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还有,我买过一份保险,身故赔付三十万,受益人是我妈。保单在书桌抽屉里。到时候刘萧你帮忙办一下这事。我
怕我妈太伤心,忘了。”吴越有点后悔当初没买两份,如果有一份留给子龙……呸,呸,呸,想什么呢,这保单可是
要留到六十岁拿本金和分红的。
“没问题。”
“你……你们可……不……可以……说……说点……别的?”安平听不下去了。
“别的?”刘萧转了转眼珠,说:“好啊。不如我们来讨论讨论,用什么煮老鼠汤会比较鲜美呢?”
“牛蒡!”护士大叫一声,“滋阴补肾!”
“什么滋阴补肾呐?”又走进来一个护士,对他们说:“57号,进手术室!”
吴越被推进手术室。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自己发过的毒誓: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见赵子龙。如若不然……让我身染重病,遇到无德庸医,死于医疗事故!
他心里发毛,发个誓而已,不用当真吧?希望如来佛组、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财神爷、关公、岳飞……
天上诸神,都不曾听到。
吴越的手术做完了,赵永康却没有等到移植手术。在找到合适的胸腺之前,因为一次严重的感染,他永远离开了爱他
的亲人。
送孩子的那天,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燥热,让人昏昏沉沉。
秦秀容扶着端木,赵子龙、秦燕妮和母亲站在一边。
看着小小的身体被推进那个门里,秦燕妮一阵眩晕。赵子龙扶住她,自己也晃了晃。
过一会儿,工作人员把骨灰盒子拿给他们,秦燕妮抱住,贴在脸上。她没哭,因为已经没有眼泪。赵子龙没哭,因为
绝望屏蔽了他所有的情绪。端木没有哭,因为生活早已把他磨砺得很坚强。两位老太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是
因为她们比较软弱,而是她们还能正常地宣泄情感。
五个人缓缓地往外走。落在后面的秦燕妮突然对赵子龙说:“康儿走了,我们离婚吧。”
赵子龙没说什么,低头继续走路。他理解。这段时间,不仅他一个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燕妮天天守着孩子,恐怕
比他更煎熬。他们两个都是没吃过苦的孩子,一下子要承担这样的重负,都有点吃不消。本来就不甜蜜的关系,在生
活的重压下,更加脆弱。孩子走了,带走了父母的心,但同时,也让他们松了口气。这段婚姻,本就有点勉强,生病
的孩子,又给他们添了太多痛苦的回忆。分开,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走到门厅,赵子龙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安平,身边还有刘萧。他抬头看进来的一群人:一个女孩搀着个老太太,
他不认识;还有一个女孩搀着个老太太,吴越的妹妹和母亲,他见过,吴越的母亲哭得很伤心,身体软软地靠在女儿
身上;后面跟着的人赵子龙虽然不熟,但能认出几个是生物所的老师。他停下等这群人走过,其实是想看一看吴越。
可几十个人陆续走完,也没看到吴越。赵子龙心跳快了起来,头有点晕。他快步追上刘萧和安平,问:
“他呢?”
“走了……”刘萧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说。
“走了……”赵子龙重复着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突然想起去年同事在讨论的XX大学生物所同位素泄漏事件,想起在医
院门口遇到吴越……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喷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
人群一阵骚乱。
“你!”安平瞪刘萧一眼,怎么这么说话?
“我给你报仇。”刘萧无辜地眨下眼睛,然后掏出手机打120。
一群人从火葬场折腾到医院。
赵子龙母亲坐在急救室门口的凳子上,紧张地浑身发抖。秦秀容和燕妮坐在她身边,一个握着她的手,一个抚着她的
背。端木捧着骨灰盒坐在一边。燕妮的外公在世时弄到一块家族墓地,他把自己和妻子旁边的位置留给了最疼爱的小
女儿秦秀容和孙女燕妮。秦燕妮要把儿子埋在那里,等自己百年之后再去陪他。
安平和刘萧也跟来了,他们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等待急救结果。
安平急得不停走来走去,他嫉妒赵子龙,恨赵子龙,但也不希望他出事,因为他不想吴越难受。
刘萧也有点害怕。他故意在那样的场合下那么说是想让赵子龙难过一下而已,没想到害他吐血,送医院急救。但愿没
事。
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门口的人齐齐站起来,着急地围上去。赵子龙毫无生气地躺在车上,挂着血袋。
“子龙,子龙,孩子,你怎么了?”母亲抓住他的手。
“家属不要喧闹。”护士说。
“医生,他怎么样?”开口的是秦燕妮。
“急性胃出血,基本已经止住。要注意,不能让病人情绪波动太大。”护士推着车往病房走。
安平和刘萧跟在后面。
“怎么办?”刘萧问。
“告……诉他。”
“既然没事了,告诉他干嘛?不如我们回去吧,那边老所长的追悼会不知道结束了没。”
安平又瞪他一眼:“你……你去说!”
“明天再告诉他吧?”
“你……你……不怕……吴越回……回来收拾你?”
“我想让他多难受会儿,谁叫他让我们都不好受!”
“你……说不说?”安平有点生气。
“说!说!”刘萧一听语气不对,立马软下来,“不过现在里面正上演亲情戏,我们等会儿再进去吧?”
安平点点头,他们在门外等着。
里面,赵子龙母亲又开始抽泣。她看着儿子空洞的眼睛,摇着他的手,说:“孩子,你怎么啦?别吓妈妈!”
“你们别吵,让病人好好休息。”护士接好监控器对屋里的人说了句就走了。
秦燕妮叫端木和秦秀容先回家休息,端木腰不好,站久了又酸又痛,她心疼。而她自己,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也已
经疲惫之极,只是于情于理,她都不能丢下赵子龙母子不管。
秦秀容扶着端木离开。他们走之前还跟安平和刘萧道谢,以为他们只是在火葬场遇到的热心人。
端木不知道,老天,又让他和周广鸿擦肩而过。
安平和刘萧走进监护室,老太太和秦燕妮抬头看他们。
“你来干什么?”刚刚慌乱之中,老太太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没注意周围的人,现在平静下来,她认出了刘萧。秦燕
妮早在火葬场就认出了他,只是没心情去理会别的事情。
“阿姨,我是来道歉的。”刘萧朝她鞠个躬,说:“我刚刚话没说清楚,吓到他了。”他看了眼赵子龙。
“你说什么跟子龙有什么关系?”老太太不解。
刘萧转向赵子龙,一字一句地说:“赵子龙,我刚刚说吴越走了,你可能误会了。他上个月到英国去了。”
赵子龙缓缓转动眼睛,看向刘萧。“什么……”他好象没听清楚。
“吴越到英国去了,没死。刚刚我们是去送生物所老所长,吴越的舅舅。”
赵子龙闭上眼睛,心情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没有庆幸,没有安心,只是觉得自己象恍然做了场梦。梦里躲的,梦里
求的,都不重要了。梦里对吴越的怨恨也烟消云散,只希望他好好活着。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老太太怒气冲天,“那个贱人是死是活,到哪里去了,跟我们家子龙有什么关系?”
刘萧拉着安平后退一步。老太太对吴越的侮辱,他听了极不舒服。本想说些什么反驳,但看到她象绷紧的弦一样的精
神状态,看到秦燕妮疲惫的神色,他只说了句:“再见。”
“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老太太朝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手,“我们家子龙是累的,累的!”
当天晚上,老太太做了一整晚恶梦。
他梦到死去的丈夫让子龙坐在脖子上,一家三口出去玩;梦到丈夫拉着她的手请求她原谅;梦到丈夫冰冷的身体被人
抬回来;梦到子龙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看同龄的小朋友玩游戏……当梦到儿子的手渐渐变凉的时候,她吓醒了。
老太太呆呆地躺在黑暗中,想着病房里的儿子,无法入睡。她摸索着起身,打开壁灯,拿出丈夫的照片在微弱的灯光
下端详:浓浓的剑眉,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子龙除了下巴和嘴象自己,其他都象他父亲。看着看着,她想起
了今天儿子空洞无神的眼睛,她真的害怕了。那种毫无生气的眼神,和丈夫悲伤绝望的眼睛融合在一起,让她无所适
从。她心疼儿子,她恨丈夫。其实丈夫并不是一个可恨的人,他很勤快,对她很好,很爱孩子,如果不是那个贱人勾
引他,他们会生活得很幸福。其实他们还是有机会幸福的,他对她说他错了,他愿意补救,可她不肯原谅他。其实即
使不幸福也不一定要走到那一步,但她天天骂他、羞辱他——象其他人一样——直到他坚持不住。如果当时能不那么
刚烈,不那么倔犟,如果能给他一点温情,给他一点谅解,结果是否会不同?
胡思乱想了半夜,在天亮之前,老太太安慰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子龙又不是同性恋,瞎想什么呀!
32.离开
赵子龙住院第三天,吴越赶了回来。他接到安平的电话,心里一急就买张机票回来了。当他走到病房门口时,刚好秦
燕妮拎着煮好的粥和老太太换班。
吴越低头站到一边,犹豫着是直接离开还是问一下子龙的情况,或者躲到一边,等没人的时候偷偷进去看一眼。
老太太一个箭步冲上来,本能地想要骂人,突然好象想到什么,又退了回去。然后,居然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秦燕妮把粥放在床头柜上,也走了出来,到走廊一头去看墙上的宣传画。
吴越疑狐地看了她两眼,走进病房。
“越……”赵子龙看到他,黑沉沉的眼睛有了光彩。
“子龙,怎么样了?”吴越站在床边,看着他瘦削的脸。
“没事,过两天就能出院了。”赵子龙盯着吴越,舍不得移开视线,怕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以后可要注意身体。要按时吃饭,不要有一顿没一顿的,把胃都吃坏了。还有,不要熬夜。有什么事……不要硬扛
,你身边有很多关心你的人。”
“越……”赵子龙看着他,他喜欢吴越叮嘱他的样子,“抱抱我……”一个人在绝望中走得太久,他渴望一个温暖的
怀抱。
“……”想到在走廊上等着的秦燕妮,吴越迟疑一下,没动。
赵子龙的心一阵抽痛,无声苦笑。怎么忘了,吴越已经不是他的了。
“吴越,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要吃晚饭了,你帮我叫一下燕妮吧。”
“好。”吴越说,“我明天就回英国,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以后都不能来了吗?不回来了吗?赵子龙想问,没问出口。回不回来,跟自己都没有关系。他现在,连个拥抱都不愿
意给了。
“再见。”吴越深深看了赵子龙一眼,转身走出病房。
吴越关上门的一刹那,赵子龙的眼泪滑了下来,无声无息。
吴越走到秦燕妮身边,叫了声:“燕妮!”
秦燕妮惊讶地回头,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他熟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了。好象总共见过两次吧?
“燕妮,对不起!”吴越朝秦燕妮鞠了个躬,他欠她一个道歉。虽然伤害已经造成,道歉于事无补,但他还是要说。
“孩子的事,我很难过。你们都还年轻,以后日子还很长,别太伤心……”吴越盯着秦燕妮与他酷似的脸看了一会儿
,叹了口气,说:“子龙找你呢,他说要吃晚饭。”
秦燕妮看着脚尖,没说话。
“我走了,你保重。”吴越走向楼梯。
“吴越!”他刚刚踩下第一级阶梯,秦燕妮叫住了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也许为他自然而然叫出口的“燕
妮”。语气里没有刻意的讨好,似乎还有一丝真心的亲近。“我们要离婚了。”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也
许不忍心看赵子龙孤零零一个人。
“为什么?”吴越回头。
秦燕妮斜着眼睛看他,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
“我……我们没什么。”吴越赶紧解释,“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来往了。今天,只是因为听说他病了,所以过来看看
。我没有别的想法!真的!而且,我就要走了,短期内也不会回来……”
“不是因为你。”秦燕妮说,“是因为我们自己。他不爱我,我也不会爱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哦……那,希望你幸福!”
“他爱你。”秦燕妮盯着吴越的眼睛。
他笑了笑:“爱不爱的,太虚幻。在一起久了会习惯,分开时间长了,也会习惯。再见!”
吴越下楼,心里有点乱。想到赵子龙要孤孤单单,他心疼。但他不会再次让自己陷入泥潭中。赵子龙不承认自己是gay
,迟早要找女人结婚,他错过一次,不能再错!
第二天去机场之前,吴越去看了舅舅。
他在舅舅骨灰盒前站了良久,想他曾经说过的话:不要害人,不要虚度光阴。这样,才能微笑着离开。
老师,抱歉没来送你。您的教导,我谨记在心。我走了,为了您的愿望,我的事业。我会努力工作,不会蹉跎岁月,
不会让您失望(一个月前,他参加了一项大型国际综合性研究项目,周广鸿推荐的)。
吴越登上飞机,想起舅舅还说过:多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才会少留遗憾。
老师,心里的声音,我不敢听。或许,让生活留点遗憾,比让生活千疮百孔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