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话呢!”陈飞母亲正走过来,碰巧听到了便出言斥责。
沁和抱歉地笑了笑,主动靠了几步过去:“对不起,都怪我先问的。”
那边倒是相当慈和地拍了拍她的手:“留在这儿住么,我给你再备一床被褥?”
陈飞尴尬不已,沁和也迅速烧红了整张脸,细细地在老人耳边说:“我订好宾馆了。那个……还没……”
陈飞母亲笑了,这样的姑娘如今还真是珍稀……当下语气又亲切了不少:“那也行,一会儿让陈飞送你过去。有时间
多来陪陪我,有你在好歹有点儿生气。”
车缓缓驶出大门,外面的警卫兵齐刷刷向陈飞敬礼,沁和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不想说出来却是这番话:“你不想
跟我睡还可以睡客房吧,干嘛非要出去住……”
沁和斜睨他一眼,眉梢眼角亦是沉重的:“我也不是不想跟你……”说到一半自己先反应过来了,幸好陈飞厚道得很
,居然没发觉:“我订的是叶祺住的那家,他总要有人照应一下吧,你看看陈扬那个样子。”
果然还是女孩子想得周到,陈飞想了想,答:“也好,叶祺那人……谁知道他怎么样了。”
“你等着看吧,绝不会比陈扬好。”
她这话说得极肯定,陈飞不由转头去看了一眼。那样紧抿着唇线的安静面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阮沁和,但却莫名地让
人放心,似乎生命中全部的起伏都可以与之共度,丝毫不用担心她会不够坚强。
“陈扬其实受他父亲的影响很大。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家里人一直说他当初死不肯参军的劲头就跟他父亲年轻时非
要参军一模一样。都一样倔,一样焦虑,非要高出别人一大截才肯罢休……别看他们闹起来一年半载互不理睬,实际
上感情很好,可能陈扬是把老头子当成人生坐标来看待的。我叔叔这要是真的走了,我都不敢想陈扬会怎么样。”
前头又是个红灯,沁和忽然觉得那圆形的光源说不出的刺眼:“嗯,我刚才看他不接电话就觉得……这件事他过不了
自己这关。”
陈飞低着头静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他父亲对他来说不仅是亲人,叶祺对他也不仅是爱人。我很担心他,真
的。”
沁和温柔地凝视他,趁着车子还没发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侧脸:“你先照顾好自己,别的,也只能顺其自然。”
当日,应陈飞和阮沁和的再三要求,叶祺在说了好几遍“我不在”之后还是给他们开了门。
沁和头一回差点为自己太过乌鸦嘴而掉了眼泪,陈飞一句话都没多说,拍拍叶祺的肩又替他把门带上了。这房间里的
惨状看过就算数,绝对心理阴影。
这事能怪谁?
叶祺始料未及,韩奕无心之失,陈扬莫名其妙。
现在这样还能去怪谁……
韩奕废寝忘食,陈扬闭门不出,叶祺形容可怖。
陈飞把女朋友送进房间,好言安慰了几句便掩门出来,自己忽然觉得。面对命运的时候人们确实可以保有抗争的权利
,但那只是个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已。你会感到无力,粘稠的足以溺死你的无力,那就是人性深处的自卑。或者说,
一只蝼蚁灵魂深处的自知之明。
那一刻,一贯泰然的陈飞甚至是胆怯的。这天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塌了下来,每个人都无处可逃,只能仰着头静静等
候。
这个年关过得惨淡,初十过没过家里人都糊涂得很:一方面是没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往年络绎不绝的访客们都避了晦
气,一冷清就什么都忘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捱,就在陈嵇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韩奕传话说陈然要见陈飞。
陈飞自然随传随到,却万万没想到陈然喘了半天说明白的意思竟是让他一定安顿好韩奕。
“叔叔,你不怪韩奕一个外人把你气成这样也就算了,你这是……”
陈然眼里有一种平静的怒意,像燃在冰面上的火:“你是我侄子,你不是外人,但你瞒着我。只有韩奕能给我几句实
话,让我死个明白。”
原来只肯让韩奕伺候临终就是为了这个。陈然灰了心丧了气,认为谁都打算瞒他瞒到死,倒是韩奕“诚实”又“勇敢
”了一把,换得他另眼相看。
陈飞怎么也不能接受,咬牙又争了一次:“这到底凭什么。”
“不……不凭什么,我耽误了韩奕,所以……要你安顿他。”
老人一激动就更虚弱,喘得好像随时要断气。但正因如此,他的意志被更加坚决地贯彻下去:陈飞哑口无言,垂眼答
应了一个“是”,转身就出去了。
陈飞在房间里的十几分钟内,这座阴云密布的房子又迎来一阵惊雷。
门铃响了。韩奕似是早有预料,站起来向众人解释:“陈将军要见叶祺,前面让我打过电话叫人过来。”
出乎意料地,客厅里各怀心思的这一家人采取了统一行动,没有人抬眼。叶祺的脚步声分明惊扰了这死寂,却被所有
人心照不宣地忽视。
韩奕终究还是担心他,握了他的手腕想尽快带他上楼。叶祺毫不犹豫用力一甩,转了个方向面对沙发,慢慢弯下腰鞠
了个躬。
那三个字,艰难地好似审判。他说,“对不起”。
当年叶祺在邱砾桌上压过的那张纸条被陈扬团起来扔掉,是他亲口宣告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陈扬母亲颤抖着站起来,情绪眼看着就要失控。这时候还是陈嵇比较靠谱,一探身适时地拦住了:“坐下,这是别人
的儿子,不是你的。”
空气里全是火药味,死亡的阴影混着被背叛的悲痛,叶祺无心充当那个导火索,很快跟在韩奕身后离开了。
陈扬就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里,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叶祺看得很清楚,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陈飞之后的两场谈话分别是叶祺和陈扬。陈飞稳住了家人再上楼去,叶祺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走出了这栋房子
,而韩奕正坐在房门外的地板上等着他。
“你知道老头什么意思了?”
陈飞盯着阴影里那个凝滞的身影,一瞬间连怒气都不知从何发泄,活像一只被拆了引线的炸弹。
韩奕点点头,没出声。
陈飞不想跟他多啰嗦,简短地表明了态度:“我安排好了会通知你。”
那毕竟是遗愿,陈然在趁着最后的一阵清醒交待后事。事到如今,大家都引颈待戮,陈飞真的担心里面会发生“老父
临终令孽子自裁谢罪”的惨剧。
幸好陈扬出来了,安然无恙。
但担惊受怕的陈飞还是看到了,他的堂弟被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剩余的全部生气,恍若行尸走肉,再无翻身之日。
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陈扬毁了。
第十八章:路远马亡(1)
陈然死于这一年的元宵前夜。
回光返照当然还是有的,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站在他床前,听他最后一次开口说话。这人一醒疼痛也跟着回来了,韩奕
沉默着从静脉推进去一支杜冷丁,不想老头子哆嗦着手拽住了他。
“韩奕这孩子……实心眼,你们谁都……不要怪他。陈飞你记住我说的话。”
一室寂然。
病人的眼睛缓缓转动,在碰到陈扬的时候忽然透出了极其虚弱的狠厉。那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垂暮的恨意…
…无疑就是诅咒。
“陈扬……你……你有多远……滚多远。”
陈扬母亲几近崩溃,面无表情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作为一个旁观者,陈飞满心都是茫然的悲凉。不是都说出柜后会是谅解吗?就算不是,难道不应该给人足够的时间来
坚持己见吗?或许会有争端,会有失望和愤怒,会有众叛亲离……但不能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上帝当然可以关上一扇门,他关上多少扇门都没关系。可是窗呢,tmd世人传颂的那扇窗呢?怎么该开窗的时候四面连
条缝都没有。
陈然甚至来不及雷霆万钧就要死了。而死亡,永远是最干脆的结局。
没了的再也要不回,欠了的再也还不清。
人死得利落,但身后事一片一片浮出了水面。讣告这么一登,陈家很快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门庭若市阶段。陈飞和沁
和都请了年假守在房子里,一时焦头烂额一时心灰意冷,后来连人家问什么时候结的婚都懒得解释了。丧事临头,沁
和光速被陈家全盘接受,厅堂厨房统统离不了她,一晃神连老夫老妻的感觉都有了。唯有她面对陈嵇夫妇的时候她依
然有些不自在,骤然想起自己和这家人的宝贝儿子事实上还没谈婚论嫁。
韩奕陪到老将军合眼之后就卷铺盖搬走了,陈飞二话没说给他在军区招待所弄了个长期房,什么挽留的话也没说。逝
者说他实心眼并不代表家里人都没有怨气:只要他少喝一杯,哪怕少喝一口,也许陈然还能活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这是一段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时期,陈家的两个小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一个稳健了,一个阴沉了。
陈飞忙得每天都想跟着陈嵇一起去算了,一票接一票表情肃穆的人往家跑,看多了谁真谁假一目了然,心里慢慢地也
就木了,什么都不在意了。直到有一天陈扬饭毕扶着桌子起身却站不稳,日理万机的陈飞才发现他几乎整张脸都是青
的,眼圈灰黑,行动迟缓像个僵尸。
“你到底怎么了?”
陈扬不作声。
到底沁和还算是个明白人,仔细看了看,问:“你多长时间没睡过了?”
“不记得了,一直睡不着。”
好,很好,又来了个失眠加神经衰弱的。陈飞咬牙切齿往外打电话求医问药,深感家运不济,恐怕明天就要来一道闪
电把房子劈成两半了。
关于陈飞是个如何雷厉风行的人这一点,凡是与他有点交情的人都充分地领教过了,当然包括叶祺。约他见面的电话
打出去十分钟后,叶祺站到了浴室的镜子前,打量了三秒果断放好一池子水把自己整张脸浸了下去。
深冬的室温让这池水冰寒彻骨,皮肤表面的冷和心底的冷内外交困,两股力量暂时起到了席卷倦怠的作用,他慢慢收
拾心绪直起身来,镜中的脸总算有了点人样。
陈飞开始敲门的时候,叶祺正好把一杯浓苦如药的咖啡一饮而尽。意料之中,如约而至的此人顶着一张霜打茄子的黑
脸,于是他开宗明义:“我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
陈飞嘭的一声摔上身后的门,看到电视机旁边半瓶不知什么东西先拿来灌了一口:“让你帮忙?家里人知道了我就见
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叶祺潜意识里认为陈飞一定会攻击他,带把匕首进来捅了他都是正常的。
陈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食不知味又接着喝:“你不用觉得异怪了,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说罢苦笑了一下不再言
明,转而直切正题:“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么快,所以你先替我去把墓地看看吧,老头死前跟韩奕说他不愿意葬在八宝
山。”
叶祺把酒瓶子一把抢下来,顺手放在一边:“韩奕还在你们家?”
“没,老头一走就搬出去了。”看叶祺神色有些沉暗,陈飞不禁多感叹了一句:“跟你走的时候一样,都不声不响。
”
叶祺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音道:“是我犯贱,非要找他谈什么前程。”
陈飞扫了一眼这个外壳完整里面不知烂成什么样子的家伙,终究没有提起“陈扬”二字,再交待了几句行事小心就走
人了。沁和几次试着找他,无一例外都以门里传来“对不起,我不想多谈”而收尾,陈飞不觉得自己比沁和更适合知
心姐姐的角色。
其实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既成死局。
陈扬不是不能原谅叶祺,他是原谅不了自己。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无辜可怜的倒霉孩子陈飞终于找了个小角落去寻觅自己的“知心弟弟”了。阮元和本来也不是一
无所知,但接到该怨气凌厉的电话还是百年不遇地被惊悚了一回。
陈飞劈头盖脸给了他这么一个开场白:“阮元和,老子要精神病了。”
阮元和立时呛进去半口清茶,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你家已经有好几个了,你保重。”
沁和估计也是忙昏了没空细说,陈飞给阮元和的脑子塞进了一些必要细节后就只剩唉声叹气。
元和毕竟是元和,简短的一句话横扫了见惯硝烟与烽火的陈飞。
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陈扬不能繁殖,他爸就会被气死。”
然后元和大手一挥,淡定地给迷惘的羔羊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外面的事尽量交给叶祺,你在家稳住那些快疯的和已
经疯掉的。”
挂掉电话后,陈飞难得忧郁地仰头望了下天空。放眼尽是寂澄,乾坤朗朗万里无云。
他面对那一片匀净的蓝,忽而无语:横死的横死,毁灭的毁灭,剩下全是断壁残垣。街边店铺门口倒悬的硕大“福”
字活像一张缺了牙的血盆大口,他已经全然忘却二十天前生活原本的面目。
葬礼的全部筹备工作几乎都由叶祺经手,陈飞敲定,再交给沁和去打理细枝末节。陈扬吃过几天安眠药后稍稍正常了
些,最后参与了灵堂布置之类的事情,算是尽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孝道。虽然陈然直到死前都在后悔生了这么个“不是
人的东西”,但人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子女,哪怕你因此而活活气死。
人死万事空,但陈然是例外。他死了,别人也都活不成了。
仪式开始前两小时,陈扬伫立在父亲的大幅遗像前,默然无言。叶祺把待会儿要发到宾客手里的白花全部点清,悉数
交给陈飞:“预留的在准备间里,我先走了。”
沁和下意识出言挽留:“你跟着累了这么久,就算不能……那你在准备间里坐着也是尽了心意啊。”
“我爸妈来了你先避一避就是了,不用急着走。”陈飞最清楚这短短几天叶祺耗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连学校里报到
都推后没去。
叶祺已经在往外走,闻声只是挥挥手聊表谢意,脚步并没有停。
谁知他快要跨出灵堂的时候,一直无视他的陈扬忽然发话:“让他走。连他自己都没脸在这儿,你们留他干什么。”
叶祺猛地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整个大堂落在陈扬身上:“你想了十几天,就跟我说这个?”
陈扬自知荒谬至极,愣一愣神之后只说得出自己最直白的感受:“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那一刻,叶祺眼里的寒漠成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终生记忆。沁和许久之后才蓦然发觉,在见识过那种神情后,人甚至可
以获得面对无垠人生的无限勇气。因为最坏的,不过如此。
凌晨时分,火车站。
叶祺匆忙赶到的时候只剩快天亮时的动车票,没奈何也只能买了。这条铁道线他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从十岁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