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碧箫走在去大理寺衙的路上,却觉得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
“小赵,我这是怎么了?”刘碧箫抚额,微微闭眼显得有些疲惫,“不知怎么头晕的厉害,也不怎么看得清了。”
赵王孙当即扶住了刘碧箫,道:“也许是路上颠簸您身体不适了。您已经两夜未眠了,再怎样身体也吃不消。”他自
然知道刘碧箫这是心病,但心病还须心药医,旁人也帮不了分毫阿。
“处刑……是今日吗?”
赵王孙微微怔了怔,颔首道:“是的。”
“走快些罢。我想再去看看他。”刘碧箫说到此处,黯然失神。
但凡提及萧陌歌,他都会不禁失神。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许,是情愫未断。
既然不舍又为何要执意而行?旁人皆知会后悔莫及但为何还要坚持不会再想起?只是若是不这么做他刘碧箫活了这么
多年到底为了什么?这么做了以后,那么接下来漫漫流年,又该要做什么?
这就是作为人的无奈,一定要抉择时,却根本无从选择。
……
这本是太平常的一天,长安陷入一片秋色,恢复以往经济以后而名门贵胄依然照例举行赏菊等风月雅事。绮罗高悬,
珠翠掩门。而大理寺衙内的事,也会在很多年以后,兴许才会再度被人提及。珍妃一案,以后也会被当做饭后谈资,
而无人再去深究。
韩傲尘端着锦缎木盒,里面放着一只琉璃镀金杯,而杯中是幽幽绿色的鸠酒。
贵族或功臣不能用斩首一类处死,只能赐以鸠酒。
萧陌歌跪在大理寺衙厅堂内,看着韩傲尘冷面走来。心中竟是万般平静,再无波澜恐惧似乎此生都从未如此释然过。
思忖一晚却终究是无心在想,身世浮沉雨打萍,若是将这每一件事都细细想来怕是早已肝肠寸断,做人太苦、太累、
太多顾忌,纵然是爱一个人,也有千般不可万般无奈。
大理寺右丞相在旁垂头低眉,在一旁的人都是不语。
却说人心难测,却道世事更更无常!大理寺卿的想法无人可知,但这世间不断更迭起伏环环相扣的紧凑,更让人无从
捉摸。情愫纠结了数千个日夜,终于还是如一场戏让人云里雾里,中隔一层。蒹葭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人生如棋
,人生如戏,千姿百态变化多端阿。
摧眉折腰容颜终老,在世风光一场,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记起。如许而已。
不会有名垂千古的佳誉,也不见世人唾弃的骂名。化为一缕风中尘沙以后飘摇过海,百年千年都不会再被人想起,这
世上还有这样的故事,还存在过如斯有趣的人……
韩傲尘将酒呈在他面前,萧陌歌抬头,目光已是无比清澈。
“喝这一杯酒,踏黄泉,过忘川,再一口孟婆汤,重新开始罢。”
此时此刻,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重新开始,甘做河堤一株野草,甘为风中一粒尘埃,只不再受这轮回煎熬。云聚
云散,花落花开,水过水流,千帆飘摇两三星火,千杯醉倒不诉离伤,来生不要再相遇了,真真太苦,太累……
罢了,罢了……萧陌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四十一章:何以笙箫默
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但这结局却已是万劫不复。
刘碧箫看着韩傲尘,低声问道:“韩卿,王凌云人呢?”
刘碧箫微微喘着气,面色并不好,奈何韩傲尘似乎并未有惧怕之意。他本就是傲骨凌霜,容不得身价屈居人下。韩傲
尘恭敬倾身行礼,缓缓说道:“殿下亲临这狱卒之地何不先通告一声,想看行刑臣只能说殿下来的晚了些,方才一杯
鸠酒……”
刘碧箫已无心再与他打趣,只是冷眼相对,道:“韩傲尘,你是绝情至极了!!”
刘碧箫字字都透露无比的愤怒,而韩傲尘依旧是面色不改。
“殿下,大理寺卿并无妄言,方才的确已经看着他喝下那鸠酒了,”大理寺右丞在一旁说道,“王凌云一死,一铺草
席,尸骨已弃于荒野外,现在怕是已被豺狼刁去了。”
刘碧箫心头怔了怔,却觉得忽然间落入千丈冰潭。真真叫人人如刀割万蚁噬心!!
韩傲尘拢了拢宽袖,低着一张斯文安静的清秀脸庞,从一旁离开了。
刘碧箫与韩傲尘并无太多恩怨,有的也只是些许过节。别人不忘当事人怕是都忘了,韩傲尘虽为功臣却丝毫不领新皇
帝的恩惠,也算是撇清与朝政之间的关系。他要怎么做刘碧箫无权过问,刘碧箫怎么想韩傲尘也不想知道。干净利落
,亦如他平日作风。
心狠不过是处事原则,为政多年,早就练得心比铁硬比冰冷。
厅堂中只剩下刘碧箫与赵王孙两人,刘碧箫头疼愈见,他扶着桌沿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这种窝心的痛却是怎么也止
不住,只要稍微去想,就会觉心都要裂开……
他已死,尸骨弃于荒野之中早已被豺狼刁去。
那个地痞样油嘴滑舌的人,贪恋男色游戏人间的萧陌歌,玩世不恭真真是有趣,只是此人已死,这世上再不会由他这
样的人了。一个人的生命不过百年,那么百年过后认识他的人都化为尘土,这世上就不再不会有人记得,原来从前还
有这样的人……
会渐渐被所有人遗忘,世间竟还有过萧陌歌这般的人!!
三途彼岸,忘川河与望乡台,奈何桥与六道轮,那边又是何其的寂寞?!
刘碧箫紧闭双眼依然是泪如雨下,堪比凌迟更加痛苦!!
“殿下,这次,是您错了……”
刘碧箫依旧低头问道:“我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我为母亲报仇,王凌云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陛下为了十三年前一桩旧事,即使报仇了也不见得有多快乐。今夕非比往昔,旧事如天远,早就已经物是人非,王
凌云已不复存在而您认识的那人,却只是萧陌歌阿。人生在世能几时,不就图个乐吗?您何必如此执意一些飘渺之事
。”
那人并非王凌云,却只是萧陌歌?
“若我下旨赦免他,他又会怎样,我又能怎样?”
“臣这是多话了。只是怕他并不会领殿下的这个情,臣听闻萧陌歌在会审之际大放厥词,丝毫不将在场的宗正寺和大
理寺官员放眼里,但是又无比守矩的回答问题。据说大理寺卿还当堂拍案质问他,他面色从容倒是毫无胆怯之意。”
赵王孙说到此处掂量着刘碧箫淡漠的神情,就打住了。
刘碧箫并未听进去,他不是在问旁人却是在问自己。
举目望向庭院外湖堤一杨柳,忽然想起了,萧陌歌曾经说过的话。
——如果可以,我们可以一起离开长安。听说江南鱼美,明年春回大地之时,也许……
而自己却说,要带他纵览天下,却从不知道他只是想离开这虎穴之地,图个清乐。那日兵临城下,他在郊外恳求自己
放他离开,而那时自己已经近乎坐拥了天下。当时不解他为何总想逃,现在想来他是怕那件事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也许,不是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一切就会不同了……
他的确有带自己离开的意思,只自己要的是天下,况且当时这亦是垂手可得他刘碧箫绝不会就此作罢。自己到头来什
么都给不了他,天下有何用?皇权有何用?救不回一人,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
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阿……
刘碧箫起身离开了大理寺。从此之后世上已再无此人,凭留的记忆,在百年之后也会被忘却。我现在活的生不如死,
萧陌歌你会不会很高兴?刘碧箫苦笑着摇头,展开画扇走在这长安深秋的街巷中……
年末,在大明宫举行了亲政大典,逢年初,又是元宵佳节。
长安城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鹅毛大雪纷扬而落,寒风萧杀却抵不过室内暖炕的温热,做元宵包饺子,惯例要在里面
放上枚元宝铜钱。那天庞若水和玄负弈受邀去了皇城过年,结果玄负弈和刘碧箫聊得高兴不甚将铜钱吞了下去,费了
大半天力气才从喉咙管里弄出来。
过年前后不涉政事,行封笔典。所以刘碧箫索性也就陪着他们到处晃荡,经常出宫,弄得宫廷里人人提心吊胆。不过
,倒也显得无所事事。
小环后来进了宫,做了阮珍司五品掌案,时常也去勤政殿看刘碧箫批文书。
那日与几个宫女宦官聊着,私下瞧瞧没有旁人便神秘的说道:“皇上心情不及往日好了。”
“嗨,这有什么,皇上要是每天都兴高采烈的那肯定是个昏君!”
小环又道:“你们不知道,我以前在慕容府伺候过皇上一段时间,那时皇上还是太子,宫变还未开始呢。那时候皇上
不管心情好与不好,总能找点事打发时间,看书喂鱼什么的倒也不觉得时间清闲。但是现在就不同了,皇上看书看着
看着就容易走神,也不怎么认真听人家说话,似乎经常在想什么事,表情有时候失落有时候难过,看着挺让人揪心的
。”
“我也这么觉得阿,感情皇上在犹春宫还是太子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阿。”
“会不会和处决萧将军——王凌云有关?”
“得了得了!”一旁的太监总管看不下去了,走过来遣散了她们,“差不多就行了阿,主子的闲话都敢说,不想要脑
袋了?!”
小环撇撇嘴,不情愿的答了句转身就走了。这时,只见前朝的司天监玄负弈走了过来,手持一把画扇,对小环扬手。
小环诧异的走过去,问:“玄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玄负弈笑道:“这是皇上三年前落在章台的画扇,你替我转交给他。”
“这里离勤政殿不远,玄大人即是皇上朋友为何不自己去呢?”
“因为他不在勤政殿阿,我找不到他呢。出城了都不说一声,我好歹要去护驾嘛。”
小环听到此处手抖了抖,连同周围的人一起都吓得额头上溢出的冷汗,“皇上他,出城了?不在长安城内?真的没有
人随行吗?”
玄负弈点点头,“估计是和赵王孙一起出去的。”
一旁的太监叫了一声吓得晕倒在地,“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阿!!”
玄负弈无奈的扫了这些人一眼,“你们太紧张了。他不过是去城外看雪,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也许这样他能暂时不去
想一些往事罢,现在后悔又有何用呢,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诶?”小环没有听明白,“对了玄大人,庞公子呢?”
“他有些事,去附近山村了。”
庞若水是苗人行径在别人看来自然是古怪了些,小环也不多想,接过扇子就去勤政殿了。
而城郊山岭中,依旧是如长安城内的一般大雪纷飞,站在高处将这一片苍茫尽收眼底。这名为“一揽山河”的登高台
据说是开国之初先皇在胜利前夕登临之处,可一揽浩浩山河更有坐拥天下之意。今日刘碧箫登临此处,间冰川冻结山
河沉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而远方的长安城内的灯火辉煌映红了半边浩瀚漆黑的夜空。
原来坐拥江山只不过如此,寒冷如冰,遥望都城却什么都得不到,那么自己失去的代价又到底换回了什么,冰冷还是
孤寂?后悔抑或是绝望都已经来不及了。伸手握住的只是刺骨寒风,荡向无边的天际。
如此江山,待到来年雪融,应该是和那人一起共赏猜对,可是为何现在唯独自己一人。
萧陌歌曾说过想去江南,而此时的江南,在刘碧箫的心中已成梦境。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烟笼十里散不开。
似乎是听见了遥遥有人吹箫,在风中显得如此微薄绵长。才想起这是当初在塞外山坡上吹的萧曲。随风不知飘向何处
亦不知是何人吹起,又是奏给谁人听。这首曲子之前从未听过,惟有他才吹的来。飘荡万里,思念已是延绵不绝。
刘碧箫循声跑过去时,箫声已经停了。唯有一片漆黑,和一只竹骨风筝放在地上。
青色竹骨,燕子形状。
刘碧箫看这那只风筝愣了愣,喊道:“萧陌歌!你是萧陌歌吗?!”
第四十二章:一笑一尘缘
只拣得一只竹骨架子得风筝,在瑞雪隆冬之时。箫声不知从何而起,却又销声匿迹让人无法寻找。纵使刘碧箫遣人搜
索了这山野中大片树林,依旧找不到人家和旅客。而那只风筝刘碧箫一直留在行宫中,再不曾摘取。
刘碧箫翌日去了大理寺衙,站在门口却吃了闭门羹。大理寺卿身体欠佳卧床不起,难以见驾望陛下见谅。这是大理寺
右丞相王亟原话,刘碧箫不见生气,他知韩傲尘并不愿与官场打照面,自新朝以来他已是多日不上早朝不涉政事,只
做好他大理寺分内的职责其他的一律不予过问。
他只不过想看看韩傲尘的反映,若不是韩傲尘从就未曾爱过他,人不见如此无情,就太失去血性了。韩傲尘只遣人赠
予一句话——啼笑皆尘缘。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啼空。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想来却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转瞬两年,仲春时,刘碧箫巡访南下苏州。
瘦西湖画舫上,沏的是西湖龙井,斟的是汾州于和酒。蜜饯、沙洲踏翠、金菇掐菜、龙井竹荪、鹿肉片、飞龙脯、狍
子脊、荷叶膳粥、杨河春绿等等菜肴,规格也极为讲究,色香味都甚为得人喜欢。
只不过刘碧箫宫中吃惯了山珍海味,倒也不足为奇了。
此时夜色缓缓沉下,湖面花灯亮起,临水倒影的幻觉镜花水月般触手可及又无法捉摸。湖面上泛起薄雾,将热闹的画
舫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的斑驳绚丽之波光水色中。
刘碧箫夹了几口金陵的特色菜,便倚栏细细品味于和酒与那瘦西湖的胭脂薄雾了。
醉眼观花,恍惚不似人间了。
对岸的五亭桥旁,夜色中借着火光若隐若现看见一只乌篷船。
船靠岸而停,隐约看见一人正在下棋,虽有烛光照明但隔着重重雾气,刘碧箫已是不怎么看得清了。乌篷船内忽然飘
出悠扬的箫声,如同弱柳一般绵柔,轻拂过耳畔似乎能带起一阵暖风。但音律之间又是百感交集,让人黯然神伤……
这忽灭的光线与悠悠箫声,却让刘碧箫为之一振。
刘碧箫忽然站起,见画舫停于水中央,索性纵身跳入湖中,扑腾着水努力朝那乌篷船游。
画舫上的众人惊极了,又是万分束手无策,有几个侍卫连忙跳下去扶持住刘碧箫,刘碧箫却断然推开他们,吞着水依
旧奋力向前游。
对岸五亭桥中贵族们正聚会,一舞姬缱绻于庭中。合着那无名曲调,缓缓唱起——
樱花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勾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
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刘碧箫被人扶上岸,不顾衣服已经湿透,向那乌篷船奔去,泪落沾襟,口中喊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若是你
高兴了,就出来罢!”
烟雨氤氲,烟花三月如杏花红雨一般,瘦西湖的晚景同晚妆的西子一般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