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等了一会,听到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侧过头去,眼见不远处两点亮得渗人的绿光,竟是头孤狼,那狼瘦得很,龇着一点森白的牙齿,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吼声。
越急身体就越是动不了,苏忘遥知道现在跑是跑不掉了,挪动手臂悄悄摸了两颗石子拽在手里。
那狼徘徊了一阵,大概是确定了地上的人没什么威胁,忽然一个躬身张开血盆大口猛扑上去。
苏忘遥手中石子还未掷出,半空中的孤狼忽的侧飞了出去,落地扑腾了几个滚,呜呜几声,夹着尾巴跑远了。
而后,苏忘遥就看到了那双靴子,他想自己应是得救了,戒备一松,掌中的石子也滚了出去,他累极了,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来,只混混沌沌感觉那人的手顺着他脊骨摸了一遍,然后将他打横抱起。
第十九章:肖无
“醒了?”
耳边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破锣一般,沙哑得有些过分。
苏忘遥睁了睁眼,突然进入的日光迫他重新闭了,再睁开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受惊了一般蓦然就瞪大了。
“我吓到你了?”男人说着,脸上浮出一丝歉然,那是一张狰狞如鬼的面孔,左边小半张脸上的皮肤像是下过雨的烂泥地一样凹凸不平地翻着,及至右边眼周也是粗糙微皱的,根本看不出年纪,那双眼倒是很好看,也很亮,盛着笑意,非但不狰狞,意外的,还有几分亲切和善。
苏忘遥咳了一声道:“没有。”不自然地错开眼,扯开话题,“是你救我?”
男人点头:“在下肖无。”
“苏魄。”
苏忘遥说着,一只手往后撑着想坐直一些,这一动,全身骨头像被抽出去又塞回来过一样,又酸又痛,叫他忍不住抽了好几口气。
男人搭手扶他坐起来,苏忘遥这才打量起身处的地方。
入目处还是数不清的树,只是那些树长得有些怪异,乍一看像是光秃的柳,可是那些柳条比寻常见到的要长许多,一直垂到地上,结铺成一团。
肖无道:“这种树叫千蛇柳,听人说千蛇柳白天是柳,到了晚上就是蛇,那些细长的柳条是他们进食的口,一旦钻入皮肤便会将人的血肉吸食殆尽。”
苏忘遥奇道:“竟有这种树,我以前倒是没听说过。”心里有几分不信。
肖无道:“趁着天还亮着,尽快找路出去,不然到了晚上,这林子里什么古怪都有。”说着将手伸到苏忘遥眼下,“能走吗?”
苏忘遥冲肖无微微一笑,拉住眼前的手,借力一跃,站了起来。
身体有些不适,但没什么大碍。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渐渐雾起,肖无道:“果然有雾,如果我猜的没错,穿过这雾墙我们就能出去了。”
手往后一伸准确地握住苏忘遥的手:“走。”
苏忘遥忽然被人这样握着,心里多少觉得别捏,只是也不好抽手,就由他这样握着了。
前面的肖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这地方邪气重,万一失散就不好了。”说着不知看到了什么,脚下顿了一顿,松开苏忘遥,径直往左前方走去。
苏忘遥跟上前去,只见一人仰面倒在棵千蛇柳下,腰部以下小半个身子都盖上了柳条,那些柳条密密结成一片,那人淹在里面像淹在水里一般,双目圆瞪,身子连着头面都浮肿着,早就断了气的。
苏忘遥想到肖无说的“千蛇柳白天是柳,晚上是蛇”一股寒意上涌。
肖无脱下外衣,要将人留在外面的部分盖了,苏忘遥忽的抓住他的手。
肖无疑道:“你认得他?”侧头看向苏忘遥。
苏忘遥道:“不认识。”皱眉想了一下又道,“有些眼熟。”松开了肖无。
肖无这才将人盖住了。
两人继续往雾气更浓处走去,苏忘遥心思却还在那具尸体上,越想越觉得那人眼熟,想着想着猛然就记起来了,不是煞生门的人吗,似乎是一直跟在齐三身边那个,怎么会出现在这?
难道父亲派人寻他来了?
苏忘遥这样想着,心里一阵高兴,可是那人的脸肿成那样,或许是自己看错了吧,就算没看错,那个人因为寻找自己而死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越往前走那雾越是厚,最后连看一臂之遥的人也有些模糊了,肖无在前,苏忘遥越看越觉得肖无的背影熟悉,连走路的姿势也熟,握着他的手也是一样宽厚温暖的,不正是自己父亲吗?
苏忘遥心中一悸,鬼使神差地就唤了一声:“父亲……”等意识过来,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所幸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应是没有听到。
雾气越来越浓,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甜腥。
苏忘遥一想到苏定逍,心里百般滋味都出来了,心想着若现在拉着他的是父亲,他就再也不生父亲气了,就跟父亲回煞生门,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出来了,虽然父亲狠心断过自己手臂,但也就是那么一次,十七年来也就那么一次对自己不好,他想起那时候苏定逍嘴对嘴喂自己喝药,柔软的唇靠上来,熟悉温暖的气息,唇角被咬破时那一点腥甜,父亲的舌一定也很柔软……
他想着想着就着了魔一般,口干舌燥,浑身燥热起来,自己却浑然不知,直到拉着他的人忽然停下脚步,不回头地道:“这雾有问题。”
听到声音,苏忘遥心神一定,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些什么,一张脸顿时就烧了起来,心跳得厉害。
肖无拉着他加快了脚步,最后简直就是在跑了,苏忘遥感觉到肖无手心里黏黏的,全是汗,所幸两人跑了一会,雾气又渐渐薄了,最后终于出了那个林子。
这一晚,天色完全暗下去前终于寻到一家客栈住下。
客栈倒是很大,却不见什么客人,只门边上两盏昏黄的灯笼,看不清里面的格局。
老板四十上下的模样,相貌平凡,略有些发福,一只手撑在半人多高的柜台上,脑袋一冲一冲的,昏昏欲睡,听到动静,睁开眼,一抹嘴角的哈喇子,笑容满面:“两位住店呢?”
肖无正要接话,里边小屋里传出个爽快泼辣的声音:“来客人了吗?”
轩门处棉布帘子一挑,一身大红的女子一步一摇地出来了,短袄,长裙,大胸细腰,黑亮的长发于脑后挽个发髻挑出一束垂在胸前。
艳俗至极的打扮,昏暗的光线下不知怎的叫苏忘遥眼前一亮。
好看的女子,苏忘遥见得多了,但这个女人身上仿佛有种特别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一样。
肖无摸出一两碎银置于老板面前:“两碗饭,再炒几个菜。”拉起兀自发愣的苏忘遥去边上的位子上坐了。
老板娘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饭菜齐全,笑盈盈亲自端了上来:“两位慢用。”
菜盘子落桌,颈边的那一束青丝正好垂过苏忘遥眼前,苏忘遥呆了一呆,总觉那头发落得有点撩拨人的意味,又见女人凤眼一转,目光正好对上,胸口猛地一窒,急忙垂下了头。
老板娘似乎是笑了一声,摆完了饭菜,款着水蛇似的腰回到柜台那,凑在老板耳边低语几句,半掩着嘴吃吃地笑。
苏忘遥大为窘迫,觉得那两人是在笑他,又不敢去看,有点气恼。
肖无轻声道:“是你身上的雾毒还未散尽,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没事了。”
苏忘遥夹菜的手僵了一僵。
其实他自己也隐隐知道是吸了雾气的缘故,但这种事总是让人不自在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继续发烫。
匆匆吃了几口,各自去了厢房,苏忘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夜深人静,身体里的欲望愈加清晰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最后将被子往头上一蒙,身体蜷着,索性任自己胡思乱想,倒是坦荡了。
终于有了睡意,却又被隔壁的声响吵醒。
木床吱嘎的声响,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像是说话声,又不像,男人的声音一直低沉压抑着,女人的一会高亢,一会又成了低低的抽泣声,又痛苦又愉悦。
苏忘遥在被子底下用手捂住了耳朵,可是那些声音根本就隔不开,他听了这一会当然知道隔壁的人在做什么,好像他越是不想听那声音就越是响了,像是一群看不见的虫子不停地在耳膜上啃咬,欲望难耐,嗓子眼渴得厉害……
苏忘遥一个蹬脚将被子踢开,对着一室漆黑,怔怔地。
因为之前被子捂着出了身薄汗,现在被子没了,身体凉下来,脑子也有些清醒,只是一闭上眼,脑中控制不住浮现的画面实在不堪,他反复睁眼闭眼几次,终于忍不住从床上蹿起来,胡乱套了身衣服就出了房间。
走廊上黑,他摸索过去,随便摸进了一间房。
之前老板说过这里没其他客人,而肖无的房在他隔壁,他走了也有段了,肯定不是肖无的房间,就放心进去了,结果也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个不稳就朝前跌去。
没有跌倒地上,有人扶住了他。
“小心!”
是肖无。
肖无的声音原本沙哑,可是现在听来那种沙哑里像是藏着某种暗示,苏忘遥不由一下握紧了扶着自己的那只手。
四目相对。
五指不见的黑色里,苏忘遥竟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光,亮亮的,暗欲汹涌。
有什么瞬间炸开。
苏忘遥仿佛是此刻才忽然想起来,当时在林子里的不止他一个人,吸入雾气的也不止。
呼吸声渐渐急促,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苏忘遥感觉到那个人从他身后缓缓贴了上来,两只手环着他的腰,脸上的粗糙似有若无地摩挲着他的脸……
“嗯……”他轻轻呻口今了一声,全身都灼烧了,口鼻间进进出出都是烫人的热气……
第二十章:五钝使
“若是不愿,随时推开我。”
低沉暗哑的声音近在耳边,却又仿佛隔得很远,它钻进耳道,滤过耳膜,过了很久才进到苏忘遥脑中,痒痒的,把人撩拨得心荡神摇,苏忘遥捉住仅有的一点理智缓缓分析出来自己要推开的不是肖无,而是自己的欲望。
这对他来说似乎困难了些。
那人的唇贴上他后颈,反反复复吻在一处,灼热,迟缓,粗重的喘息,带着明显的压抑。
记忆碰出一星火光,关于玉华殿里那一个晚上,他懵懂着觉出一点深刻的绝望,又迅速被欲望掩去……
“苏魄……苏魄……”肖无抱着怀里酥软的身体,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一遍遍落在一室夜色里。
“苏魄……”
“苏魄……”
“魄儿……”
苏忘遥此刻理智全消,自然听不清身后的人说了些什么,他扭动着身体,既想挣开,又想获取更多的刺激,像是整个人被一团热气蚕茧一般层层裹着,没有出口,呼吸都觉得困难,甚至开始埋怨身后的人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那样渴望,再下去,大概就要开口相求了,苏忘遥迷迷糊糊间忽觉脑后一痛,一切都安静了……
肖无又抱了他许久,终是叹了一声缓缓将脸抬起。
夜色恬静,脸上凹凸不平的痕迹隐去,那轮廓分明就是苏定逍。
他将人横抱起来放到床上,伸手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稚气未脱的脸完全露出来,呼吸甜腻,眉头还微微锁着,潮红未退。
“不该由着你一个人出来的。”
伸手轻轻抚去他眉间不平,低了头,笑得既懊恼又无奈,眼中的宠溺浓得化不开。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眼前安静下来的人下巴尖了,鞋子脏了,衣摆脏了,一处袖角还是破的,虽然苏忘遥这个样子在旁人看来还是养尊处优的公子模样,苏定逍却还是不满地拧了眉头。
帮他脱下靴子,一抖床上棉被盖上,苏定逍忽的察觉到了什么,把手伸到鼻子下面嗅了下,再嗅一下,指腹上淡淡的咸肉味道,刚刚替他脱靴子的时候……这下子眉头更紧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他锦衣玉食供着他十七年,怎么一出来门就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气人,应该现在就把他弄醒,抓起来狠狠打他屁股,嗯,这么一想自己身为父亲好像还没打过他屁股,这小子的屁股手感还是不错的,做起来的时候就很舒服,打起来一定也很舒服吧,苏定逍觉得还应该庆幸自己刚刚控制住了,不然他这双臭脚还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呢?
苏定逍一下子想不到词,只觉得心情大好,倾身过去在苏忘遥唇上连着亲了好几下,转身出了房门。
房中,已有一人等候。
苏定逍推门而入,那人恭敬道:“门主!”退在苏定逍身后,声沉色敛,一身利落。
苏定逍将桌上烛火拨亮了一些,漫不经心道:“和尚怎么说?”
那人道:“依了生大师所言,五钝使是冥域之使,辅冥主,分担冥主七情六欲,至于五钝使分管冥主五钝之说是后来才有的……”
苏忘遥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唇角微微勾着,没有言语。
那人接下去道:“自七千年前冥主问桑湮灭,广舒菩萨暂接冥域,疑、嗔、痴,贪四使被困轮回,慢念使熙华被囚慈眉林……”
苏定逍微微一诧:“慈眉林?”
“是。”
苏定逍在进林子之前已让人打探过,知道那林子被人称作魑魅林,说是里边有妖魔鬼怪,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慈眉……魑魅……
岂不是很像?
那人继续道:“了生大师说关于向桑与五钝使,《虎诛经》中有三百余字记载,但神鬼之说终不可信,且《虎诛经》中所载多处是有歧义的。”
苏定逍想了很久缓缓道:“那其余四使分别是谁?”
那人道:“疑念使苍渊,嗔念使荆识,痴念使赵小钿,贪念使向镜。”
“贪念使……向镜……”苏定逍缓缓将这五字咀嚼一阵,眸中暗沉。
假使那天那个幻出一场诡异婚嫁的人说的都是实话,那人是贪念使向镜,那五钝使现世,难道是向桑重生,还是冥域有了新的冥主?
那人自称是他的“贪”,那又该作何理解……
苏定逍自小知道自己与常人略有些不同,他嗜杀,天赋异禀,百邪难侵,说得通俗点便是命硬,他幼时是寄在寺庙中长大的,《虎诛经》也曾翻阅过,当时只当是神怪志异来看的,所知未有了生那般详尽。
不过他一个在世之人,冥域之事不管真假,暂时还是牵涉不到的吧……
见苏定逍许久未再发话,那人道:“了生大师让属下捎一句话给门主。”
“什么话?”
“大师说厉盟主的贴子他已经收下,望……”犹豫了一下道,“说望门主好自为之。”
苏定逍失声笑道:“这话可笑,和尚还是替我批过命的,我这个人人不犯我我尚要去犯人,这次是他们联合起来要伐我,他站在他们那边也就罢了,怎么反倒要我好自为之?”
将手一抬,掐了房内烛火。
第二一章:季天羽
苏忘遥一觉醒来,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僵了很久试着挪动一下身体,身上略有些酸痛,不过应该是在魑魅林中留下的,仔细感受了下,身后那个地方也无异样,稍稍放下心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径直推门而入,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手里拿着几件衣服,正是肖无。
苏定逍见他醒了,直接将手上衣服扔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