？”

一千的神情冷下来，微圆的眼睛半眯，丝毫不为他的愤怒动容。

柳兰君没有回答，也拒绝再命令他，而是直接将小鬼往门外拖，手上力气大得惊人。

“你不爱我，难道也不许别人爱吗？”

任凭柳兰君拖拉，一千不作任何抵抗，只是依旧平静地提出另一个问题，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而疏远。

脚下忽地一个踉跄，柳兰君扭头注视着他，一脸痛心和无奈，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情绪不时闪过眼底。

“他们，”他用手指向那些排队的鬼魂，压低嗓子质问，“是真的爱你吗？你为什么非得糟蹋自己？”

“那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我会在他们中间发现喜欢的，然后就可以上床了。”一千轻佻地冲那群形色各异的男女挤挤眼睛，惹来又一阵吸口水声。

见状，柳兰君的脸上更加沉痛。他扭过一千的脸，仿佛不相信自己刚才曾听到过那些话，嗓音颤抖艰涩，“没想到，你会这么想。你就这么想要爱么？你就这么的，饥渴？”

最后两个字，柳兰君说得极轻，似乎生怕惊吓到什么人，但却仍像个巨雷炸响在一千耳边，令他的脸瞬间涨红了，随后又变得惨白。他定定地望着柳兰君，目光呆滞而古怪，不认识他般不住摇头，唇角抖得不成形状。

看到他的这个反应，柳兰君脸上显出懊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对，我就是饥渴。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后退几步，一千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剧烈抖动的面部肌肉使这个笑容变得极其诡异。

衬衫上的扣子在拖拉中完全松开了，露出里面平坦结实的前胸与柔韧的小腹，这与他脸上那个怪异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刻的一千在柳兰君眼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所不熟悉的陌生人。

慢慢收紧那只抓过一千的手掌，柳兰君目光沉沉地盯住他，漆黑的眼仁暗得没有一丝光。

“我就是喜欢这么做，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

继续质问对方，一千的眼睛逐渐蒙上层水汽，鼻尖也开始发红。

柳兰君的眼神闪了闪，上前想拉住此刻有些神经质的小鬼。可是，他只走出几步便犹豫着停了下来，任一千越退越远。

将他所有的动作及表情都看在眼里，一千的眼神越来越绝望，最后变成了迷茫。

再次后退一步，背心碰到了方才的那名瘦鬼，他不假思索地反手将那个家伙抓住，按在沙发上便吻了下去。不是只碰唇就结束的那种吻，而是热辣辣的法式长吻，围观众鬼发出一片尖叫和吸气声，接着一涌而上围住沙发，室内秩序开始混乱起来。

那名幸运的瘦鬼突然受到这种热情对待，反倒一时有点回不过神，只能张手舞脚地瘫在那里不住呻吟。

“小千！”

柳兰君怒吼着冲上去，正要扯开这个任性的小鬼，谁知眼前却突然一花，叶欢凭空出现在他前面，抢先一步将一千抓在了手里。

“这就是你要看到的结果么？”叶欢扭头望向柳兰君，眼中射出阴冷的杀气。

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一千任叶欢夹在腋下，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注视着小鬼耷拉的脑袋，柳兰君脸色泛灰，眼神呆滞。

轻蔑地撇了撇嘴角，叶欢挟着一千如来时那样突然失去了踪影，只留下满室惊愕的鬼魂和失魂落魄的柳兰君。

那两名接待人员首先从呆愣中回过神，他们摘下绶带，组织其他鬼魂有序离开客房。参与者们抱怨着一哄而散，丢弃的口香糖和餐巾纸扔了一地，客房里很快就只剩下柳兰君一个人。

周围那些嘈杂的声响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目光始终死死盯住一千刚才坐过的沙发，面色灰败。

待所有鬼魂都离开很久后，他才迈动僵直的双腿走出旅馆。街道上三三两两的鬼魂和明明灭灭的鬼火不时在眼前晃过，他却一无所觉，只顾机械地向前走着，走着。

不知走了多远，眼前突然白影一闪，开阳星君挡住了他的去路。

柳兰君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恢复些清醒，然后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已徒步走了近十站公车的路程来到了奈何桥畔。桥下铁莲在黑暗中形成一大片奇怪的形状，酉望台的灯火也照例寂寞地跳动着，如他之前曾多次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但那时，他是为原泉而来。而现在，他又是为了谁呢？

“你要去哪里？他呢？”开阳淡漠地问道，晶波凤眼在柳兰君脸上扫来扫去，似是有丝诧异他此刻的神情。

“我……”柳兰君只开口说出一个字就顿住了，眼神重又变得幽暗。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原先很明确的留在阴间的目的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之前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待，而现在却突然多出一个一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要等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他在什么地方？”开阳蹙眉追问，对他的反应真正感到了纳闷。

“嗯，他，”柳兰君努力将思绪抽回到现在的谈话中，“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开阳抱臂端详他一阵，随后掐指默算，脸色突地一凛。他收起手，简短地吩咐，“随我来，如果你真想找到他的话。”说完，他回身便走，雪白的天人衣在阴间昏暗的光线下仍白得晃眼。

柳兰君毫不犹豫地跟上开阳，步伐却显出几分虚浮和踉跄，仿佛他并不真的希望在此刻再次面对一千似的。

叶欢将一千头朝下甩在肩上一直带回“呼吸吧”，然后丢进休息室的那张大床，再顺手拽过条领带迅速把他的双手绑在床栏上。他的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娴熟老练，让刚刚恢复神志的小鬼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系紧最后一个活结，叶欢一言不发地和他脸对脸，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怒意。

“老，老大，咱们有话好说。你先别生气，行不？”

被叶欢看到浑身发毛，一千一面小声恳求，一面向远处挪动，眼神闪烁着不敢和他对视。

“你个小傻瓜，有事为什么不找我商量？‘说爱送吻’？亏你想得出！”

叶欢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话中的火气仍很足。一千心虚地缩起身体，虽然被叶老大弄得头上生疼却不敢抱怨，生怕再惹他发火。

“这多吃亏，再怎么的，也得是你亲别人吧？哪能这么便宜就让别人给亲了？说你笨，你还真给我笨个好的出来！”

头上又被敲了一记，不过这次下手明显轻多了。一千的眼泪“哗”一下涌了满脸，哀哀地望着叶欢，“老大，我想弄脏自己。要是我不干净了，可能就会死心不再想兰君，也不用像现在这么难过。可我做不到，那些人只会让我恶心。”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眼泪源源不断地淌过脸颊。

“傻瓜，所以你才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叶欢的眼神缓和了些，伸手帮他擦去那些泪水，动作意外地轻柔。

“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不那么恶心。你又说不想再见我，所以我才，才……”

一千结巴着说不下去了，自觉难堪地掉开脸。叶欢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伸手托住他的下巴扭向自己。

“你可真傻，我那只是说说而已，你怎么就当真了？”他定定地望住面前这张哭得眼睛浮肿鼻尖通红的脸，嗓音温柔而低沉。

呆呆地回望叶欢，一千似乎真的没曾想到过这一点。随后，他的神色慢慢变得沉静，似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老大，咱们做吧？”他突然开口，眸子似蒙了层灰纱乌突突的。

叶欢的手僵在半空，俊美的脸怔了怔。一千尴尬地掉开头，脸上忽青忽白，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让我弄脏你？”

过了一阵，叶欢轻声问道，极低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但一千却隐约感觉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不，不是弄脏！”他回头望着叶欢，急急解释，“就是想和你……老大，我……”

剩下的话消失在叶欢忽然的一吻中，身体也被搂进了一个健壮的怀抱里。一千合起眼睛，浑身哆嗦着回应这个亲吻，动作笨拙而生硬。

叶欢的吻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漫不经心和冰冷，而是充满激情，仿佛一千是他等待已久的爱人，现在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怀抱般火热珍惜。

手腕上的领带在亲吻中被解开，叶欢除去一千的衬衫，温存细致地抚摸他的身体，并在上面留下无数个吻印。

一千一动也不敢动，手指痉挛般揪住身下的床罩，腿微微发抖。

“我先去洗个澡，嗯？”

就在一千紧张到几乎要尖叫时，叶欢忽然放开他，哑声说道。他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俊美的脸微现红晕，一付春情荡漾的模样。

睁开眼睛呆呆注视着此刻变得有些异样、但更加好看的叶欢，一千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下意识地点点头。

叶欢笑着又吻了吻他的嘴唇，下床走向浴室。他的动作懒散随意，每一步都漂亮到不可思议，也撩人到不可思议。

脸微红地移开目光，一千茫然扫视着自己。当看到自己全身上下只着一条内裤时，他仿佛突然清醒了，脸上显出丝犹豫和害怕。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想回头。唯有将自己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才能终止对柳兰君的伤害。因为那时，他才真正失去了机会。他将光溜溜的身子蜷缩进那堆华丽的被褥中，握紧颤抖的双手。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一千已经反复改变过多次主意，甚至有一次都准备穿回衣服拔腿而逃时，叶欢才姗姗走出浴室。他只在腰间围了块浴巾，全身皮肤粉白细腻，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鬼火照耀下身体犹如玉雕般柔滑动人。

一千下意识地坐直身体，目光呆滞地望着向他走来的叶欢，脸上忽白忽红。

“怎么，还配和你上床吧？”

叶欢笑着坐到他身边，伸手从发间抽出根木簪，于是一千眼前就

仿佛滑落了一匹最上等的黑绸，看得他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