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老师的那个眼神,他是懂的。只是不敢面对。在生命即将流逝之前,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懦弱。
“我们到前厅去坐吧,这里太小。”端木老师定了定神,去关了店门,把他们带到前厅,刚刚那个年轻人给他们端来
四杯茶。
“谢谢。”端木老师朝他颔首。
“老师,这些年,您过得好吗?”
“好。”老师微笑,依然慈爱地看着舅舅,“你呢?”
舅舅点点头。
“老师,刚刚那个年轻人,是你儿子吗?”
“他是房客。”老师顿一下,说:“我的女儿,叫燕妮。她很可爱,可乖,很爱我。”而且,她和你长得很象。
“他们是你的孩子吗?”老师看向吴越和小桐。
“他是我外甥,她是我女儿。”
“哦……”老师又看了吴越两眼。
两位老人聊起了各自的生活,谁都没有提那段荒唐的、害人无数的往事。
端木老师离开家乡后,来到这个城市,他母亲的故乡。他不会说本地话,又在批斗的时候伤了腰,所以找不到合适的
工作,只能摆个小摊勉强度日,晚上就住在表姨家阁楼上。表妹读完大学回来,他们就结了婚。后来,他们有了一个
可爱的孩子。他很爱她的女儿。他们开了个小店,表妹在国营大厂上班,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他说:结婚可以,但不能同房。表妹以后有了心上人随时可以离婚。
于是他有了妻子,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很爱她的女儿。他开了个小店,表妹在国营大厂上班,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
吴越和小桐听两位老人缓缓诉说自己的经历,感慨万分。几十年的人生,不管你受过多少苦,有过多少荣耀,概括起
来,也就寥寥数语。
唏嘘之时,门被人推开,一个颇有气质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端木,谁来了?”
“秀容,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端木老师朝老太太招手,“这位是周广鸿,我以前的学生。这位是秦秀容,我妻
子。”
期待中的寒暄、握手并没有发生。周广鸿和秦秀容怔怔地站着,看着对方。
半响,秦秀容转过头对端木老师说:“端木哥哥,他是燕妮的亲生父亲。”
这无异于一声惊雷。周广鸿没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小桐没想到会有个姐姐;端木修没想到自己疼爱的女儿,居然是
小鸿的亲生女儿,虽然他们长得很象;而吴越,是受震动最大的人。她叫燕妮,她妈妈姓秦,她的亲生父亲是舅舅!
而就在刚才,端木老师还多看了他两眼!她,不会是秦燕妮吧?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更加重了他的怀疑。
他们的燕妮,今年元旦结婚了,刚生了一个孩子,叫赵永康!说起孩子,秦秀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
“秀容,我可以……见见燕妮吗?”周广鸿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想让燕妮知道。如果你真的很想见她,过些天我把她叫回来,你以端木学生的名义来吃个饭吧。”
秦秀容扶着端木修目送他们离开。端木深深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眼里尽是无奈的柔情。这种眼神,秦秀容见过,那是
二十几年前,端木看着一支老旧的铅笔的眼神,当时,他还对着那支笔低低叫了声:小红……后来,调皮的小燕妮不
知从哪里翻出这支铅笔,又不知被她丢到哪里不见了。端木还找了很久,没找到。他没有责怪燕妮,只是拍拍她的小
脸蛋,摇了摇头,说了句:天意。
小红……小红?难道是小鸿!秦秀容吓了一跳。她知道端木心里有一个人,当初答应母亲娶她,是为了把她从难堪中
解救出来。当时她毕业回来后发现怀了孕,而分手的恋人已经公派出国,杳无音信。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亲无
计可施,恳求端木娶了她。端木说:“结婚可以,但不能同房。表妹以后有了心上人随时可以离婚。”她本来极不情
愿嫁给身有残疾的端木,但婚后日日夜夜的相处,让她心里渐渐容不下别的男人了。端木温和宽容,对她很体贴,对
燕妮非常宠爱。秦秀容还记得她第一次吻他的时候,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很可爱。他对她或许没有身体上的渴望,但
他是爱她的,从不让她受委屈。
“端木哥哥,你心里的人,是他吗?”
端木点点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小鸿就是秀容那个有缘无分的初恋情人、燕妮的亲生父亲。他注定只能在一旁看他,
却有他的女儿承欢膝下。这难道是老天给他的补偿吗?缘分,有的时候还真有点琢磨不透。
“秀容,你……还想着他吗?”
秦秀容看了他一眼,说:“端木哥哥,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心里只有燕妮和你!”
端木朝她笑笑,揉揉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和燕妮,也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两位老人偎依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进屋。门吱呀一声关上,本就不大强的光线被挡在门外。
周广鸿去见了燕妮,小桐一个人陪着他。吴越不敢去。
吴越的生活进入了无波无澜的沉寂期。
寒假,吴越回了一趟老家。迎接他的不是扫帚,而是父亲站在机场出口伸长脖子朝人群张望的样子。
29.偶遇
平常人的一生就似一潭池水,绝少惊涛骇浪,却也平静不得多时。
一天晚上,吴越正在操作台边忙碌,后背突然一阵胀痛。之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疼。他到校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左
肾错构瘤虽然不大,但位置长得不好,最好手术切除。
手术是件大事,吴越转到学校合作医院中最大的一家复查。仔细的检查过后,医生给他分析了手术的利弊,最后他决
定进行手术。预约好入院和手术时间,他想,反正没心情做事,不如去陪陪舅舅吧。
刚走出门诊大楼,他就看到迎面走来的赵子龙和他母亲。
吴越呆立在原地,心隐隐地疼起来。子龙,他的子龙,怎么会这么憔悴,这么瘦!
“子龙……”他叫他。
赵子龙的母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了声。赵子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
子龙……吴越转过身去看他,想叫,没叫出声来。
吴越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满脑子都是赵子龙疲惫的神色和瘦得凹陷的眼眶。子龙,子龙……你怎么了?
吴越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舅舅的病房。舅舅在看书。
“小越,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什么,过几天要动手术切个错构瘤,有点紧张。”
“这种手术应该不复杂,别紧张。”
“嗯。我给你削个苹果吧。”吴越随手拿了个苹果削皮。
“小越,你心不在焉的,小心切到手!”舅舅看他削皮看得心一跳一跳。
“舅舅,燕妮……跟她母亲姓吗?”吴越把苹果递给他。
“是啊,叫秦燕妮。”舅舅露出笑容,“小越,你不知道,燕妮和你长得还真有点象呢!”
“哦。”
“见到他丈夫了吗?”
“没。听说很忙。但他名字挺有意思,你猜猜叫什么?”
“什么?”
“叫赵子龙!我敢保证,他父亲或者母亲很喜欢看三国,而且还非常喜欢赵云。”
“嗯。”
“小越,你好象情绪有点低落?”
“是吗?舅舅,你躺久了,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好啊,不过得轻点,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吴越帮舅舅捏捏肩膀,按摩按摩背部和腿部肌肉。老人趴着享受小辈的孝心,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吴越给他盖上被子
,关上门离开。
回到学校已是晚饭时间,他打了个电话给刘萧:“有空吗?陪我喝酒!”
刘萧居然真的有空。因为安平出差了。
“我今天见到子龙了。”
“一个城市,见到也很正常。”
“他瘦了。”
“现在流行。”
“很瘦,很瘦……”
“减肥过度。”
“他怎么能这么瘦!脸上都没肉了。”吴越的心又开始隐隐的疼,跟着那错构瘤一起,疼得此起彼伏。
“科技发达,想瘦哪就瘦哪。”
“他怎么了……”吴越拿着酒杯,没喝。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忘了喝酒。
“搞错剂量了!”
“他就会让我难受……”
“你喜欢丰满的?”
“我该怎么办?”吴越茫然地抬头看刘萧,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个人存在。
“我帮你介绍个?”
……
一个小时之后,吴越拖着刘萧走出了酒吧。
第二天,吴越跑到赵子龙公司下面等他。六点零五分,赵子龙出现在写字楼门口。
“子龙!”吴越叫他。
“你来干什么?”赵子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
“子龙,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瘦?生病了吗?”
“你发过的誓,别忘了。”其实他不是在意那毒誓,而是怨恨那个吻。
“赵子龙!我问你怎么了!”吴越提高声音。
“不用你管!”赵子龙的声音一向都比他高。
两个人隔着两米面对面站着,脸色冷峻。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看得一眼就匆匆躲开,生怕这两个笼罩着怒气、怨气
和焦虑的男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会殃及池鱼。
“你走吧,不要来烦我!”赵子龙看着人行道上的格子砖。
“子龙,你恨我?为什么?因为安平吗?”吴越看着他,“你跟秦燕妮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恨你?”
赵子龙盯着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棵小草,没有说话。他知道是自己背叛在先,没有理由去责备吴越,但他还是怨他!他
把他所有的依恋,所有的想念,所有的……爱,都揉碎,扔掉了。现在,还跑到他面前来施舍一点同情和关心。
“子龙……你太自私。”
他知道。他也恨自己,恨得要死。都是他的错,他自己先放弃。第一次约秦燕妮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但他还是约了。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天长地久,甚至一直想逃。直到真正逃出来,才发现自己陷得太深,输得太惨
。
“子龙……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了不用你管。你怎么还不走?”
赵子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象极了一个闹别扭、耍脾气的小情人。
通常情况下,一对闹别扭的恋人的经典对白是这样的:
男:对不起,请原谅我。
女: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男: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女:不想听!(捂住耳朵。捂住耳朵就听不见了吗?)
男: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女:我信不过你!
男:真的!
女:我不信。你走!别烦我!
……
女的一再赶男的走,男的就是不走。女的再三强调不想见到男的,为什么自己不走呢?因为这只是个别扭。最终还是
会前嫌尽释,亲亲小嘴儿,和好如初。
赵子龙却没这样的好运气。他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说着让吴越走的话,手机响了。
“子龙,你快来,康儿体温又高了!”
赵子龙看了吴越一眼,什么都没说,伸手拦了辆车就走了。
他赶到医院,康儿已经睡着了,额头上插着输液的针头。燕妮眼圈红红的,母亲满脸忧虑。
“怎么了?”他问。康儿前几天发烧住院,昨天烧基本退了,本以为今天可以出院。
“医生说可能又感染了其他的病菌。”燕妮轻轻摸着儿子的小脚,淡淡地说。
赵子龙知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包含了多少心酸!出生第二天,康儿就因为打疫苗反应过度而住院。后来,大大小
小的感染不知道有过多少次,长到六个月,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他和燕妮,不知道有多久没睡过囫囵觉
了。
输了液,体温又降下去一点。秦燕妮留下陪夜,赵子龙和母亲回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能过度操劳,他们从来不让
她在医院过夜。赵子龙回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为了给儿子攒钱治病,他接了些私活,每天晚上画设计图画到三四点
钟。
虽然赵子龙很小就没了父亲,但母亲家底很好,工作轻松,收入也不低,他长到这么大,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光累一
点或许还扛得住,但他还每天生活在自责和恐惧中,很快就瘦得脱了形。他没有一天不害怕孩子会离他而去。他认为
,是他害了孩子,如果不是他对不起燕妮,害她怀孕的时候心情不好,孩子或许就不会得病。
在疲惫之极,倒在床上,进入沉睡状态的前几分钟,赵子龙总是会想起吴越。吴越会帮他买早饭;累的时候会帮他按
摩;消沉的时候会开导他;难过的时候会安慰他;会叫他慢点吃;会让他早点睡……会说:有什么事,一定要先想到
我。他是想到他了,有事没事都会想。但想有什么用?他已经有了安平,不要他了。
他实在太累,累到没力气思考任何事情。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本能地怨恨着、抗拒着吴越。因为他在吴越那里丢了太
宝贵的东西——生活的希望和激情。
30.先天性胸腺发育不全
周广鸿住在学校附近一家三甲医院。单人病房干净整洁,无人打扰。他和吴越各拿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翻阅。窗外的霞
光照得屋里透红。
“小越,你已经半天没翻书了。有心事?”
“啊?我……嗯,那个……没事。”吴越来了半个小时,一直心神恍惚。他在想赵子龙。赵子龙对他的冷淡和抗拒,
他知道原因,但不想解释。他曾经屈从于情感,放任自己做了自己都不齿的事情,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退一万步
想,即使他可以自私一点不管别人的感受,即使赵子龙可以瞒得天衣无缝,他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
因为那个“别人”是他的表妹,是舅舅的亲生女儿。而舅舅,在他生命里的重要性,绝不亚于父亲。所以,让误会存
在着更好。免得哪天赵子龙来找他,他又无法拒绝。
他不会再犯错。但也无法看着赵子龙受罪。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半年多时间里瘦成那样!颧骨高了,眼眶凹了,
连脸颊都陷下去了。如果不是至亲密的人,恐怕都认不出来。到底出了什么事?病了吗?吴越想,既然子龙不肯说,
是不是应该跟踪他试试?
“小越!你这几天一直不对劲,到底有什么事?”
“都是工作上的小事,我会搞定的。”难道告诉舅舅自己在为他女婿瘦了这件事烦恼?
“那就好。”周广鸿拍拍他的肩说:“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但有一点,我很不赞同:你遇到事情,都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