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样,陆河平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不舍,只是留下了一个信封说:“等江永成醒了把这个给他,电影的事让江永成找信中提到的这个人就行了,我都跟他们说好了。”
凭借陆河平的人脉,再偏门的电影的审查也不是问题,即使陆河平在B市没以前那么风生水起了也一样。
孟昭攥着信封点点头,然后陆河平又说:“他醒了就告诉他我回L市了,别说是我送来的,就说我后来知道他住院了才过来看了一眼,见他没醒就走了。”
可是这些话孟昭没来得及说,信封也没交出去,江永成就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江永成做了一场有王景荣的梦,王景荣那张被烧成碳的脸不停的在他梦里来回,他追着问为什么要留下那些信件,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烧掉,王景荣却不回答,后来那张脸变成了陆河平的样子,他说了无数遍对不起,陆河平却在笑他活该,一转身的功夫陆河平又变成了王景荣,抓都抓不到。
梦境就这么在王景荣和陆河平之间穿插着,他耳边朦朦胧胧的响起了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大夫大夫,你们快点儿,他又发烧了。”
“行了行了,你别在这碍事儿,快出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渐渐安静了,江永成也从痛苦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温暖的力道攥住了,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这世界实在太不真实了,对着他皱眉的人竟是陆河平。
江永成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陆河平,扎着吊针的手又不敢从陆河平手里挣脱,只好任由他这么握着。
只听陆河平那熨帖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给了你两条路让你选,你选了第一条,我会帮你实现它,然后我们就再也不见了,你说好吗?”
江永成听了顿感心酸,他想说自己改主意了,想选第二条路,但是他知道那已经晚了,他也没那个脸再去改变当初的决定,于是费力的点了点头,之后手上的温度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信封被塞到他的手下面。
“本来都没打算来的,所以这个就想让孟昭交给你。谁知道你又病重,刚才还抢救,呵,你这样我想不来都不行。不过,我明天就得回L市了,这次来就当见最后一面罢。其实我早知道你会选什么,所以事情实际上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你去跟这人联系,他会帮你。”陆河平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坚持那个选择吗?”
江永成听见陆河平这样的一席话,心想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去改变还有什么意义?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唇部却被温暖的热度覆盖住了。他睁着眼睛紧盯着和他紧紧贴着的陆河平,酥麻感从唇瓣一直蔓延到指尖,那一瞬间,他很想抱住陆河平,没打吊针的胳膊都举了起来,却还是忍住了。
他不能这样,他现在没这个资格这样,路是他选的,此刻显然已经不可能再从陆河平身上所求什么了。
虽然这个吻只是浅尝则止,单纯的四片嘴唇相碰而已,却足够让江永成记一辈子了。
“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这么些年来,我太了解你了。”陆河平起了身,话并没有说透。然后他又握住江永成没什么知觉的手,说,“就说你傻,谁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都分不清,要不是我……算了,说那么多也没用了。我走了,好好养病,我们以后……就不见了。”
江永成想唤住那个决绝的离去的身影,想问问现在改变主意还来不来得及,可却无力抓住那只刚才还温暖着自己的手,也无法开口说出没脸没皮的要求。
江永成的唇上残留着陆河平的温度,手背还有被攥过的触感。而手下面压着的那个有点刺手的信封好像在提示他,他和陆河平真的就这么完了……
多少年的关系,也抵不住一个自己最后的一个选择。窗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望过去,就好像到处都是陆河平的影子。从小到大,陆河平人生的每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阶段都跟旧电影似的在眼前闪现,而陆河平对他说过的话亦是变得清晰无比。
──“江永成,老子做你的右手算了。”
──“你都不知道,你说你和孟昭没什么关系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什么都肯为你做,还有谁可以像我这样啊?”
──“江永成,我等不了了,我的人生再没有二十年了,不管你怎么看我,该为你做的我也都做了,现在就只差你一个答复了。”
可一切都晚了,就在他知道那些毁灭性的真相之后,就连后悔的时间都没给他。
以前他总在心里祭奠那段被焚烧的爱情,可谁又给他时间祭奠他与陆河平之间几十年的牵绊啊……
就像陆河平说的,他的人生再也没有二十年了。
冬去春来,春节之后江永成的身体才算彻底恢复。随着天气渐暖,植物都冒出了绿意,人也像涅盘重生了一般,总算有了活力。只不过心口一直空了的那一大块是拿什么补品都填补不上的。
早在出院前,王景荣的父母来医院看过他,那一双年迈的老人犹犹豫豫的一直想要道歉,可是张了半天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江永成那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整天打吊针了,偶尔趁阳光足出去走走气色也好了些,可是手背被扎得千疮百孔却一直没有消失。当他握住那两双枯槁的手,他真的没办法去责备他们过去对他的隐瞒。
后来江永成回了家,彻底清空了关于王景荣的记忆,他把那些信和日记送回到了王家,烧掉了有关于王景荣的照片,就连王景荣出版过的书籍也被他捐了出去。他的生活中,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出现那三个念了七年的字了。
鹭江别墅区内的植被彻底绿了,陆河平的屋子还是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江永成路过过几次特意往里去看了看,好像都没有新的住客搬进来,至于是不是像陆河平说的卖了出去或者卖给了谁,都不得而知。
《爱人心》拍完了大半年也要上映了,可以说一切似乎都变得有生机起来。江永成原本没想过要跟那个人联系,那人却在他出院之后主动找上门来,不由分说的就通知江永成准备资料好让片子送审。
审查意见出来的很快,那就是想上映就还得剪。
这样敏感题材的电影,赤裸裸的同性之间的亲密自然不可能被保留,最开始甚至连一个接吻的镜头都争取不到,后来在江永成放弃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尺度却一再被放宽。
江永成没多想也没多要求,原本这部他投入太多的片子早已不是他当初那般期冀的了,他接受了审查意见,不过在按要求剪完片子之后他一眼都没看过就打算接受李继的建议投拍新的电影了。
《爱人心》这部最初被赋予了太多关注、到了后来被抛弃过的电影,终于可以在暑季档上映了,摄制组的人们都很开心。江永成原本没打算投入太多心思在宣传上,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毕竟除了陆河平,其他投资商拿出来的钱也要有回报的。
于是,江永成带着主创和两位主演从B市的首映礼之后便展开了全国性的宣传。
那日,陆河平在母亲家吃了晚饭,点了根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意间看到了《爱人心》的首映礼,操纵遥控器的手指便停了下来。
电视中的江永成非常清瘦,头发花白了一片,比过去不知道憔悴了多少。
陆河平刚要调台,却听到丁羽超说:“当初你非要对他那么有自信,现在好了,人家的电影上映了,你什么也没得到。”
陆河平扬起手要拍他,丁羽超缩了缩脖子,笑着凑了过来,帮着换了台。
“看看他那样子,你觉得他心里好受吗?我知道他想改主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也张不开那嘴。如果不让他吃点亏,根本意识不到我在他心里有多重要。”陆河平说。
“也不怕他以后恨你?”
“再恨我也恨不过王景荣啊。”
“你非得要和一死人比。”
“你他妈少在那儿放屁。”
三十六
因为江永成住院期间一直靠着孟昭在照料,何梓铭拍完了戏又有了新的工作要忙,所以自从那次在H市见过面之后,孟昭和何梓铭两个人就基本很少联系了。
江永成本身脾气不大好,再加上一直病着,他一见孟昭那张与王景荣很像的脸孔就头疼,因此孟昭受的气特别多,可没办法,请的护工毕竟也不那么尽心,有些时候还得靠他撑着。
孟昭在空下来的时候想给何梓铭打个电话诉诉苦,说说江永成从未有过的类似更年期的行径,却发现只说这些抱怨又太过空泛,根本构不成打个电话聊天的理由,就一直没好意思去打扰何梓铭。而且再怎么说江永成也对他有恩,有委屈也得忍着。
好在后来江永成出院了,这时候孟昭在电影学院的同学说要排话剧问他想不想参与,他看自己的档期空了一大块,手边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好本子,本着玩票外加提高演技的想法就加入了进去。
分给孟昭的角色不大,戏也不多,他也没计较,一天到晚跟着那群同学排练了,别说还真找回那么点大学排作业时候的感觉,后来越演越上手,整场戏下来最出彩的角色之一就是他了。
孟昭不再去泡吧,整天跟老同学一起也少了绯闻,更不像过去似的一空虚就去找人厮混,私生活规矩得像个清修的僧人,这倒不是故意做样子给谁看,但这种改变他觉得没什么不好,而且那种人生像是重新来了一次的感觉其实倒也不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孟昭隔一个星期便会买些东西去看看寡居的母亲,然后就会被她念当初没和李小姐订婚实在是有些可惜,现在李小姐都找了新男朋友,可他还是孤家寡人。孟昭试着敷衍过去,接下来便是更残酷的说教和很厚一沓的照片,时间久了,孟昭干脆闭上嘴,任凭她在一旁念,自己连话都懒得说。
话剧的演出挺成功,口碑相传,应观众的要求又多加了几场,就连最近不大理人的江永成看了都赞赏有加。孟昭索性寄了两张票给何梓铭,却意外接到了何梓铭的电话,何梓铭在电话里开玩笑说为什么不寄张飞机票才更显诚意,孟昭你做人还真是小气。孟昭一拍大腿觉得实在是自己的疏忽,何梓铭却说谢谢他的好意,最近真的抽不出空来。最开始孟昭还以为是何梓铭在搪塞和敷衍或者根本不想见他,为此还情绪低潮了两天,可是过了几天看见媒体铺天盖地的为何梓铭所在娱乐公司办得纪念演唱会进行宣传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并非自己所想的,其实何梓铭真是挺忙的。
那演唱会在B市也有一站,孟昭想去看,但谁想那玩票的话剧一时间还挺轰动,影响比较大,不仅加了场,而且还要在B市周边的几个城市搞巡演。于是孟昭一时间便又忙了起来,到底错过了演唱会的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等一切的一切都忙完了,也到了初夏,再接到江永成的电话就是通知他开始宣传《爱人心》了。
时间隔了太久,孟昭都忘了他们当初都拍了些什么,找了江永成之前给他的拷贝来看,这才回忆起拍戏的那段时间的种种。
孟昭叹了口气,心里想,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他总算能和何梓铭见上一面了。
这次再见何梓铭,是在电影的媒体见面会上,当初剧组的所有人都还是老样子,唯独孟昭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几岁似的。江永成就不提了,一场大病之后就跟吃错药似的对他爱答不理的,也不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见了面就敷衍了几句,再多的话一句都不爱说。
孟昭和何梓铭的座位被安排到了一起,但中间的距离宽到还能再加上一把椅子。
何梓铭直到见面会快开始了才姗姗来迟,见到孟昭先是一笑,然后右手便递了过去,轻声说:“好久不见了。”
孟昭也想说好久不见,谁知紧接着何梓铭却开了一句玩笑让他递出去的手迅速僵在半空,“这段时间报纸上都没了你的花边新闻,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可真够想你的。”
孟昭听见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得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何梓铭偷着吐了吐舌头,抓住了他的手,摆了姿势方便记者给他们拍照。
孟昭着实被打击到了,人都蔫了三分,苦着一张脸接受闪光灯的洗礼,等入了座位熬到了记者提问时间,更打击他的事情就来了。
有记者提到了江永成马上要拍的编剧李继的剧本男主角选了个新人的事情,于是便问江永成为什么不与孟昭合作了。
江永成的回答并没有隐瞒,而且很表面化,他说:“李继的戏主角要求的年龄跨度挺大的,孟昭有点不适合。而且今天是《爱人心》的记者会,请大家尽量围绕这部戏提问,谢谢。”
“那是不是江导你以后的戏都不会用孟昭了?”记者穷追不舍的问。
江永成却说:“那得看剧本。”
记者又问孟昭:“那孟先生,你怎么看?”
孟昭感觉今天是他的灾难,何梓铭先让他下不来台,江永成又瞒着他拍新戏,记者还一点都不给他面子,这简直太不象话了。
孟昭故作淡定的说:“我也觉得这确实得看剧本。”说完看了一眼面上冷冰冰的江永成,便把话筒给关了。
记者会结束,江永成没多说一句话就走了,一头雾水的孟昭被记者左三圈右三圈的围住了,开始还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接下来的话题便如一阵风似的转向了江永成和孟昭是否不合上面去了。
那么长时间没有负面新闻的孟昭顿时被问黑了脸,一时脑热就呛呛了一句:“不合你个头。”
记者们停了几秒钟,之后更像苍蝇似的猛在孟昭耳边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情况对他非常不利。
何梓铭在旁边也在接受采访,孟昭那声音实在是大得可以。他皱了皱眉,跟记者说了声对不起便挤进围住孟昭的记者包围圈里试图帮孟昭解围。
看见何梓铭进来了,也不知道哪个记者起了兴,结合电影又多嘴问了一句:“据知情人说,当时你们二位在拍戏的时候也有传出不合,后来又有人说某天在酒店看见你们二位同进入一个房间,请问你们是不是跟这部戏种的角色是一样的关系?”
这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这样那样的猜测便铺天盖地的袭来,矛头也指向了何梓铭。
孟昭本来就想突出重围,谁知何梓铭画蛇添足竟在那儿添乱,他实在有点儿招架不住,拉着何梓铭便挤了出去,记者们追在后面,乱哄哄的就像农村的大集一般热闹,还好这间举行发布会的酒店的保安足够敬业,记者全被拦在了电梯外面,等到他们意识到,赫然发现两个人在混乱中拉起的手还紧紧的攥在一起。
何梓铭的手上有些许薄茧,摸上去并不光滑但却很灼热,烤得孟昭心潮澎湃。他赶紧丢掉了这烫手的山芋,别过脸不看何梓铭。
何梓铭倒是笑了,对孟昭说:“你还真是不一样了,要是以前肯定就……”
还没等何梓铭说完,孟昭就听不下去了,从衣服兜里拿出烟想抽,抬头一看那禁烟标志赫贴在眼前,干脆把烟又放回了兜里。
何梓铭那话说了一半也觉得太唐突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于是这狭窄的电梯空间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谁也不再说话了,还好电梯很快就停在了停车场所在的负一层,孟昭赶紧冲了出去,后来觉得不对,才回头问慢悠悠在后面走的何梓铭说:“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啊。你觉得我怎么了?”何梓铭一脸无辜的回答。
“靠,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平时你不这么说话来的。”
“也没有,我就在想,未来一段日子都得一起宣传,先开个愉快的好头比较好。”何梓铭说完冲孟昭眨眨眼,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说:“曲迎还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