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好笑,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没完没了的拥抱亲吻,做也做过了无数次,但想到“陈扬”两个字依然会有电流
通过心脏。
回首全是锦绣,眼前一片废墟,那心情绝对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惆怅。于是陈扬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如下一幅场景:房
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叶祺放平了两条修长的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衣柜目光平寂,悄无声息。
陈扬感到一阵遮天蔽日的愧疚,但他不敢上前去抱住这个人,甚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叶祺叹口气扶着墙站了起来,顺手拎起地上收拾完毕的拉杆箱,头也不抬地从陈扬身侧走过:“我
以为你还有十几分钟才会回来。有话客厅里说吧。”
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糖罐,里面盛着市面上糖度最高的各种硬糖和品种繁多的巧克力。叶祺冷眼看着这堆自己
一包包买回来的东西,连伸手挑一下都懒得动,直接回卧室又把剩个底的红酒拿了出来。
陈扬慢慢走过来坐下,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韩奕去了成都军区。”
叶祺从沙发角落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了半盒烟,想了想抽出一支点燃,恰好听到陈扬这么一句话,自己居然被逗笑了
:“你这是想让我在滚出这间公寓之前,再谢一次你们家大人大量?”
陈扬气结:“你……”
没想到叶祺却认真起来,又狠又深地吸了几口烟后淡淡道:“我真的谢谢你,陈扬。”
又是这副样子,陈扬悚然而惊,忍不住深恶痛绝。就像这些年自己白给了他那么多安宁一样,时光的痕迹迅速消退,
叶祺又回到他原本的老性情。
陈扬的沉默永远有足够的震慑力,叶祺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换成稍稍诚恳些的态度。这变化极其微妙,但凭着
两人间私密的默契,整个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意味还是渐渐柔软了下来。甚至,是柔软得有些悲伤了。
相对无言,还是叶祺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我都要散了,别说韩奕,好么。”
陈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说白了他一点儿也不嫉妒,叶祺爱的人始终是他,韩奕算得了什么。只是眼下已经到
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他想把韩奕的结局也一并交待好。
来自心底的压迫令人手脚冰冷,陈扬缓缓收紧僵硬的指关节,双手交握在自己膝上:“叶祺,我……”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敢再听了。
外头有的是小儿女卿卿我我的别扭情爱,一道窗帘隔开的黑暗客厅里坐着一对真正灵魂契合的爱人,可偏偏是他们再
也过不下去。
骤然爆发后的叶祺明显气力不足,沉吟了很长时间没有再开口。陈扬觉得自己被他炽热的目光笼在里面,呼吸艰难,
心痛如绞。
谁都不愿意亲眼见证终局,但光线无可挽回地暗下去,终于只剩屋子里仅有的几个金属面在折射茫远的天光。落地台
灯的不锈钢灯罩,茶几一角的金属装饰层,陈扬腕上黑曜石镶面的表盘。
叶祺倾身在陈扬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冰冷,轻缓。
“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谁也没说再见。谁也说不出口的,再见。
防盗门轻轻合拢,叶祺的力道控制地分毫不差,一点声音都不曾漏出来。
他们的世界,一分为二。
番外三:北海游记
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后,陈扬发现他和叶祺真的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年少的时候他们各自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后来流离辗转那几年老是出去散心,又在一起之后索性大大方方携手去游历欧洲,林林总总护照上的章都可以拿出去
做展品了。
叶祺当初搬过来的时候把他从小挂在房间里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都带过来了,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局部战争频发和
拒签中国游客的地区以外,似乎没哪块地域对他们而言还是陌生的了。
偶尔得闲,陈扬会趁叶祺为数不多的出去交际的时间一个人站在他的书房里,慢悠悠点一支烟,在满室书香里沉默地
端详这两幅有年头的地图。叶祺的外祖父是水文地质学教授,留给叶祺的不过这两件随身之物,当年要不是他在他的
拉杆箱里看到这两幅图,说实话根本不敢相信叶祺还肯回到他身边。
时光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连陈扬这样向往戎马天下的人都有恋家的一天,所谓奇迹亦不过如此。他越来越喜欢
利用有限的闲暇更多地亲近这所房子,回忆他与叶祺之间的每一个日子,渐渐生出不少温柔心肠来。每次叶祺从学校
回来,听他无意中提起某件旧事,总是要笑他果然老了,性情都变了。
正因为自己觉得什么好风景都看过了,这天叶祺向他提出想去北海的时候陈扬才格外惊讶,凝神一想,那确实只是个
平淡无奇的广西临海小城而已,就算有个银滩,也不值得大老远从上海跑去一趟。
叶祺一味只是笑,说既然见识过了马尔代夫的沙滩,怎么还会贪恋别处的沙子,管它是金是银。陈扬不肯让步,反唇
相讥,断言国内的旅游张家界看山九寨沟看水,别处一概都可以不要去了。可还没争出个所以然,两个人的手机就一
前一后响起来,叶祺的学生来问研究方向的事情,陈扬接的则是自己手下大客户经理的求救电话,各忙各的也就忙忘
了。
晚上叶祺赶论文赶得头疼,一时忘了看时间,倦意涌上来已经一点多了,轻手轻脚回房却看见陈扬还倚在床头翻书,
明摆着是等他很久了。
“明天不去公司了?怎么有心思等我。”
这么多年下来,生活习惯早已被对方带过去,叶祺把外面的绒面家居服脱下来,一丝不苟叠好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
才在陈扬身边坐下。
陈扬合上手里的《苏轼集》随意往枕边一放,抬抬下巴示意叶祺躺进来:“又不是给别人打工,晚一点无所谓的。我
想过了,你难得有个想去还没去过的地方,你定个时间吧。”
叶祺整个人往下滑了一些,半靠在陈扬身上,话里带上了些许笑意:“我肯定只能等暑假了,我们七月二十号启程吧
,让我把手上这几个研究生的杂事处理完。”
“暑假的事你这么早就跟我说?”陈扬慢慢伸手揽住他,倒真的来了兴趣:“我得去查查这个北海究竟有什么特别。
”
叶祺累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合上眼已经要睡过去,只低声答他:“我们这不是都忙么,提前预定总是放心一点
。”
一夜无话。
数月光阴恍若须臾,一转眼已是七月流火,陈扬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叶祺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一大半了。陈扬出于
生意繁忙的原因,各处票务上的熟人甚多,平日即使两人一时兴起要去什么地方,再热门的航线也能临时订得到机票
。这一次却早早由叶祺包办了一应琐事,甚至还千年一遇地跑来查陈扬的钱包,非要确认他带好了身份证。
稳妥是一种习性,根深蒂固之后根本不用这样处处小心,除非心里有鬼。于是陈扬那点好奇心再度被勾起来,但直接
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的,这次北海之行到底有何古怪也只能等到了才会见分晓。
到了机场打印出电子登机牌,这时陈扬才知道叶祺订的是上海飞南宁的机票。他兴致怎么就这么好呢,还要白白花几
天从人家的省会晃过去。既已上了贼船,如何还能指望全身而退,这么一想反而气定神闲了,叶祺办好托运再回来的
时候,陈扬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疑惑,一如往常。
酒店当然早就订好了,叶祺不说陈扬也不问,两人安安心心在南宁一住就是五天。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赶着酒店早
餐的最后十分钟冲下去随便吃点,然后近中午出去随便逛逛,正餐雷打不动是叶祺查好的那些广西名点。
全市最出名的一家米粉店,五十八元可以点到全套,闻着汤底的气味连刚刚酒足饭饱的人都能重新找出胃口来。小小
白瓷碟盛着生的各种肉食和蔬菜,一上来就摆满半张桌子,服务员会过来一份一份地倒进煮好沥过水的米线里,最后
滚烫的重油汤底浇上来,什么都熟了,香气也愈发浓郁起来。
陈扬偷眼看着叶祺安之若素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疑窦丛生,可人就是这点气性最要命,打定了主意不问就是不问,心
再痒也不开这个口。一连几天,陈扬乐得被他牵来牵去,在这座不甚喧嚣的中型城市里赏尽了生活原本的祥和面貌,
回了酒店竟然还能心无旁骛地分床睡,一日日的愈发平心静气。
房间里很神奇地给他们配了一本一页页撕的老式年历,陈扬这天七点刚过就醒了,洗漱完乍一眼看到红艳艳的数
字“26”,意识业已懒得去计较这几天如何混过来的,一切随着叶祺就是了,原本是他提出要跑这一趟。
又像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样,东西全是叶祺一个人收拾停当,临走前才走到坐着的陈扬面前,手撑在两边扶手上居高
临下:“拿好箱子,我们坐长途车去北海。”
陈扬隔着稍微有点松的衬衫抚上他的身体,然后把人拉下来细细地亲吻:“好,都听你的。”
在日光下半闭着眼坐在摇摇晃晃的旅游小巴士上,陈扬慢慢回忆着叶祺书房里那幅中国地图,即使缩略版也能看出南
宁到北海的距离不算近。这可真是精心策划的大阴谋,时间一步一步算得如此之准,直至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知道叶祺
打的是什么主意,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宁和如常,陈扬赌气趁着一个急转弯把头歪过去,谁料叶祺用手托了一下,竟
容许他就这么枕在自己肩上昏睡了。
一路断断续续地睡,车子一时开得要飞起来,一时又慢吞吞疑似没油,一车人都倦得厉害,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如墨
。邻座有位清癯的老者,见陈扬睡得实在昏沉,途中好心过来问了好几次,叶祺心里颇为感激,但也不便多说什么。
这些年家里一向宽裕,陈扬出门大约连经济舱都不愿意坐,早已不习惯这样长途颠簸,叶祺把他从自己身上拉起来,
看他从眼角到眉梢全是沉沉睡意,不由大叹他四体不勤。
这一晚稀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叶祺的手机闹铃就大肆叫嚣起来,随后睡眼朦胧的叶祺居然拉着
压根儿没睡醒的陈扬出海去什么天然火山岛。陈扬心里一百万个委屈都快溢出来,到了码头看到昨天那位老者也在,
两人一惊之下才统统清醒过来:“怎么这么巧,您也去火山岛?”
老者望着海天交际处的阴云,神情忧伤,口中却只淡淡的:“是啊,这么巧,我去寻访故人。”
没谈几句船已经开了,驶出近海就是烟波浩渺的北部湾,浪头渐渐大起来,一个接一个几乎要扑到甲板上来,气势汹
汹。外面的雨势并不算小,舱里体质弱一点的人又是惊吓又是颠簸,很快吐得一塌糊涂,一地都是消化到一半的早餐
和颜色浑浊的其他呕吐物。孩子尖锐的哭声划破阴沉的气氛,最喜静的陈扬死死地皱起眉,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舱里极少有人还站得稳,一直负手立在窗边的老者不掩赞赏地看着陈扬,开了尊口:“年轻人不错啊,这样还一点事
没有。”
“碰巧不晕船罢了。”陈扬转过头去客气地笑笑,顺口道:“您不也没事么。”
这一搭话便心知肚明了,若不是有点特殊的经历,这种程度的风浪是个人都要吐出胆汁来,比如那边的叶祺,早已脸
色惨白倒在椅背上喘气了。
老人的话匣子终究容易打开,至少陈扬是这么预想的,一来二去却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心思:“您要寻访的故人,听
您的口气是已经不在了?”
老者面色沉郁,半晌才应了:“你哪里知道,这里……”
见他欲言又止,陈扬心里却被一道白花花的闪电映得透亮,骤然明白了为何看这位老人的气质如此熟悉,不由脱口而
出:“您先前……您参加过三十年前这儿的……”
老者勉强笑了,默然颔首:“你家有谁是高干吧,没想到这事还有年轻人知道。”
陈扬肃然起敬,不知不觉站得笔直,低声道:“家父陈然,向来景仰您这一批敢出领海追敌的老英雄。”
这名字分量太重,陈扬自己心头先是一沉,那边老先生的反应更大,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陈飞是你堂兄?”不等
陈扬回答,他倒是真的笑了:“得老将军这句景仰,我们也就不枉此生了。”
陈扬连声说着不敢不敢,声音不由自主黯下去:“命就是命,谁来景仰也唤不回当年一赴黄泉,您可以……不这么轻
易就满足的,决策那边也有责任。”
老者缓缓摇头,只说“君子不辱旧主”便不愿再多谈。任他再怎么千帆过尽,总有些东西是碰都不能碰的,陈扬识趣
地随之沉默,陪着又站了一会儿便回去照顾叶祺了。
船狂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靠在火山岛的小型码头。陈扬原想过去再跟老者打声招呼,没成想身旁的叶祺踏上陆地
差点没腿一软跪下去。他拉了一把没拉住,只好先他一步膝盖触地,好歹抱住他站起来,摸到栏杆旁让他靠上去。
看着他半天缓不过劲,陈扬既心疼且无奈:“何必忍着呢,刚才在船上吐完了不就没事了么,你啊……”
叶祺又是一阵反胃,抬眼就泪光闪闪,死撑着就是不肯吐出来,忽然抓住陈扬的袖口,用力握紧:“这……这就是我
一直想跟你一起来的地方。”
这个微妙的小动作恰是陈扬多年隐秘的企盼,二十岁最腻歪的时候叶祺都不肯做出来,如今居然顺理成章就出现了。
陈扬生生顿在那儿,一下子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缱绻,却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着边际地安慰着:“别急,
我知道,你先缓一缓,我们有的是时间。”
等到两人临风而立,竟已是正午的光景,幸好厚重的云层仍在,游人稀少,并未坏了他们的心情。
陈扬的视线远远投向天边,语气也茫远:“我有话跟你说,你能不能先听听?”
在一起的时日悠长,任何一点小情绪都准确无误地看在对方眼里,何况他这样沉郁。叶祺接话接得诚心诚意,而且很
快:“当然,你说。”
“刚才跟那个老先生谈了几句,都是些军中的旧事,我忽然觉得我对我父亲和家里已经有了交代了。这些年每次有人
提到军队什么的,我心里都像重新经历一次那件事,永远原谅不了自己。可刚才,我发现我已经找到了最恰当的旁观
者视角,可以置身事外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或许最好的选择真的是他们安排的那条,但既然错了,错到底也没
什么不好。”
陈扬本来就话不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更是难得,叶祺默默伴在他身侧,待他心绪平静一些才说:“真不容易,你退
伍到今天已经十五年了,总算过了这道坎。”
十五年……十五年……陈扬恍然大悟,再转过头去看叶祺已经难掩有些狼狈的激动。
叶祺轻轻地笑一笑,道:“对,这就是我非要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退伍的日子正好是七月二十七……”陈扬几近目瞪口呆,前尘往事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