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要拉我和他睡一张床,我一进他房间就被里面的空气清新剂熏到不行,拉了床被子就去客厅沙发上睡。
他家沙发好舒服,躺着都和床没两样。只是我睡不好,又发梦。
整个梦都没场景,只有顾乔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林锦仁,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的声音又近又真实,我还当他追踪到这里伏到我耳边骂我一宿。
我半梦半醒,睡不踏实。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唐少顶着头乱糟糟的发,蹲在我面前对我笑。
第十章
他穿条大花裤衩,身上T恤都有夏威夷风。他对我说早。像是电影里看过的台客,要是此时再递一根烟给他叼嘴边,他
大概即刻就能穿上拖鞋,跨到摩托上去吹海风。
我坐起身也对他说早,猴子从卧室里裸着上身就跑出来,手里拿着几件衣服扔给我,赶我去冲凉,还说我穿湿衣服睡
觉都不怕感冒。我拍胸口说,“年轻就是本钱。”
唐少又推我头,笑骂道:“屁嘞!现在一过二十都是老人家,你都二十三还说自己有本钱?”
我只能笑,拿了衣服就钻进浴室里冲凉。
等我弄好出来,站在浴室门口就听到猴子和唐少盘腿在电视前大声骂街,走过去看,原来两人是在打电动,玩得是街
霸,画面比从前我们玩得要精致好多。
我过去观战,瞥到墙上时钟,才十点,我看外面太阳,都当是下午。
两人对战好激烈,都拼死折腾塑料手柄,我看猴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手柄生吞。唐少倒是镇定,偶尔飙几句粗口泄
愤,我听他们按键都觉得手酸,两人换了好几个角色,猴子死撑赢过一次,他叹口气,甩甩手指,把手柄递给我,说
,“实在不行,唐少你太厉害。”
唐少对他阴笑,“那是当然,我们学校每年街霸王都是我诶,开玩笑!”
我踢猴子一脚,说,“顶你个肺啊,你陷害残疾人!”
猴子垂头丧气,嘴里念念,要去会长那里揭发唐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唐少大力拍他后背,哈哈笑,说他该愿赌服
输。猴子一听,退出游戏,就问唐少午饭吃什么他都请。
唐少真是个吃货,听到午饭眼睛都放光,问他西区都有什么好吃的。
猴子拍胸脯说,我们西区什么都有。他说到这里,还回头看我一眼,“不信你问阿仁啊,我们西区可是喜福会里出了
名的好地方,要什么有什么,吃人都有得吃,你说是吧?”
我说,以前是,不过,我走了四年,都不知道西区变什么样。
猴子瞪我,声音提高了些,在你猴哥带领下,当然是更好!
唐少不知为何笑了出来,问猴子,“猴哥,师傅在哪里?是不是又被妖怪捉走了?”
我没忍住,也跟着笑出声,猴子想了会儿就答道:“师傅已成佛,把我抛凡间。”
唐少继续和他演,摸他脑袋同情道:“真可怜,没关系,以后跟着我,有肉吃啦。”
两人闹够了,猴子拿起车钥匙就招呼我们走。车子开进西区,猴子当起导游,放慢车速和唐少介绍风土人情。
“风水师傅都说,我们西区是块宝地,唐少你看啊,那边是酒吧一条街,一到晚上,家家爆满,里面都是靓女,还有
那片的地下赌场啊,每月入账的钱不比那些公海上的赌船差,会里每月做帐都是我们西区利最厚。”
唐少哇一声,说那你们这里正应这里常说的一句话,猴子一愣,说是什么,唐少就学道:“不嫖不知身体好,不赌不
知时运高。”
猴子拍着方向盘就笑,大赞他说得好。
淡水街也算是西区一部分,我问猴子要不要去那里,他却摆手说那里最近都好乱,处于新旧区边界,都没人管。
我听他这么说,觉得有意思。猴子接着又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白天没关系,还有巡警,晚上最好别去那里乱晃
,那里一个月都要车好几条尸出来。”
我耸肩,不置可否,心里蠢蠢欲动。顾乔都曾说我,唯恐天下不乱。
那时武侠小说看太多,对乱世出英雄深信不疑,还曾坐在云天露台对脚下城市指手画脚,顾乔就在我身边笑我没志向
,黑道混再大都见不得市面,不如考警校,一路升作高级警司还能风光见报。
我说他才没志向,差佬还不是靠黑社会吃饭,世上都没黑社会,他去哪里搞业绩。
猴子把车泊在街上,唐少下车就说,该不会这里警察看你车牌都不敢抄牌吧。
猴子得意洋洋,说,“要是车停在自己地盘还被拖走抄牌,我还出来混什么?”
我说猴子你这么巴闭,也不怕有人看不过眼。这话似乎是戳到他痛处,他没答我,和唐少勾肩搭背进了间烧腊饭店。
他说这里叉烧最出名,唐少听了,点了份叉烧烧鹅烧肉饭,我胃里不舒服,就要了碗及第粥,猴子正要点菜,忽然手
机响,说了没两句他皱起眉骂句“八婆”就挂了电话。不知是不是被这通电话气到,他一下点了一桌菜,唐少都咋舌
,说三个人怎么吃得掉。
我开他玩笑,说他“像是暴发户。”
他就摇头,纠正道:“这是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这四个字说得好,与我们身份太贴切。
饭桌上说起唐少昨晚醉酒的事,唐少自嘲道:“看你们昨天火药味这么浓,我就冲上去当炮灰啦,我酒量超烂。”
我给他道歉,“对不住啊,唐少,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还好啦,唐少,你看他现在残了一只手只能在嘴上不饶人,要是换了从前,碰上齐明缺这么说他,早就掀了桌子给
他一拳了。”猴子指指我,还在那边和唐少吹水,“痴线林啊,出了名的爆脾气,像炸药,一点就燃。”
“哇,那你现在都收敛不少,我第一次看到你还以为你很好说话。”唐少揉揉眼睛,又说,“我看人眼力真是太差。
”
“就算是颗原子弹扔到乡下,整天看鸡看狗看田,也都要发霉。”我拱了拱猴子,“说我还不如说你自己,你当年劈
人都和劈柴一样。”
猴子忙推脱,说,“诶,我不和你比劈人,要比我们就比谁搞过的女人多。”
唐少喝口茶,笑他,“干,你们这班古惑仔就知道砍人和玩女人。”
猴子就和他探讨起了古惑仔的人生目标,唐少今次倒没搬出岳飞愚忠那套理论,两人越吹越神,菜端上桌,他们已经
吹到最近当红嫩模的胸是真是假。
第十一章
到最后食完,一桌菜剩下大半,唐少说不要浪费,挥挥手找人打包。我们从饭店里出来,猴子带唐少四处逛,西区新
建好多高楼,从前低矮民居都成高级公寓楼,我问猴子房价,唐少听了都抱怨价高。猴子耸肩,说,自然有人买。那
些楼地段也确实好,离小巴,地铁站都近,商场超市也齐全。
走过几家水果店,杂货铺,看店老人都和猴子笑嘻嘻打招呼,还送我们水果吃,给杂志看。
逛到天黑,猴子说他今晚有饭局,问唐少赏不赏脸。唐少问他和谁同桌,他说都是些警界的人物。唐少听了就摇头,
说自己和这些人有代沟,交流有障碍,猴子哈哈笑,拍他肩膀说他是混黑道的料,天生排斥白道。
我说你和这些人吃饭都不怕有人说你无间道?
猴子哼一声,答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说这些警察没了喜福会去哪里混吃混喝混钱?
我想也是,差佬不贪,哪里有钱送仔出国去混。
猴子走后,我拎着打包盒和水果跟着唐少随处走,他不时问我这家店是否新开,从前叫什么,卖什么。每条大街小巷
都要走遍,我不再疑心他是在写民俗着作,我猜他是职业杀手,作任务之前来这里勘察地形。
西区变化最少的街一定是这条宝月街,格局与店铺几乎都没变,只是外墙刷新,还用上了霓虹广告。
这里靠酒吧一条街近,两边楼房也都是做皮肉生意,但是底层店面却几乎都是武馆。我们路过一间跌打馆,长龙排到
门外,还都是些年轻人,还看到一个背书包的学生仔,脸上一双熊猫眼,手臂软绵绵垂着,想必已经脱臼。
唐少说这里打架的人好多。我指指那些武馆,说大多都是从那里武馆出来。
唐少觉得稀奇,他在外面都没见过武馆,拉着我想进去看,我说不是这里学生都不能进。唐少就说,怕什么,我们做
他学生不就好啦。
我笑他想得天真,告诉他到武馆做学生好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都要像孝敬父亲一样对你师傅,还要天天被他打
,弄一身伤。我话都没说完唐少的注意就被路边一家药店引走。
那间药店叫“宝芝林”,唐少问我,是不是黄飞鸿传人开的啊?
我说怎么可能,我来这里好几次,老板都识得,他都不姓黄,不过是买了这个威风名字。
唐少就笑我,说这里这些跌打馆药店你肯定都去过。
我说他犀利,这都被他猜到。
从淡水街到宝月街有条小路,穿过来十分钟都不要。那条路是顾乔发现,我还没入喜福会时,在外面和人打架,他都
退到边上围观,看我死撑不住才冲进人群把我拉走。我就跟着他从小路跑到宝月街,找跌打师傅看伤。那时我们都没
钱,每次付账,都用跑。顾乔跑步比我都快,每次都是他扯着我东窜西逃。有次我手脱臼,被他拽着跑了两条街,躲
进小巷里才发现,手又被他拉成脱臼。他学跌打师傅给我接骨,疼得我想咬碎一口牙,不过倒是一次就接上,我说他
以后干脆去学医,挺有天赋。
后来我才知,他在他们学校里练长跑,还从他床底翻出过医书。
我们路过鸿福堂,唐少说要请我喝糖水,我午饭都没消化,听到他又说要食东西,胃里一阵恶心,又不好意思扫他兴
,硬着头皮跟他进去。
我把菜单翻来覆去看,最后点了杯参蜜,唐少说你都不看不起我,怕我请不起你喝糖水?
我说,“不是不是,是想等你请我吃晚饭时,我能多吃点。”
唐少哈哈笑,他点好多东西,枸杞桂圆糕,街边肠粉,煎萝卜糕,椰汁芒果紫米露。
他问服务生,椰汁芒果紫米露能不能不要椰汁啊。
服务生给他一个白眼,收走菜单,连水都不给我们一杯。
唐少真是能吃,我一杯参蜜饮完,他将桌上东西全都扫清。我们买单走人,到外面时,夜市已经出街。
他拉我逛夜市,在我耳边念台湾夜市和这里有怎么怎么不同,我们走了大半个夜市,我突然有些饿,唐少却对这里充
满兴趣,还买了一盆兰花,说要回家修身养性。我们快走到淡水街,唐少说想吃干炒牛河,我想起淡水街街边从前有
家排档的干炒牛河好味,就带他往那里去。
没想到那家排档如今还在,只是掌勺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大胡子老板,换了个平头的年轻人,人气都没从前那么旺。
淡水街这个时候人好少,排档前只坐了我和唐少两个人,他把兰花和打包的食盒都放在脚下,招手就点了两盘干炒牛
河。
我觉得不对劲,就算淡水街最近混乱异常,现在也才九点,街上不可能只有三两个路人。况且这些路人都不似路人,
总在排档周围晃,手里不是拿卷成筒的报纸就是拿薄薄的公文包,我知这两样东西,里面肯定藏刀。
唐少还在和我说话,他说得我都没听进去,我想拉他起来走,这时,平头老板却端两盘干炒牛河上来。
鸟,哪家排档上菜还用托盘。他端着托盘慢慢走近,我对唐少笑,和他说,“我在乡下都种过几年花,让我看看拿盆
花。”
他拿花上来,我按住他手凑过去低声对他说,“唐少,等下我叫你跑,你有多远就跑多远,往宝月街那里跑,不要回
头,也不要进小巷。”
唐少还愣着,上菜的托盘已经摆到我们桌上,我与那老板对看一眼,捏住花盆边缘一把推开唐少就喊他跑。
那老板见计划败露,从托盘底下抽出砍刀就朝我劈过来,原先那些路人也都杀气腾腾冲上来,我两手抓起花盆就往那
个老板头上砸,抢了他手上砍刀,朝唐少那里跑过去。那些路人在我们后面追,前面必定有埋伏。我们没跑出多远,
前面巷子里就涌出好几十号人,唐少大骂,“干,哪里的人,喜福会地盘都敢来砍我,干你娘!”
看他平时斯斯文文,有人围上来要砍,他下手都不含糊,踢翻一个抢了他手里刀就往那些马仔身上捅。
都没带头人,全是些马仔,后面肯定还有更多人要出来。现在能放倒一个是一个,我和唐少背靠背,他还笑骂,干,
我们是要亡命天涯啊!
现在砍人都几巴闭,堵人不再堵巷子里,而是堵你一整条街。
我好久没提刀,握在手里都觉得重,我手不停抖,手心开始出汗。我也怕,但是我都没退路,只能挥刀去砍,争取杀
出条血路。
他们人多,却也没占多少便宜,我闪身一躲,几个马仔就砍到自己人。
眼看我们快到街尾,那群马仔疯了一样挤过来,也不管能不能砍到,挥起手里的刀就一阵乱舞,我腹上被划到好几刀
,眼前银光一片,到后来,唐少反倒拽着我的手挡到了我前面。
我左手用不出全力,一个马仔猛踹我脚,我拿刀劈他,却没劈准,摔到街边护栏上。我看到街尾有个差佬,他就坐在
路边看戏,我知这些人,除非你冲到他面前,大声喊要报警,否则你被砍死在这里他都不管,他两手一拍,说这里不
是他管辖你又能拿他怎样。
我松开唐少的手,用力推他一把,我喊他去差佬那里,想跟着他的人我都尽力拖住。我们两个,一定要保全他,我就
算死在这里都无所谓。
他们好多人看唐少跑走,都停下不再砍,我趁乱捉住一个马仔当挡箭牌,刀横在他脖子上,他浑身都抖,他都不知我
现在比他还怕,手上已经完全没力气,要是有人现在从背后捅我一刀,我必死无疑。
我抓着那个马仔就问他们,“我知我今次逃不出你们这里,被你们砍死我都认了,你们也要让我死个瞑目,到底是谁
喊你们来砍人?”
没人答我,我转身再看另一面,依旧没人答我,只是他们却都突然默契看我身后。
我知有鬼,松开那马仔,挥刀转身,正要劈我身后突然出现那人,却只得来他一句,“痴线林你手都残,动作还好快
。”
他捅我一刀,我看清他脸,他嘴唇上带一个金环,他是齐明缺。
我被他顶到墙角,吐他一脸口水,对他说,“身上被你这些马仔砍这么多刀,也不差你这一刀,有本事再多捅几刀,
给你死鬼老爸报仇雪恨。”
这话当然是逞强,他这一刀之前我浑身就已疼得厉害,恨不得有人掰开我大脑剪断几根痛觉神经。
我头晕,看人看不清。只是出来混,就算临死都不能软,你对他求饶,他日后就出去放话,说喜福会不过如此,出来
的人都要向他跪地求饶,喊他爷爷。
齐明缺真是恨我入骨,二话不说如我所言,又捅我一刀,这一刀捅在我左手手臂,这缺阴功的混蛋,要我两手都废!
这一刀下来,我没能撑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我感觉又回到四年前在云天,我拖着受伤的腿,被齐生的人乱砍,手里的刀都被他们砍落,只能用手挡,整条手臂都
被砍烂,我自己都能看到肉里白骨。
那次我才真真切切体验到什么叫濒死,只觉得自己身上血要被放干,喉咙干渴,想要喊,却什么都喊不出,想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