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完了起身要走,少女抬头道:“你要走了吗?”有些不舍之意。
苏忘遥点个头,走到楼梯口时又被少女叫住。
“喂!”少女道,“我叫南宫月,后会有期!”嫣然一笑。
第十五章
那一日,苏忘遥收拾好包袱从客栈里出来,街上人群熙攘,不知过了几条街,察觉身后有人不远不近跟着,他转过个路口候着,等那人近了,霍然出手与人过了十几招。
你来我往,手掌快要拍上那人脸面时,苏忘遥急急收手道:“是你!”
正是前几日在酒楼上遇到的少女南宫月。
南宫月啧啧赞道:“没想到你身手这么好!”
“你跟着我做什么?”
南宫月眨眼笑道:“我不是说了‘后会有期’嘛?所以专门‘会’你来了啊!喂,你这是去哪?”
苏忘遥看少女一派天真,想她应该没什么恶意,坦言道:“秦岭。”
“秦岭?”
南宫月一脸诧异,苏忘遥笑道:“怎么,你也要去秦岭?”
“不是,不过……”南宫月正说着,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手臂缠上苏忘遥脖子,脸紧紧贴在他胸前,轻且快地道,“别转头!他过来了!抱我!”看样子是在躲什么人。
苏忘遥依言伸出双臂虚虚环上她腰肢。
她靠在他怀里,微点了脚尖,苏忘遥一低头正好嗅到她发间一股淡淡的薄荷叶的清甜,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跟个女孩子靠怎么近,忽的就想起了尉迟晓晴,他离开煞生门后有打探过尉迟父女的下落,但一直没什么消息,也不知是否平安。
“走!”过了一阵,南宫月松开手臂,拉起苏忘遥快步往巷子深处去,苏忘遥回头,不远处一身月白长衫的人正于人群中转身张望。
苏忘遥道:“那个人为什么跟着你?”
走出了很远,南宫月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又往来路望了望,未见桑霁追上来,放下心来,拧眉细想了会道:“你听说过秦岭西地的幻霞山吗?”
苏忘遥想起那日在酒楼上,跟着南宫月的胖子提到过幻霞山,听他说话,似乎是桑霁想将南宫月带去幻霞山。
“他为什么要你去幻霞山?”
南宫月撇嘴道:“谁知道呢,死活要说我是什么神仙的转世,说去了那儿一切自会明了,哼!什么狗屁神仙!上次还有个瞎眼算命的说我是妖精呢,信他们才怪!”忽的眼睛一亮,摆出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听说幻霞山上好多妖怪呢,他那么点三脚猫的法术自己逃命都不够,怎么保护我?我要是被他带去了肯定尸骨无存回不来了,好可怜的,要不……要不我跟着你吧?你功夫好,有你在他一定拿我没办法。”
苏忘遥为难道:“你家里人呢,你跟着我他们不会担心吗?”
南宫月道:“我打小就没爹没娘没亲人,六岁时华叔叔也去世了,我一个人孤零零长大,没有谁关心我,也没有谁会担心我……”她说这些本来是想博苏忘遥同情,好让他同意自己跟着,没想说到后来,心中酸涩,眼眶竟真红了一圈。
苏忘遥不知怎么去安慰人,只柔声道:“你别哭啊……”
他这一说等于是提醒了南宫月一般,南宫月“哇”的大哭出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苏忘遥欺负了她。
苏忘遥手足无措:“别哭啊,南宫月你别哭,你……你跟着我便是。”
诡计得逞的南宫月抽噎着抹抹眼角:“真的吗?”
苏忘遥直觉自己是上了当了,可既然答应了就不好反悔,于是点头道:“嗯!”
南宫月笑逐颜开,赶紧将马屁拍上:“苏魄你真好!”
两人雇了辆马车一路往西,临行前南宫月还买了许多甜食带上,路上说了一会话,原来南宫月是秦岭人,南宫家在秦岭原本也是出了名的,南宫月出生那年南宫家惨遭灭门,府上下人抱着南宫月逃出来躲过一劫,那个下人正是南宫月之前所说的六岁时去世的华叔叔。
南宫月说完了自己又问苏忘遥是哪里人。
“扬州。”
“扬州?那你知道煞生门吗?”
苏忘遥道:“听过。”
南宫月似是认真想了一下,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说到煞生门,苏忘遥便想到了自己父亲,可是一时间竟然有些想不起苏定逍的脸来,像是隔了一层朦胧,总看不清,苏忘遥觉得有些心悸,抬头间就见南宫月有些奇怪地望着他。
马车走了三个时辰左右,青山绿水,杳无人烟,赶车的回头道:“这天阴得厉害,看是要来一场大雨。”
苏忘遥探出头去,只见东南天边连片低低的黑云。
赶车的马鞭一指指着前面的岔道:“从那条小路过去倒是有家客栈,要不咱们今天先去那住一晚,明早再赶路?”
苏忘遥道:“也好。”
赶车的将缰绳一拉,老马就踢踏踢踏地往小道上去了。
小道窄,碎石铺就,一路有些颠簸,三人刚刚下来车进到那客栈里面,外头的雨就哗啦哗啦掉下来了。
这是家小客栈,客栈里人不是很多,看样子也多是躲雨而来,三人赶了半天路都有些累了,先随店家去客房将东西放下稍作歇息,过未时,先后下到一楼叫了饭菜。
赶车的是个姓纪的近四十的中年汉子,赶了十几年车,专门往返于洛阳与秦岭之间,苏忘遥向他打听道:“纪师傅,我听说十七年前秦岭有个小村子发生过瘟疫,你知道是哪个村子吗?”
“这个……”纪展和想了想,“哦”一声道:“十七年前我刚刚开始赶车……啧,秦岭很不太平啊,我记得那一年好像还有哪户人家被灭了门,至于哪里发生过什么瘟疫,倒真记不清了……”一边摇头,一边夹了菜放入口中。
苏忘遥听到“灭门”二字,转头看了看南宫月。
南宫月一直低头拨弄着面前那一碟青菜,也不吃,大概是之前在车上吃多了甜食,有些心不在焉,看样子是没把他们的话听进去。
苏忘遥回头道:“是个靠山的村子,纪师傅,烦你再想想。”
纪展和咽下口中饭菜,又灌了一口酒,摆手道:“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你到了那边再问问那边的人吧,秦岭虽大,说到山就西北面有几座,要是真有村子发生过瘟疫,应该不难问出来。”
秦岭西北那几座山里便有一座是幻霞。
苏忘遥又向纪展和打听了一些其他事情,吃完饭,外面的雨也差不多停了,各自回了房。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左右,南宫月来敲苏忘遥房门。
“请你喝好东西。”房门打开,南宫月手里抱着个黑乎乎的大坛子,笑脸盈盈。
苏忘遥笑道:“什么好东西值得你半夜三更跑过来请我喝?”
南宫月笑着将手里坛子往苏忘遥怀里一送:“给!”
“酒?”
“不,是蜂蜜水。”
“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的!”
南宫月在苏忘遥房里转了一圈,见苏忘遥抱着坛子不动作,便将坛子抢回来走到桌子边上,满满倒了两碗,自己拿了一碗,另一碗塞给苏忘遥:“尝尝,绝对好喝,骗人是小狗!”跟劝酒似的,与苏忘遥碰了碰碗,自己先一口饮了。
苏忘遥笑着摇了摇头,原本是已经打算睡下,盛情难却,只好端到唇边喝了一口。
入口时有些怪,说是蜂蜜水,应该还是掺了一些酒的,说不上好喝不好喝,待入喉,进胃,细细回味一下倒也别有一番滋味,不禁赞道:“不错!”
南宫月眉开眼笑:“那就好,多喝点!”催着苏忘遥将碗里剩下的喝完,又替他倒上第二碗,第二碗喝到一半,苏忘遥有些醉了,他听到有人轻轻叫他,似乎是南宫月,眼前南宫月的脸和她身后的镂空木质屏风虚晃着重叠在一起,渐渐失了轮廓界限……
第十六章:魑魅林
“苏魄?苏魄?”
南宫月将身子往前倾了,举手在苏忘遥眼前晃了几晃,看他目中涣散,南宫月敛起笑容,简单的问话开始了——
“你是谁?”
“……苏魄……”苏忘遥木着一张脸,吐字生硬,整个人像是中邪了一般。
南宫月目光如炬:“不,你不是苏魄,你是谁?”
“……我是谁?”
“是。你是谁?”
“……我……我是谁……”苏忘遥喃喃着,茫然着一张脸,像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叫谁,忽然毫无焦距的眼神亮了一亮,缓缓道,“魄儿……是魄儿……父亲说是魄儿……”
南宫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那你父亲是谁?”
苏忘遥微张了口却不出声,似乎是潜意识里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南宫月又问了一遍,苏忘遥一字一字道:“苏……定……逍”
“苏定逍?”南宫月忽的抓住了苏忘遥手臂,声音都微微颤抖了:“你是苏忘遥?是苏忘遥是不是?”满脸又是紧张又是期盼。
苏忘遥睁着空洞的眼,缓缓点头:“是……苏忘遥……”
“哥哥……”南宫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恍然历经了一场生死一般,她悄悄倾身过去,把头靠到苏忘遥肩上,轻声道,“不,你也不是苏忘遥,你是南宫墨,是哥哥……”
“哥哥……”嘴角动了一下,似笑,又似在哭,一颗眼泪便从眼角沁出,顺着脸颊倏然划下。
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南宫家的家仆华拾连夜将南宫月送去安全的地方后折返南宫府,奄奄一息的仆人说亲眼看到煞生门的魔头杀了少夫人,将小少爷抱走了,他追去煞生门,无奈他一个下人,功夫不济,连煞生门的门槛都摸不上,后来听说煞生门里多了位少主,他认定苏定逍与南宫家有着血海深仇,那孩子不是小少爷也不一定,只是时间上太过吻合,他抱着一丝希望在山脚下逗留了一个多月,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又念起还有另外一个孩子需要他照顾,最终还是回了秦岭,六年后,他身患重疾,弥留之际,告诉南宫月,说煞生门的少主苏忘遥可能是她的双生哥哥南宫墨。
“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南宫月依旧将脑袋靠在苏忘遥肩头,却控制着,不把身体的重量压过去,这样小心翼翼的姿势很累,然,甘之如饴,她喃喃道,“南宫家算不得武林正派,大伯在我六岁的时候走了,我那时候又小又没力气,他们都欺负我,后来我偷偷学了一些小法术才渐渐不被人欺负,我孤零零一个人从秦岭走到扬州,肚子饿了找不着吃的,下雨了没地方躲,我站在煞生门外头,可是我进不了,我躲在石头后面看到有人浑身是血被人从里面扔出来,我吓坏了,怕没见到哥哥就没命了,况且我又不肯定哥哥是不是在里面,那个苏忘遥或许不是哥哥呢……那日在酒楼上见到你,胖子说我跟你长得像的时候,我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肯定,现在你说你是苏忘遥,我……我知道一定是你……哥哥……哥哥……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哥哥……”她知道苏忘遥醒来之后会将她现在说的这些话忘掉,这些话与其说给苏忘遥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想,这样也好。
小时候受苦的时候她便想着哪天找着了哥哥,怎么向哥哥倾诉,哥哥又怎么安慰自己,这样一想就什么苦都能熬下去了,可是现在她找到了哥哥却又不想让哥哥知道这些了。
“哥哥……”
“哥哥……”
南宫月一遍遍唤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忽听门外有人喝道:“南宫月!你又用邪术!”话未说完一人破门而入。
桑霁!
南宫月一惊,苏忘遥轻咳一声,一面嘴角沁出一丝血迹,红血白肤,触目惊心,人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模样。
南宫月迅速伸指在苏忘遥身上点了几处,眼眸中宛如一滴红墨化入,红墨瞬间晕染覆盖住原本漆黑的瞳仁,一挑眼,邪气暗涌,杀意骤现。
桑霁没想到苏忘遥会因自己的打断而受伤,愣了一愣,便要过去看苏忘遥:“他怎么样?”尚未察觉南宫月的变化。
“桑霁!”南宫月等桑霁背对过去,冷笑一声,霍然出掌。
桑霁反应快,他迅速闪身,南宫月那一掌“啪”地一声打在木质屏风上,屏风碎裂,南宫月却也不觉得疼,以手为刃就势横劈了过去。
桑霁吃惊于南宫月眼中的不寻常,又见她手下全是拼尽全力不顾死活的打法,他一面还手,一面大声叫道:“南宫月!南宫月……”试图唤回南宫月的神志。
两人从房里一直斗到楼下,南宫月出手狠辣,桑霁左右躲闪,满楼的栏杆桌椅便一下子全遭了殃,楼里睡下的未睡下听到动静都探出来小心张望,掌柜的从内堂里出来,看眼前一片狼藉,拍着大腿“哎呦哎呦”痛心疾首,想劝又不敢劝,不住地跺脚。
或许是打累了,南宫月手上招式渐渐缓了下来,眼中也渐渐回复了寻常时候的黑色,她收住手,看周围情景,暗暗有些吃惊。
桑霁试探道:“南宫月,你怎样?”
“我……”南宫月说着,忽的脸色一变,转身飞奔回二楼厢房。
桑霁追上去,跑到门口时南宫月正好从里面出来,两人走得都有些急,差点就撞上了。
只见南宫月一脸惨白:“哥哥不见了!”
桑霁疑道:“什么哥哥?”
南宫月也不答他,盯着他恶狠狠道:“要是我哥哥出了什么事,我要你好看!”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脚一跺,转身跑回屋里从窗口一跃而下,桑霁怕她又要甩掉自己,急忙跟着跳了下去,他追了一阵,从后面拉住了南宫月一条手臂,问道:“你去哪?”
南宫月甩了一下甩不脱,瞪着桑霁,目中焦急万分。
桑霁不放,南宫月只好解释道:“术法不散,人若走,便会一直往西,哥哥应是往西面去了。”
桑霁却还是不放:“他什么时候成你哥哥了?”
南宫月怒道:“关你屁事!他就是我哥哥,桑霁,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要是我哥哥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刚说完,不远处响起几声狼嚎。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南宫月道:“还不松手!”用力一甩,终于甩开桑霁,一想到苏忘遥可能会在术法散去之前遇上狼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往前又走了半百来步,又被桑霁拉住:“南宫月,不能再往前了,我听人说这林子里有古怪,再往前可能就出不来了。”
南宫月急道:“那我就更不能……”
“嘘!”桑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看了看四周,四周围古木林立,遮天蔽月,林间有微风,却不见一丝风过枝叶的婆娑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