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千紧紧揽在胸前,开阳低头凝视他,唇边带丝冷笑,俊美的脸阴森狰狞。
第八十九章:鬼域边缘
一千恼羞成怒,曲膝踢向开阳。这个动作对武曲星君来说根本构不成威胁,他只是做了回垂死前的挣扎。然而,令一千感到意外的是,开阳居然松开了手,随后他就落入了另一双大手里。
“星君,小千不是有意冒犯,请别见怪。小千,立刻向星君道歉。”
柳兰君一面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一面向开阳表达歉意,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诚意,似是并不认为小鬼真的做错了什么。
开阳扫柳兰君一眼,目光中隐含个讥讽的冷笑。
不知道为什么,柳兰君的举动令一千更加羞愤,还新增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用力推开这个袒护自己的鬼,扬起右手掐住中指。
“路骡甲!”
他大吼一声,嗓音干嘎尖利,声带都似乎被撕裂了。
柳兰君踉跄着退开,一时没能做出反应,似是被他这个突然的举动惊讶到了。
立在另一边的开阳抱臂打量这两只鬼魂,冰雪玉颜上带个了然的表情。
“自觉无颜以对,想开溜吗?阴间就只这么大,你能去哪里?难道还能飞出去不成?”
一千咬紧牙关,扭头看向后街尽头,再不理会开阳的质问。
“星君,请不要再说了。我想,小千他现在可能更希望自己一个人待会儿。”柳兰君转向开阳请求,语气带丝不悦,仿佛在暗责他太过咄咄逼人。
开阳感到有趣地回视他,唇角下撇,“你到底有没有脾气?如果我记得不错,他好像才向你表白过吧?可这么快他就又和别人玩上床,你不觉得自己被羞侮了么?”
柳兰君的身影微微一晃,脸仍冲着开阳,口气生硬地回答:“这是我的私事,何需星君费心?更不必借此为难小千,他……”
“都住口!”一千再也忍不住了,大喊着打断了这一神一鬼的对话。他的嗓音不自然的高亢尖利,还带着一丝颤抖,“我承认自己不知简点、不自爱、乱交,这总行了吧?!你们还要怎样?把我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有的全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那一神一鬼动作一致地将脸转向一千,前者表情淡漠依旧,后者走上前试图拉住小鬼,却被他机灵地躲开了。
一千转身跑向后街出口,似乎还边跑边拽起袖子擦自己的脸,黑暗中的背影仓皇而愤怒。
“嘿!一千,别来无恙?”
看清迎面跑来的那个熟悉身影,路骡甲快活地喷了两个响鼻,暂时没能察觉这里异样的气氛。
“快,带我去黑暗边缘!要是你还认我这个朋友的话,就什么也别问。”一千大声说,揪住路骡甲的鬃毛翻身跃上它的后背,嗓音含糊而呜咽。
路骡甲一怔,瞟瞟不远处的另两个黑影,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它抿起耳朵掉头向东跑去,蹄子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小千,别去!那里危险!”
听到“黑暗边缘”四个字,柳兰君的身体突然一晃,随即边喊边去追赶路骡甲。可是那两只鬼谁都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转眼间就隐没在黑暗中。
柳兰君僵立在清冷的后街上,脸仍固执地朝向一千消失的方向,如同被抛弃了般,身影孤单而落寞。
开阳背光立在他身后,姿态潇洒神武。浓重的阴影将他的脸遮住了,没有人能猜出这位神仙此刻的心情,因此也没人能想到他其实正在得意地冷笑。
路骡甲驮着一千离开鱼市大街来到阴间主干道,四蹄不停地奔过繁华的大街、石牌坊、十殿宿舍、奈何桥……一路上,它果然什么都没有问过,忠诚地履行着朋友的责任。
一千搂紧它的脖子,眼泪一滴滴掉进鬃毛里。
放纵自己的行为完成了,但却没能达到他预期的目的,反而将局面弄得更加不可收拾。
面对开阳的指责,他尚可以横眉冷对,但是柳兰君的维护却让他无所适从。因为无论自己做什么,柳兰君都不改变对他的立场和态度,从而让他也产生不了死心的念头。他好像又做错了,而且这次还连累到了无辜的人,比如,叶欢。
刚经历过的那场情事余韵仍残存在身体里,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错得有多离谱,一千突然对整件事感到可疑和可笑,以及可厌。
猛甩头将脑子里这些不期而至的纷乱想法赶走,他紧紧抓住路骡甲粗长的鬃毛,抬头看向前方。
离开阴司街越远,道路越狭窄曲折,路面也渐变得凹凸不平。鬼声稀疏了,直至除了路骡甲的蹄声外,耳边什么声响都听不见。拥挤的建筑群被越来越简陋的板房所取代,鬼火也渐次减至全无。四周的屋子全部关门闭户漆黑一团,没有谁对路过的蹄声表现出兴趣。
最后一座小屋也被甩在了身后,此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巨钟的光芒较之鱼市大街时已黯淡许多,朦胧的银光下所有景物都是模糊的,唯有散布在阳面小坡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反射着团团的白影。
蹄子在这些石头上不时打滑,击起阵阵干燥的尘土,奔跑变得难于实现。路骡甲不得不放缓步伐,在乱石中寻找着前行的道路。
一千心里升起丝歉意,用手拍了拍路骡甲的脖子,然后将脸贴上它已经潮湿的鬃毛。
路骡甲侧过头用耳朵蹭了蹭一千,轻轻打个响鼻,似是在无声地安慰着他。
领会了它的意思,一千抹把脸直起腰,乱发被带动成自由而不驯的形状,摇晃在乌沉沉的黑暗里,仿如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在越来越微弱的银光下,远方的地平线处是一圈轮廓模糊的黑影,似乎是树木,又像是小山,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那条传说中干涸的大河却没有半点影子。
适应路况后,路骡甲前进的速度有所恢复,小山坡很快被抛下了一个又一个。
路过一处低洼时,一千意外地发现那里居然有个用破布和木棍搭建而成的小窝棚。银光透过七拼八凑的围墙投射进窝棚里,隐约显出里面杂乱的物品,一个裸背一闪而过,还有鬼在浅吟低唱,声音似极欢畅。
越往前,这种小窝棚越多,随后又逐渐稀少,到了丘陵边缘几乎绝迹。偶有鬼魂被蹄声吵醒,嘟囔着掀开那些其实什么也遮蔽不了的围帘向外打量几眼,随后又钻回不知道是由什么做成的被褥,一面打哈欠一面喃喃抱怨。
这些住在破棚子里的鬼魂似乎并不比阴司街豪华地段的居鬼更不快活,在这个十殿势力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加自在和自然。
一千回望着那些越来越远的棚子,眼神闪烁不定,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去想。
丘陵过后,是较为平坦的沙地。在微弱得几乎分辨不出的光线下,沙地一望无垠,平坦得少有起伏。而地平线处的黑影依旧很遥远,仿佛永远也到达不了似的。
一千举目眺望了一阵,正想说什么,路骡甲却已经踏入了这片死寂的沙漠。
沙土松软干燥,一蹄子下去就轻松地没过了足踝。路骡甲奋力从沙子中拔出前蹄,可是两只后蹄却又陷了进去。
“路兄,停一下,放我下去。”一千低声请求,语气已经恢复了正常,此时里面更多的是内疚和担心。
路骡甲摇了摇头,没有停步,继续艰难地在沙漠里跋涉。
“这样你太累,再说也慢,让我自己走。”一千再次恳求,抓住它的鬃毛准备跳下地。
“不行,这里情况不明。你别给我添乱,老实在上面待着!”路骡甲喝斥他,突然飞起前蹄踢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团东西在半空中飞出去很远才落地,随后在地上滚了几滚,没有发出一丝动静,便沉入沙土不见了。
两只鬼都看到了这个异象,但谁都没有对此发出任何评论。一千扫视着四周,自觉承担起警戒的任务。路骡甲将步子迈得不急不徐,大眼睛警惕地睁得滚圆,眼神戒备。
不明物陆续在沙子中出现,每次现身都很突然,没有丝毫预兆。不过,它们不是被路骡甲避开,就是用蹄子踢飞了,始终没能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不明物的力量似乎很弱小,并不具备攻击性,但很喜欢粘鬼魂,这有点类似于游魂的特点,却又比游魂的意识要强烈。一千分析了半天,也没能将它们最终定位。
正在全神贯注地一边对付这些不明物一边前行时,一个更大的黑影忽然从侧面斜插了过去。在已没有多少亮度的银光下,黑影那双红色的眼睛顾盼间仍是晶光四射。
路骡甲正在扬蹄去踢一团不明物,没能注意到这个新的情况。一千半转过头回望,那黑影却晃了几晃消失了。
“怎么了?”
察觉到他的异样,路骡甲在百忙中问了一句,同时一蹄子踏住一团刚从沙子中冒出的不明物。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鬼。”一千不确定地回答,语气犹豫,“路兄,不如你回去吧?我自己……”
“呸呸呸!你做什么梦?是朋友就别说这种没义气的狗屁话!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个鬼地方,自己跑回去?那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告诉你,你要再提一个人去哪的话,我可真要翻脸了!”
路骡甲啐了口唾沫,大声教训一千,似是被他的说法弄得不高兴了。
一千顿了顿身形,一言不发地重又搂紧路骡甲的脖子。
知道他已放弃独自前去黑暗边缘的傻念头,路骡甲满意地打了个响鼻,撒开四蹄大步流星地向前飞奔,硕大的蹄子将沙土踢得烟气纵横。
后来,那些人形黑影又出现过几次,有时是独自一个,有时则成群结队,最多的一次有二十多个将这两只路鬼团团围住。对此,路骡甲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还冲他们大声磨着大槽牙以示威胁。
黑影对路骡甲的举动并不害怕,只是不动声色地走开,然后在前面重又出现,火红的眼睛打量着这两只鬼魂伺机而动。
观察很久,一千也不能确定这些黑影究竟是什么。他们的外形和人鬼极其相似,但却不穿衣服,还如猿猴般四肢着地行走,动作也像猿猴般诡异而灵活。在他们脚下是重重叠叠的影子,有的竟然有上百条之多,就如同一朵移动的黑莲般绽放在沙漠上。
在惊奇之余,一千心头涌起浓浓的悲哀。需要怎样不快乐,才能吸引如此众多的游魂?具有如此众多影子的这些黑影究竟曾遭遇过什么不幸呢?
他无从得知,这些自身就似游魂的鬼魂拒绝任何交流,只是用恶狼似的红眼紧紧盯住他们不放。
一千举目四顾,感觉这片沙漠有种似曾相识的死寂和寒冷。银钟已经距离他们很遥远了,光线几乎微弱到无,除了沙子和那些诡异的黑影外,触目处什么都没有。他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将路骡甲的脖子搂得更紧。
路骡甲仿佛也产生了和一千同样的感受,任凭他将自己脖子勒到紧得不能再紧也不抗议,四蹄一刻不停地向前迈动,汗水流得更多。
最终走出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沙漠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地平线无迹可寻,那些曾见到过的模糊轮廓也踪影全无,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两只鬼魂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汗水,路骡甲的脚步缓下来。
“还要往前吗?前面什么也看不到了。”它问一千,嗓音有些疲惫,但语气却仍透着兴奋。
一千停顿一下,摸了摸它的耳朵,轻声说:“我还想去前面看看。路兄,在一起,行么?”
“没问题!还是那句话,水里火里我都陪你去!”路骡甲爽朗地回答,撒开四蹄重又开始奔跑。
“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是我此生最大的收获,路兄。”一千情绪复杂地说道。
“彼此彼此,现在让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黑暗边缘究竟有什么!”
路骡甲豪气万千地嘶鸣一声,扬起脑袋在黑暗中奔跑得潇洒而恣意。
将脸贴上它的脖子蹭了蹭,一千已做好了接受这个难以预期结果的冒险行为所带来的任何后果的准备。
黑暗一重重压向这两只鬼魂,这重过去了,又是另一重更浓重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色中,阴风阵阵,寒气逼人。
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同时,声音也逐渐远去模糊,最后就连路骡甲蹄子的踩踏声似乎都被某种未知的东西吸走了。宁静如汪洋大海,两只鬼则似迷航的海员,没有目标不辨方向任意漂泊着寻觅陆地。
凭借本能,路骡甲始终笔直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虽然周围一片冰寒,但它身上的汗水却仍不断地飞溅到背后一千的脸上。一千闭紧双眼,胳膊一直紧紧搂住它的脖子。
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谁都无能为力,如果走不出去,剩下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脑中忽然晃过这个可能,一千不禁有点后悔。不是后悔自己的选择,而是后悔不应该轻易拉上路骡甲。寻找黑暗边缘只是他个人的偶然冲动,根本与路骡甲无关,没有必要拉上它陪葬……
宁静的黑暗似是有种魔力,可以麻痹处于其中的生物的意识。不久,一千就发觉了这个可怕的现象。当大脑再次出现空白时,他开始有意地没话找话,以免自己和路骡甲最终都失去正常的思维。
“路兄,我们还在走吗?你累不累?”
“一直在走。我没事。”
……
“路兄,我们到哪儿了?”
“不知道。”
……
“路兄……这里真安静。”
“是很静……”
……
“路兄……”
“……”
……
大脑出现空白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对话渐趋简短,直至最后自动终止。
一千明知不妙,却无法抵御越来越强烈的昏昏然,熟悉的大脑麻木感频繁地出现,使他有种又回到灯光室的错觉。
无助、绝望与沮丧,种种负面情绪纷至沓来,他合起双眼,将脸埋进路骡甲冰凉潮湿的鬃毛里不再抬头。
正迷糊间,一千忽然感觉路骡甲斜斜地朝着左
侧疾奔,后背的起伏将他颠得坐不稳,大脑却也因此恢复了清醒。
“路兄,快停下!方向不对!”
“怎么,你没听见有人在指路吗?”路骡甲诧异地问他,脚步渐缓,“有个女人让我往这边走,她现在还在说话呢。”
一千竖起两只好坏不一的耳朵仔细聆听,可是四下除了宁静还是宁静,没有半点说话声。
“这是不是你的幻觉?我什么也没听到。”他迟疑地问。
“不,我听得很清楚,不是幻听。”
“就算是这样,咱们也不能轻易相信,万一她不怀好意怎么办?”
“可再这样走下去肯定会迷路,倒不如照她说的走,反正也不会更坏。”路骡甲恳切地建议,将耳朵在他身上蹭了蹭。
再次茫然地环顾周围,可是除了黑暗,依旧什么都没有。一千无奈点头,“好吧,听你的。”
路骡甲扭头直奔某个方向,似是真有人在指路。
两只鬼魂在黑暗中疾驰,一旦偏离了方向,那个一千听不到的声音就会及时提醒路骡甲回到正途上去。这个事实似乎给了路骡甲无穷的动力,本已疲惫不堪的步伐竟然又恢复到最初的矫健有力,奔跑了很久都没有衰竭的迹象。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突然亮起一个小小的白点,虽然不甚耀眼,却令两只鬼魂都是精神一振。
路骡甲长啸一声,腾身向那个白点狂奔。一千也盯住那道久违的光明,内心极其激动。
白点越来越大,最后影影绰绰显出一个巨大的湖泊。湖边有座木制的低矮栈桥,湖水几淹至桥面,以至那桥远远望去似座浮桥。那些光芒其实是从湖里发出来的,它映亮了四周的景物及半空,也照亮了奔向自己的两只鬼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