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虚,他扯开了嗓子,声音洪亮,像跟人吵架一般,苏忘遥在他的大嗓门面前垂下头道:“那我亲生父母是谁?”
魏德寿长长叹了一声,故作无奈:“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你了,不过老实说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那家人也姓苏,是一对普通的夫妇,当年我跟门主路过秦北,他们那村子恰好发了瘟疫,咳,是不是瘟疫的也说不准,反正不知道因为什么死了一大堆人,你那姓苏的父母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求门主收留你,你说门主那么个人,当年也不比你现在大几岁,竟当爹又当娘的把你养这么大,谁都没想到,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俩有做父子的缘分……”
魏德寿连说带叹,苏忘遥默然听着,不疑有他,而另一边已有人将大致情况说给苏定逍听,苏定逍听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也没说什么,整个人缓缓倒进躺椅里发了一会呆,不知想了些什么。
那日苏定逍来时苏心正替苏忘遥换药,她手里捧着棉纱,想着该不该向门主施礼,一时犹豫不决。
苏定逍道:“我来吧。”
苏心“啊”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苏定逍是要亲手给苏忘遥换药,急忙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递给苏定逍,人也站起来退到一边。
苏定逍坐在床边,把东西拿起来一件件看了,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后才正式着手。
想他从未给人上药包扎过,动作略显笨拙,也弄不好,弄了一阵便有些烦躁,但神情是极严肃极认真的,双唇抿着,眉头拧到一处,那样子竟与尉迟晓晴有那么几分相像,苏忘遥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不觉笑了一笑,只是他一想到尉迟晓晴便想到那时候苏定逍对他如何狠心,瞬间又将笑容敛了。
苏定逍道:“想笑就笑,做什么硬绷着脸?”他一直低头弄着纱布,也不知怎么就看到苏忘遥一闪即逝的笑脸了,他一面说,一面微微笑着,语气温柔。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苏忘遥轻轻道:“父亲……”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开口叫“父亲”,想到这个人其实不是自己亲生父亲,声音里添了许多说不出的东西,听来倒有几分情意绵绵之意。
“好了!”苏定逍打了个结,大功告成,抬头问道,“那天魏德寿跟你说了什么?”
苏忘遥诧道:“父亲知道了?”
苏定逍笑道:“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手绕到苏忘遥背后动作自然地替他把衣服提起穿上。
苏忘遥听了这话,初时大为感动,细一回味,忽又觉得别扭,哪里别扭也说不上来,再看苏定逍帮自己束腰带,两只手绕来绕去,于腰间划出浅吟低唱的弧度,叫人心悸的妖冶。
苏忘遥心下一惊,只觉脊背上莫名一股寒意上来,生生打了个寒战。
“冷了?要不要再添件衣服?”系完腰带,起身去衣柜里翻了件外套出来给苏忘遥穿上。
苏忘遥迟疑道:“父亲……”
苏定逍将双手放在他肩上,又将头凑过去抵在他额头上,亲亲昵昵道:“魄儿,亲不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你从来都是我苏定逍的儿子,你若介怀我不是你的生父,我倒是要心寒了。”
他那样慈爱温柔的样子又像是苏忘遥从小到大所认识的父亲了,可他折断他手臂又是事实,这个事实跟他对父亲的认识完全相悖,太矛盾了,怎么也想不明白。
洛枫医术高明,即便没了龙石香,他另外配药,效果也很显着,入秋之后,苏忘遥的手勉强能拿一些轻便的东西了,洛枫骗他说药还是原先那药,只是药效没有预想中的好。
那一日下着大雨,满目阴霾,有个年轻人寻上门来,口口声声喊着要杀了苏定逍为姐姐报仇,少年手持一柄长剑,形容落魄,看起来跟苏忘遥差不多年岁。
苏定逍道:“我记得你,原来她是你姐姐,那就怪不得了,她原是为你报仇,现在你又来为她报仇,你们倒是姐弟情深!”
少年独闯煞生门,结果可想而知,被错了筋骨投进了煞生门中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牢。
后来是叶天离叶堂主向苏定逍讨了个人情,将少年带走了。
苏忘遥是听人说起才知道那事的,知道少年叫于晟,是于归的弟弟,而于归早在大半年前就死于苏定逍手下,原来这个于归进煞生门是有目的的,是为了她弟弟于晟,这么说来是苏定逍欠了于晟什么,至于是什么苏忘遥就不清楚了,他想起于归在世时,苏定逍甚至为了她冷落他这个儿子,他对比着苏定逍对于归跟对自己的好,又想到苏定逍折断自己手臂时的那股狠辣,觉得自己成为第二个于归也不是不可能。
“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
苏定逍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苏忘遥说的“当时”是指断他手臂之时,他将他看了一会,轻描淡写道:“魄儿,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许忤逆我!”
苏忘遥想了一下道:“我明白了。”他似乎是明白了,似乎又不那么明白,只觉得心里凉凉的,有些麻木。
又道:“如果我再忤逆父亲,父亲会杀我吗?”
“不会!”
苏忘遥会这么问,苏定逍多少有些吃惊,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怎么可能杀他,想都没想过。
他伸手捏住了他下巴,看他眼睑垂着,黑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想起玉华殿里那夜,完事之后他将他发带解下,他虽完全昏死过去,睫毛还是像现在这样颤着,无辜又可怜,让人忍不住想凑过去用唇舌去仔仔细细感受。
苏忘遥受不了父亲这样看着他,他在问出那句“父亲会杀我”时心里早就委屈难过得不得了,倔强地把头一扭,摆脱苏定逍的桎梏。
隔了一日,苏忘遥对苏定逍道:“我想出门。”
“哦……”苏定逍似乎没什么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苏忘遥心里是想父亲多挽留自己一下的,听苏定逍这么一说,倔强起来道:“今天。”
苏定逍道:“不多准备几天?”
“不!就今天!”于是就准备了足够的金银,一些衣服跟药物,出发了。
苏心等人乍听到这消息都很吃惊,劝人的话刚出口就被苏忘遥重复的几句“我已经决定了”给堵回去了。
“忘遥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父亲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忘遥……没齿难忘。”临行前,因为父亲的淡漠,说到最后四个字,已经是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苏定逍在人走后不久,沉声吩咐道:“一,将少主出了煞生门的消息放出,二,跟着,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随时汇报。”
但探子回复的第一个消息就让苏定逍怒火中烧。
探子回复说,少主在走了一段之后对着煞生殿的方向跪下来拜了一拜,而后昂首离去。苏定逍当时正拿了一块玉石在手里把玩,闻言,手中玉器瞬间碎成了四五瓣。
“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吗?”恨不得立刻把人捉回来,狠狠压倒,做到他哭都哭不出来,他牙关紧咬,目中一片阴翳。
第十四章:月亮
都城洛阳,繁华之地,临街酒楼上人声鼎沸。
苏忘遥往日在煞生门里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外面的东西初尝还觉新鲜,久了便觉远不如门中的讲究,难得洛阳大地方,得凤楼又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他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点了几个招牌菜式,尝了尝,果然不错。
正吃着,耳听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他微微侧了头去看,先上得楼来的是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袭嫩黄纱衣,足蹬一双黑色牛皮小靴,大眼睛,鹅蛋脸,生得娇俏玲珑,只是秀眉微蹙,似有不耐,身后跟着个胖子,口里叫着:“月亮月亮”急急追着少女。
那少女赌气得捂起耳朵,跺脚嚷道:“不许叫不许叫!”
“月亮月亮月亮……”
那叫月亮的少女被缠得受不了,“啊!”地大叫了一阵,一定,沉声道:“住口!”
胖子不依,委屈道:“为什么不能叫月亮?”
少女一手指指在胖子那棵大蒜鼻头上,气鼓鼓道,“因为、因为你面目可憎!除非……”水灵灵的眼珠子一转,视线扫过一圈,落在苏忘遥脸上,便起了作弄人的心思,洋洋得意地笑道:“除非你长成他那样!”
“他?”
“对!就他!”少女指着苏忘遥,忽的“咦”了一声,将苏忘遥看了一看,撇撇嘴疑道:“我们在哪见过吗?”
苏忘遥正欲摇头,耳听“砰”的一声,一张放大了的胖脸正对着他,仅一根手指的距离。
胖子整个趴到桌上,他一身肥膘,可怜那四根细细的桌脚,“吱嘎”一声,摇摇欲折。
他晃起脑袋对着苏忘遥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哼”道:“长成他那样有何难的!”说着,两只肥嘟嘟的大手覆上脸,揉面团似的搓啊搓,也不知他搞的什么稀奇,等他把手放下来,原先那眉眼口鼻变戏法似的成了苏忘遥那般样子,不仅苏忘遥,一酒楼的人都看得呆了,只不过胖子脸大,两颊的肉怎么搓也搓不掉。
少女冲胖子翻了翻白眼,习以为常道:“这样更可憎!”
胖子得少女一个白眼,讪讪垂下头。
边上有人看不惯了:“姑娘怎么可以以貌取人?”
“我以貌取人?”少女愣了愣,随即大笑一声,指着自己道,“好,我以貌取人,不过世上又有哪个不是以貌取人的呢?”叹了口气,转头语气生硬地向那胖子道,“喂,胖子,你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胖子见月亮主动问他,刚刚的委屈样立马不见了,乐呵呵腆笑着凑上去道:“我喜欢月亮!”脸上浮起两团淡淡的红晕,如同小女儿家见到了心上人一般的神态。
少女道:“你为什么喜欢月亮?”
胖子嘿嘿嘿笑起来:“月亮好看!”大脑袋一扬,顶骄傲的语气。
少女道:“如果月亮不好看了呢?”
胖子抓抓脑袋,为难道:“月亮就是月亮,月亮最好看了,怎么会不好看呢?”
周围的人看胖子言行举止古怪,估计脑子不太好使,又想这胖子既是因为人家姑娘长得好看缠着人家,现在被嫌弃长相也是活该。
胖子兀自在为少女为什么会不好看而烦恼,少女走了几步走到苏忘遥面前,迟疑一阵道:“这边能坐吗?”
苏忘遥伸手将凳子上的包袱拿了放另一边。
少女坐下来,托着腮,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出神。
苏忘遥不动声色地将少女打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映衬的,从他这边看去,少女的瞳仁里蒙了一层淡淡的红,苏忘遥蓦然觉出少女有几分眼熟,暗忖什么时候见过也说不定。
胖子跟着坐了下来,轻声叽咕了一阵就不说话了,他闲不住,一会偷眼看月亮,一会又往边上瞧,再一会,把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看底下人来人往的热闹,
酒楼里稍稍安静了一阵,趴在栏杆上的胖子忽然蹿起来大叫道:“完了!他看到我了!怎么办怎么办?”原地急急转了转,拉起少女就要跑,“快走!月亮快走!”
话音未落,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跃上楼来。
“月亮快走!我拦着他!”胖子挺身护在少女面前,十足戒备地瞪着男子。
男子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头上巾布是白的,肤色也白,因为瘦,面部轮廓分明,一双眼内凹,目中澄清,看样子倒是没什么值得人戒备的。
“桑哥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呀,不然怎么老追着我不放?”少女径直又坐回去了,向男子半冷半媚地抛了个眼。
这一番动静,楼上人多,不免有好奇的停下筷子重新往这边交头接耳,还道有什么好戏可看,谁知男子站立一会,不声不响坐在了边上的位子。
少女似乎被气到了,只是也不好发作,转而瞪了胖子一个囫囵眼,轻叱道:“怎么比你还会缠人?”
胖子先是委屈地瘪瘪嘴,下一刻又腆面道:“我不缠人的,我……嘿嘿……我只缠月亮……”
少女冲胖子扬起手:“信不信我打你?”
店内小二正好端菜上来,一碗米饭,一盘肉沫茄子,一碟花生米,一碗鱼头汤,放在少女面前笑道:“姑娘,您的菜。”见边上有了新客人,颠颠地上去笑道:“这位客官吃什么?”
少女将筷子倒过来往桌上猛地一立,大声道:“小二,这你就不懂了,那位客官是修道之人,餐风饮露就饱了。”
那小二听了,搓搓手有些尴尬地笑笑。
男子倒是好脾气,没要与少女争辩的意思,礼貌道:“一碗饭,再炒个清淡点的菜就好。”
少女夹了块茄子入口,气呼呼地咬。
小二道:“那……来个韭菜炒蛋,或者香菇青菜如何?”
“香菇青菜,有劳。”
小二笑道:“好嘞!”一甩抹布,噌噌噌下楼去了,暗自庆幸这位客官倒是好应付。
过了一会,胖子对那男子道:“喂,桑霁,你跟着我们也没用,月亮是不会跟你去幻霞山的!”
桑霁一味抿着唇不说话,似是聋了哑了一般。
“我大哥说了,幻霞山上都是妖怪,连他都不敢去,你的功夫比我大哥可差了去了,你再保证也没用,你保护不了月亮……”
倒是少女先听不下去了,沉声道:“闭嘴!回来!”
胖子极听少女的话,嘴巴开合几次,虽然不甘心,最终还是滴溜溜坐了回来,只不死心地朝男子那边白了一眼又一眼。
待小二将桑霁的饭菜端上来,少女道:“小二,这边的饭呢,进门都是客,我们可是先来的。”
小二指着少女面前的碗道:“不是有了吗?”
“你没见我们两个人吗?一碗饭怎么够吃?”
小二心里委屈道,不是进门那会清清楚楚说只要一碗不是?嘴里却赔笑道:“倒是我糊涂了,马上就给这位客官添去!”
胖子在边上听着就傻傻乐了,心道,月亮还是惦着我的。这样想着,眼睛更离不开少女,又知少女不喜他看着,只好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又一眼。
少女吃到一半,忍无可忍,对胖子凶道:“看什么看?”
胖子咽了口口水,委委屈屈地指指苏忘遥道:“月亮,你们长得好像!”
两人同时一愣,视线一触,心下皆道,怪不得觉得眼熟。
少女忽的将手里的筷子紧了,欲言又止了一阵,十足的紧张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姓苏,单名一个魄字。”
“苏……魄……”少女脸上一阵失落,“你叫苏魄,你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将筷子松了,在碗里拨弄来拨弄去,接下来的饭菜吃得全然不知滋味。
苏忘遥这些日子里多少听了一些旁人对煞生门的微词,知道苏忘遥这个名字是不方便对外人讲的,苏魄是他幼时的名字,苏定逍就一直唤他这个“魄”字,他说他叫苏魄倒也不算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