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对他,还是不一样的。
定定的看着裴玉,替他拂去垂下的发丝,看着绯红的脸,看着微蹙的眉,看着那张依然抿紧的唇,白沉欢感觉到了时光回转,往事翔回。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再不敢亲上那张唇,甚至不敢伸出手触碰他的脸颊。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不再仅是两个人了。
替裴玉盖好被子,出了门,一个人走在院子里,然后便听得裴玉的几个心腹密探着那些朝堂风云,然后,白沉欢恍然大悟。
他有些欣慰,裴玉不用再憋屈的过着了,以他的才能确实该立于万人之上。可是转瞬,他又有些忧愁。
裴玉在慕容擎的帮助下要争夺皇位,可皇位已属裴瑾所有,要名正言顺的夺下来,除非裴瑾犯了大错。可裴瑾做事极有分寸,又怎会犯大错呢?
名正言顺不行,那必然要刀光剑影的争夺了。那么,裴玉就跟裴瑾和秦师姐对立了,自己是裴玉的明卫,也就是和裴瑾和秦师姐对立了……
想着可能的你死我活,白沉欢不寒而栗。
转而他又想,裴玉心底也善,是不会作出手足相残的事的。更何况,他还那么爱慕秦师姐。
想着这般,白沉欢放下心来。
然而世事难料,裴玉和裴瑾还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先是慕容擎手下官员弹劾太子裴瑾在陛下染病期间出游耍玩有失孝道,紧接着各地大小官员上表驳斥太子掌政期间的各项改革措施……一项项的揭露太子品行有损才能不佳,直至民间流言四起——延国盛,当废太子。
而裴玉已是蓄势已久,得了慕容擎的相助,一扫原先“愚笨”,变成集聚睿智、聪慧、亲和、大度为一身的国之栋梁。其威望,空前!
太子党观情形不妙,不免忧心。皇后思虑再三,决定兵行险招。
买通裴玉的贴身侍卫,在平日喝的羹汤里下了剧毒,只待裴玉喝下当场毙命。
只是,汤里顺利的下了毒,也顺利的呈到了裴玉面前,可是出于孝心,裴玉转手将汤呈给了自己的母妃。
于是,果真有人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却已不是裴玉了。
母妃被害,裴玉戾气暴涨。待查明是皇后所为时,攥紧的拳头发出了愤怒的声响。他欲挑剑斩杀皇后刘氏,却被慕容擎拦下。
慕容擎眯着眼睛说:“四月渐至,再忍一时。”
白沉欢听着慕容擎的这句话,隐隐觉得一场风暴即将席卷而来,他感到不安。
“师兄,四月会发生什么?”
裴玉替他拢好被子,目光深邃,缓缓道:“无事发生。”
不知何时起,裴玉对自己又变得像在剑庐时那般亲近,甚至更甚于前,时不时的邀着把酒言欢、击鼓舞剑。对于这番改变白沉欢觉得怪异,可是裴玉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又想着定是自己想多了。
等到了入冬后,白沉欢只不过说了一句“这宫里怎么比剑庐山上还冷”,裴玉便将他留他下,跟自己同榻而眠。
只是虽是寒冬腊月,可火炉烘得屋子温暖如春,夜里就寝,被子里也早被侍从熏暖了,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寒凉。而裴玉的手自然再不会冰凉若冰,自然也就用不着白沉欢再跟宝一样放在胸口捂着。于是,虽是美事,但白沉欢心里还是有点心满意不足的感觉。
白沉欢愈发的怀念当初在剑庐山上的日子,虽是生活简朴,却到底两心相印。不像现在,如影随形,却觉得之间的距离慢慢变大,从细缝变成了峡谷。
他感慨说:“师兄,你会怀念剑庐的日子吗?”
裴玉却只是含糊的说:“唔。”
16.君王令出
二月末边塞又乱,北部赤炎族大军压境,一时战火纷飞。慕容擎忙着处理战事,无暇顾及朝廷党争,为了保全实力,暂时冷落了裴玉。
而陛□体在度过新年之后就每况愈下,整个皇宫彻底笼罩在了愁云之中。皇后为了战事又为了龙体康复,下旨削减用度、举国祈福。
因此,内忧外患之下,裴玉十八岁的成人典礼便冷清无比。
裴玉看着满室空荡,幽幽说道:“我本以为我已不再是原来一无所有的裴玉,可到底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了。慕容擎手掌翻覆间就能将我前程尽改,他是主宰,而我不过是傀儡罢了。可我做这傀儡,却生生的害死了我的母妃!沉欢,我恨啊!”
看着裴玉悲愤的样子,白沉欢攥紧了剑,却只是缓缓道:“师兄,那便罢了吧。”
看着他与裴瑾交锋,白沉欢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啊。
裴玉却苦笑:“罢?如何能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若我退一步,便是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啊!”
白沉欢道:“瑾师兄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更何况还有秦师姐在呢!”他们二人如此和善,之前又如此交好,倘若裴玉罢手,他们也定不会追究的。
裴玉闻言又是冷笑,“沉欢,入宫这么久,没想到你还是这般天真。成王败寇,就算裴瑾不计较,可皇后呢?只要我一旦示弱屈服,只怕未等皇后有所动作,现在跟随我的那帮人就先将我绑着送给皇后,好给自己的锦绣前程铺路了!”
白沉欢无言。
这时侍从回报太子殿下驾到,裴玉与白沉欢四目相对,不知其前来所为何事。
裴瑾进来时身后跟着若干随从,每人手上端着个摆满各种物什的托盘。裴瑾笑容依然亲和,“九弟,今日你成年,二哥无所相赠,只凑了些不入眼的小玩意儿。九弟可不要嫌弃啊!”
说是不入眼,但样样都是珍稀无比的东西。
裴玉面上堆笑,可眸底冰冷,“二哥费心了。”
相邀入座,说了些客套话,裴瑾耿直,转入正题。
“九弟,年前的事,嗯,其实二哥也知道,是慕容将军的挑拨。你我兄弟二人向来和睦,你是断不会做那背后小人才做的事的……其实二哥也不是贪恋这位置,只是现在外忧不断,要是再让内患加剧,于我延国不利啊……”
裴瑾这番话说得诚恳至极,同时也给足了裴玉台阶。白沉欢听得紧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裴玉。
裴玉沉默片刻,将一盏茶饮尽,方道:“二哥,我的母妃,我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七窍流血而死的。”
此言一出,满室俱寂。
事情,再无回缓。
裴瑾看着裴玉,良久不语,最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白沉欢边气氛僵硬,打岔道:“师姐怎么没来?”
“自若将临盆,不便走动。”说着裴瑾再次看向裴玉道,“尚记得我们四人在剑庐的日子,无忧无虑,当真快活。”
裴玉的面色变得有些白,握着杯子的手也微微僵硬。白沉欢想,定是裴瑾的话触动了他的情事,心中不由五味杂成。
裴瑾走后,裴玉脸色更加阴沉,一个人站在窗边,不发一言,直至暮霭沉沉。
看着他郁郁寡欢的样子,白沉欢烦恼着该如何是好。自始自终,他都见不得他不开心。
“师兄,今天是你十八寿辰,你该高兴点。”
“高兴?有何可高兴?有何能高兴?”裴玉笑着反问。
白沉欢看着他清清冷冷的笑,一阵心疼,“师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做点什么,你才能开心点呢?”
裴玉垂下眼帘,半响,才抬起头道:“沉欢,给我唱出戏吧。成人典礼没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也就罢了,你就给我清唱一出,如何?”
说完裴玉定定的看着白沉欢,嘴角泛出盈盈的笑意。
白沉欢经受不住他深邃难测的目光,低下头,应了一个字,“好。”
裴玉爱听戏,在剑庐之时,就时常哼唱。见白沉欢面容姣好,还打趣说若是着了扮相,他白沉欢定比最当红的戏子都要艳上几分。
白沉欢听着裴玉哼唱,便对这戏有了些兴趣,后来进了宫,跟着裴玉听了不少出,也渐渐会唱两首。只是他也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暗哼哼,平素从来不会唱半句,更不会按着裴玉的意思着戏子的扮相。
因为戏子皆为女子,唱得是女声,着的也是女妆。虽然白沉欢恋慕裴玉,也一直因为是男儿而陷入挣扎,却从不曾哀叹自己不是女儿身,倘若甘愿着了戏子妆扮,便是连自己都觉得对裴玉的这份心不再干干净净坚坚定定。
白沉欢一直觉得自己对于裴玉的心便似那天上明月皎洁,地上流泉清澈,受不得凡尘俗世里脂粉香膏的半点玷污。他心里这般矛盾,想得便也这般矫情。
只是这一刻,那些矫情挣扎便统统让它去了吧,换裴玉片刻欢娱,便就足够。
看着给自己宽衣解带的那双手,白沉欢心跳如鼓擂。幸好未脱尽,剩下亵裤,也遮了羞态。
穿上大红云锦织成的华裳,拢好衣襟,系上束腰,虽是合身,却觉万分别扭。
然而抬头看,裴玉满是惊艳之情,“沉欢,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定当倾国倾城。”
说着裴玉将他拉至案边,拔掉玉钗,让青丝散落于肩,又找了跟红丝线,拢起发梢束上。而后提笔画眉,沾朱点唇,眸中一派欣喜与认真。
白沉欢别扭难耐,可是看裴玉好不容易有了喜色,只忍着。而感觉到裴玉在他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时,脸颊发烫。
裴玉却道:“本想给你抹些胭脂,可你脸上红艳若飞霞,倒是省了。”
侍弄完毕,裴玉拉着白沉欢至镜子前,笑道:“看看镜中的美人儿。”
镜中那人,红衣明艳,香肩微露,细长脖颈白润如玉。眉若柳叶风情泄,唇似樱桃惹人尝。青丝如瀑,慵懒娇媚……
白沉欢呆了。
裴玉笑道:“沉欢,要唱哪出?那首《君王令》如何?”
君王令,从来是裴玉每听必点的曲目。
“窗前明月亮堂,案上红烛辉煌,雕龙刻凤鸳鸯床,只一人垂泪思量。
遥想当年君彷徨,左是虎,右是狼,进退维谷心成殇。妾慕君心若河汤,不忍君愁,褪下红衫着男妆,驰骋战场,提枪成君将。
楚歌皆散四面安,君临天下意昂扬,与妾道:满目江山与卿享。妾笑:江山虽好,不若执手郎。
盛世繁华颂唱,洗净铅华羹汤。妾对君心似日月,待地久,更待天长。
奈何谣言凭空起,妾成祸水,成媚娘,该油烹,该水浸,该火燎。口诛笔伐无止尽,千刀万剐恨方销。妾不顾,有君在侧,逆尽天下又何妨。可惜到底是妄想,江山与妾,终无需掂量。
一指书信下,白绫悬断如水情,鸠酒毒杀离人肠,仅见一面,遗愿都难偿……”
白沉欢唱到最后,再唱不下去,因为他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师兄,这出戏太悲了,不想唱了……”
裴玉笑了笑,接着唱道:“红烛落泪终有尽,明月成辉万年长。谨记得,忘川之水少饮些,来世为君再成将……”
唱完转身拉过白沉欢坐于身侧,替他拭干泪,道:“不过一出戏,你这是入戏太深了。”
白沉欢平稳神思,“只觉这女子太过悲惨,为君念,为君起,为君忙,最后被君辜负,为君死……”
“死了还生生惦记,便是执迷不悟。”
裴玉说着,盯着白沉欢,问道:“沉欢,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喜欢我,那你这喜欢,是否也是执迷不悟?”
这句话问得突然。只在年少无知时,白沉欢才说过喜欢的话,谁知裴玉一直记得,谁知他竟突然问起。
像是被揭开遮挡物,将心思暴露的彻底,白沉欢心颤不已,面色绯红。同时他又忐忑,裴玉为何突然问起这话。
裴玉毫不在意他的窘迫,只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沉欢,若你是女子,多好。”
说完,唇自耳角滑落,裴玉整个人也倒下。白沉欢一惊,一看,才知裴玉竟是又醉倒了。
看着脚边滚落的几只空瓶,白沉欢一瞬失神。
沉欢,若你是女子,多好——这,是什么意思?
三月中旬,白家来人。
白沉欢看着长兄白沉悦一脸凝重,皱眉不安。
白沉悦说:“北方已定,慕容擎又掀党争。沉欢,如今陛下已人事不省,时日无多。太子与九殿下势同水火,待陛下驾崩之日,必生死相博。我白家原是远离纷争,奈何你选择了九殿下。爹不想参与争斗,只太平的做江南首富,所以一直敷衍着慕容擎,可慕容擎为人奸诈,千方百计逼爹作出选择,阴谋阳谋,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如今爹已难招架,不得不表明立场。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特特问你一句——沉欢,你是怎么想的?那九殿下,当真靠得住?”
白沉欢长居京城,伴裴玉左右,对自家的事毫不知情,此时听说,不由惊诧。
他一直想太子跟裴玉争权夺利不过就是他们兄弟间的事,他就算是裴玉的明卫,却也不曾在这场争斗中参与分毫。他想得这般简单,实实是大错特错。
夺嫡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天下的事。双方都在拉拢各方势力壮大自己阵营,白沉欢背后是江南首富白家,慕容擎又怎么会放过?
白沉欢心潮翻覆,久久不知言语。今时今日这般,他是始料未及的。当时只是对裴玉心生爱慕,不忍他形单影只,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崛起与太子夺嫡,又何曾想过会将白家拖入这泥潭!
白沉悦心思细腻,见白沉欢默然不语,便知了大概,不由宽慰道:“沉欢,你也不用多想。我们白家顺风顺水这么些年不曾遭遇波折已是奇事,如今这番大波浪,只当是积蓄好了一并来了。”
白沉欢深吸一口气,问:“家里是什么意思?”
白沉悦道:“慕容擎虽是威逼利诱,但到底不敢做的太过,毕竟我们白家的根基在,毕竟,你还是剑庐的人。所以家里的意思,主要就是看你的意思。倘若你一心支持九殿下,我们白家自然站在你身后。倘若你并无此意,我们白家也便无视慕容之强横,始终保持中立。”
白沉欢垂目,声音低沉,“还能保持中立么……”
自他成为裴玉的明卫起,只怕天底下之人都把白家视为九殿下的势力。而今皇子夺嫡,白家再撇清关系,天下人如何视之?裴瑾与裴玉又如何视之?
白沉悦却从他这话中听出了疑问,“沉欢,你可是并不愿支持九殿下?”
白沉欢并未回答,只是道:“九殿下,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太子殿下也是极好的人。我愿意誓死跟随九殿下,却不愿意将我们家族牵扯上。”白沉欢说着,只觉心情万分沉重。
白沉悦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爹的。不过这么一来,九殿下对你也许会……”
白沉欢心一颤,故作坚定道:“不会的,师兄对我极好。”
白沉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沉欢,据我所知,九殿下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白沉欢抬头,不解。
白沉悦也不再多言,转过话题道:“陛□体愈发不好,这场风暴也是日益逼近。沉欢,切记,要保自己周全!”
看着长兄一脸正色,白沉欢定定的点了点头。
又叮嘱了几句,白沉悦告辞。
白沉欢一人坐于岸边,看着飘浮在瓷杯里的青绿茶叶,心神不宁。
侍从前来续水,道:“方才看到九殿下在门口站着,不知怎么又突然转身走了。”
白沉欢一怔,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您跟白大少爷说话的时候。”
此话犹如一盆水浇下,白沉欢只觉浑身冰凉。霍然站起身,直寻裴玉去。
方才,他可是说了不让白家支持的话的!裴玉可是个敏感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