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只被折去了一半翅膀的蝶,想飞却永远都飞不起来,背负著沈重的枷锁,仰望蔚蓝无尽的自由天空……
白青隐发现,长笑更沈默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沈默。
他不再骑马,而是坐到马车之中,一直坐在里面,一路上,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他都一言不发。
白青隐以为他病了,於是在队伍经过一个小镇时,他让队伍停下来,说是先休息一日再继续前行。
吩咐仆从处理一些暂住在小镇上会遇到的事情後,白青隐来到马车前,正揭帘查看长笑怎麽了时,他便已经从车上跳
下来。
「为何今日这麽早就停下来了?」此时不过是申时过几刻,往日都是赶路到戌时才会停下歇息的,难怪长笑会这麽问
。
白青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看了一阵长笑,见他似乎没生病後才轻声道:「没什麽,大家这几天一直赶路大概都
累了,今日就多休息一阵吧。」
听他这麽说,长笑不再言语,站在白青隐的面前望著此刻身处的小镇。
「我们出了江苏境内了吗?」片刻後,他头也不回地道。
「出了。」白青隐淡声答道,「再过七八日,就可以到达京城了。」
「嗯。那我们今晚就住这?」
「是的。我已经吩咐下人去找客栈或是可以借住的人家,相信过不久就可以去休息了。长笑,你累了吗?要不然先回
马车里休息一下?」
长笑摇头谢绝他的好意。
「都坐了快一天了,不想坐了。出来走走也好。」
说罢,他便迈开步子朝小镇弯曲斑驳的石径小路走去。望著他离去的背影,白青隐叫来下人吩咐交代一些事情後,追
了上去。
追到他身後,白青隐望著他略显单薄沈寂的背影,细声道:「你现在,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完全不一样。」
走在前面的长笑停下脚步,可不过片刻又继续前行。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虽然知道他看不到,白青隐仍了悟地点点头。
「你知道?」长笑不解地转头看他,「你知道什麽?你又能知道什麽?你不过才跟我相处了一个多月罢了!」
「虽然──」面对长笑刻意的冷漠,白青隐没有退缩,直直望进他复杂深沈的视线中,「虽然才相处一个多月,却想
念了你将近三年!」
长笑哑然。
「说来可能你也觉得奇怪,只不过才见一次面,怎麽会真就爱上了呢。」白青隐低头走到他身边,然後看他,「可是
第一次见到你时,那种情不由已的感觉就像是我本应就深恋著你般。」
「见到你在屋顶放飞孔明灯的时候,你沈敛孤寂的模样在我看来也那麽自然,似乎,我早就习惯了你的这副模样。」
白青隐越过长笑,走到他面前。
「那麽熟悉,那麽深刻的感觉不像是一朝一夕间出现,而是经过十年百年的积累一点点凝聚的。」
这次,是长笑望著白青隐的背影。
这道强健颀长的身影,跟记忆里那个娇弱的人儿完全不同,如果不是身上那完全一样的记号,或许怎麽也不可能想到
会是她吧?
前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只在那个人出现时知道已经恋上,却因为同是男儿身而最终抱憾。
那一世,因为不想让父母失望担心,他不得不迎娶她,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子。
成亲之前,他们见过几次,她的美丽与温柔让他曾一度幻想,或许会为她遗忘一段不堪的情,於是决定娶她。
成亲後他才开始後悔。因为不行,恋著那个人的心已经给不了任何人,就算得不到只能一直苦苦凝望,就算她总是一
次又一次以含泪的眼痴痴看他……
他一再对她无情,然後,又仿佛自她身上看到自己得不到爱的身影,因而产生了怜惜,给了她一次希望,接著又狠狠
拽她入那冷冷的地狱……
「你在想什麽?」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回头,担心的目光就这麽对上他失神的双眼,让他不禁一怔。
「没。」他淡淡一笑,「只是在想,京城是什麽样的地方?」
看著他久违的,却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淡定笑容,白青隐一阵沈默,然後低声道:「你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只不过是
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如此历练沧桑的笑容?」
他仍然是那抹笑:「我就是我,郑长笑。」
之所以会如此,不过是因为承袭了三世的记忆,罢了。
15
经过近一个月的颠簸,白青隐一行人终於在十多天之後,抵达京城。
一走进京城那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坐在马车里的长笑只揭过帘子看一看外面的情况,便兴味索然地放下帘子,坐回马
车里。
这一幕被坐在马上,恰巧回头的白青隐看见,他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想来是自己强逼他来这,让长笑的心情烦闷,自
然不会对这副情景有所兴趣,白青隐觉著有些无奈。
他不想这麽做,但又不得不这麽做。
第一次偶遇之後,分别已是数年之久,正当以为不能相见时,却又见面了。虽然再见时,得知了他少年的身份,并且
他已是他的姐夫,但那份压抑沈淀长久的情感仍没能因此化去,更在一日比一日认识了解他後,开始继续累积……
原不想回京,然这边的急件一封一封接踵而至,让他不得不归。
不想就这麽与他分开,他唯有利用自己无意中撞见的,那件惊人的事情。
这麽做的时候就想过後果,可能会让他厌他恼他,甚至恨他。可他真的不想与他分开……特别是知道他居然对自己的
父亲有那样的情感之後……
他难以诉清眼见此景时那份阴暗冰冷的感情是什麽,只知道,他不能就这麽放著他不管,不然,他一定会……会更加
的远离他……
已经有自己的府邸并且已经搬出来住的白青隐才来到府门前,早已经收到消息等候在外的总管立刻上来迎接。
「爷,您总算回来了!」
自白青隐七八岁就照顾他的老总管激动地看著他下马,「这次多花了些时日,是不是路上遇著了什麽?」
「不是。」要是以前出远门回来,总会跟老总管寒暄一阵的白青隐淡笑著回了他话後,便直接走向马车前。
他这番举止看得老总管很是纳闷,既而他又一脸恍然,马上朝白青隐身边走去。他以为马车里的人是跟随白青隐顺道
去苏州,然後回娘家探亲的郑凝霜。
可当马车的帘子被白青隐揭起,一个明眸皓目的俊秀少年走了出来时,老总管不免怔住。
「爷,他是……」老总管一回神,即向白青隐求解。
没有立刻回答他,本来接长笑下车的白青隐在遭受他冷淡的拒绝後,只是笑笑,随後才回答身边一直等候的人。
「他是凝霜的弟弟,这次是随我一同前来京城的。」
「哦哦。」老总管一脸明白了的表情,接著又道,「那夫人不随您一同回来?」
视线一直留在已经下车的长笑身上的白青隐答道:「女人家身子骨弱,我怕她经不起舟车劳顿,便让她留在苏州了。
」
「这样啊。」老总管点点头,随後视线也落在走在府邸大门前,仰望头上写著白府两个龙飞凤舞大字的匾额的人。
视线只在此人身上停留片刻,身旁的主子的吩咐声便已传来。
「老言,马上叫人把畅心园清理干净,打今天起,畅心园就让这位自苏州来的贵客住。」
老管家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眉头微蹙,不解道:「爷,畅心园不是您给夫人专门建的……」
「不必多言,照做就是。」
老管家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让离他们不远的长笑听见了,正当他回过头朝他们两人看来时,白青隐已经厉声打断他的
话。
闻言,老管家当下点头称是,随後立即叫人收拾一下主人带回来的行李,唤来其他杂役赶紧整理房间去了。
做完这一切,老管家才迎接主人,与远道而来的贵客进了府中。
夜半时分,睡不著觉的白青隐不知不觉来到了畅心园外,意外地,他看到他以为已经熟睡的人,正倚坐在栏杆上,手
中捧著一壶酒,时不时喝一两口。
白青隐先是呆了呆,然後飞身朝他而去,一伸手就夺过了他手中的酒壶。
手中的酒壶被人猝不及防夺走,郑长笑只是蹙眉扫视一下突然出现的男人,便不发一言撇过脸继续欣赏夜色了。
「你为何喝酒?」不顾长笑的冷漠,白青隐压抑恼怒,低声问。
长笑抿唇冷笑:「想喝便喝,需要理由麽?」
虽已习惯他的淡漠,但此刻,白青隐仍被他不屑一顾般的语气伤到。脸色黯了下来的他,继续道:「酒是谁给你的?
」
白青隐声音低沈,话里的责难之意显而易见。
长笑扭头睨笑道:「你吩咐过下人,说只要是我的吩咐便一一照办的,不是吗?」
一句话,要论罪的话,就直接掴他自己的耳光吧。
白青隐没有说话,直接把手中的酒壶摔至墙角。
!啦一声,酒壶与酒洒落了一地。
「你不应该喝酒,你才十五岁。」白青隐深沈的目光自破碎的酒壶移到长笑身上。
「有律法规定十五岁之人就不能喝酒吗?」长笑反唇相讥。
白青隐坐到了长笑的面前,表情看起来认真且难过:「长笑,你非要如此待我不可吗?」
「我怎麽待你了?」
「故意冷落我,故意惹我生气!」
「啊哈,姐夫言重了,小弟本来就是这性子。」
「长笑!」
他的不以为然,他的冷漠,真的惹怒了白青隐,只见他低吼一声,倏然站起来逼视长笑。
长笑沈默不语,不过片刻,他站起身。
「我累了,想睡了,姐夫,恕不奉陪。」
面无表情地越过沈著脸的人,可方才走上一步,他便被生生拉了回来,正惊讶间,一双湿热的唇已然覆上了他的唇─
─
澄清的眼睛瞪到最大,开始意识到这是什麽行为时,长笑开始剧烈挣扎,可是身体羸弱的他,抵抗不过人高马大的白
青隐。
难以自处之下,长笑不顾一切伸出手臂,用力往紧紧纠缠他的人脸上挥去──
「啪!」地一声脆响,震住乱了心的人。
白青隐退後一步,愣愣地凝视用恼怒的目光狠狠盯住自己的人。
「姐夫,您请自重!」
白青隐慢慢地用手捂住肿痛的脸颊,呆滞地注视著某一处,无视长笑自他面前走开……
「我不要做你的姐夫。」
白青隐在长笑准备步入房间里时,捂著脸静静道。
他没有扭头去看长笑,因而他错过了长笑毅然走进屋里前,落在他身上的,怜悯哀伤的目光。
这一夜,很宁静。
然而这宁静的夜里,却有什麽在慢慢改变,慢慢消逝。
长笑一直守在屋里,当他轻轻打开门来到白青隐之前停留的地方时,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只留下一地的酒,还
有一地破碎的酒壶。
「我只能如此。」
长笑悲伤地蹲下,讷讷地摇头。
「我不想伤你,但我只能如此……我真的不想伤你……」
风之中,他寂凉忧愁的声音在回荡,然後飘散在无尽的深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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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夜风推窗,烛火瞬熄瞬燃,阅书伏案不觉间成眠的人惊醒。
摇曳的烛火,清凉的晚风,於夜中透露一丝寂寥,白青隐起身欲关窗,心念不由一动,眉目一转,人已翻身推门而出
。
待走进畅心园中的楼阁之前,望见园内的夜景,思忖片刻低头自嘲,正欲走回书房时,眼角瞥见阁楼未尽阖上的门。
双目一敛,他快步上前,手一伸便把虚掩的门应声推开。
屋内漆黑,窗外幽光照进,过於平静不似有人居住,他走向床边揭开床帏一看,看到未曾动过的被褥,霎时明白了一
切。
恨恨地甩下床帏他转身走出屋内,再过片刻,之前还沈寂於夜色寂寥中的白府灯火通明。
夜幕下,一个纤细的人影形色匆匆,踏著街道上铺平延绵的青石路,在四处弥漫水雾的夜色中行进。
他早已计划好一切,摸黑离开京城,出城後在外头的小镇买马买干粮,往去苏州相反的方向,让以为他会回苏州便沿
路追去的白青隐扑空。
就这麽离开,纵然有千万般不舍,但他明白如若自己不暂时离开苏州,完全於他们眼中消失,只会令白青隐郑凝霜这
对夫妻承受更多的痛苦。
这一世即使他是女儿身,他也偿还不了白青隐前一生的情谊,因为他的情早在千年之前就全数给了另一个人。
对别人,他再也爱不了。
如今,就算阴差阳错,白青隐与姐姐郑凝霜也已经是夫妻,他看得出来,姐姐凝霜对白青隐的痴与情。如若他消失,
假以时日,像凝霜那麽好的人一定能打动白青隐的心,令他忘了他接受凝霜。
──是的,他明白,这根本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如果深刻於心中的爱能够轻易忘记,那他今天又为何站在这里,那白青隐的上一世又为何到最後仍对他痴恋不忘?
而,他只能这麽想,并且仅能如此做,总比维持著原样继续下去的好。
於夜中,他凭借来时偷偷记下的路线,匆匆赶至城门下,然,当他正欲通过被士兵守卫的京城大门时,却被眼前的一
幕惊到。
城门处,不知为何驻守了比白天更多的士兵,每一个趁夜出去的旅人都被拦下告之此刻不能离开京城,不管是谁,都
不行。
长笑的心顿时沈甸如石,虽然不知详情,但他总觉得这件事与自己的私自跑出白府有关。
只是他没想到,他会发现得如此之快,他预料之中,他最快也应该清晨才发现此事。
白青隐的父亲是一品大官,两位兄长亦是朝廷要员,当他发现自己的离开愤而向他们求助,让士兵严加看守城门也未
必是件难事。
思及此,长笑不敢贸然去闯城门,而是渐渐退下,打算先回城内找一家客栈落脚,再等待时机出城。
然而他退却的身影却被守在城门外的一个士兵眼尖的发现,於是高喊他停下,长笑咬咬牙,衡量轻重後假意装作不曾
听到士兵的呼喊,转身快步离开。
他听得身後有人追上来,脚步加快,但他未曾跑上几步,就被迎面策马而来的人拦住去路。
马蹄於他面前停下,待他仰首一望,看到一脸森冷的白青隐时,长笑心凉地不禁後退一步。
白青隐的目光过於冷骇,锁在长笑身上就像把他拽至冰冷的地窖,让他逃无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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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青隐拽住长笑的手臂,不理他的挣扎一路拉他前至畅心园的屋内,最後把他狠狠甩至床上。
「你为何要逃?」
长笑还未曾床上坐起,白青隐便已冷声质问道。
长笑幽幽坐在床边,故意冷漠的脸庞却掩不住眼底的悲切。
「我没逃。」
「那你刚刚那算是什麽?」
「我只是想回苏州。」
「你可以跟我说一声。」
「说了你会让我回去吗?」长笑向他冷冷讥笑。
白青隐哑然。
当然不会,不可能会,好不容易让他自他父亲身边离开,怎麽可以还让他回去?
「才离开几天,你就想你爹想到难以自拔了麽?」说这句话时,白青隐是笑著的,冷笑。他的心宛如被谁在一刀一刀
割著,每说一字就更痛一分。
长笑闭上眼,残忍而绝情。
「是。」
他一句是,让白青隐几欲站不稳脚,让他自己的内心更是凄凉。
几分真几分假?话是故意如此说给白青隐听的,为的是让他断绝对自己的念头,然,这又是真的,这是他心中已经沈
淀了千年的爱恋啊,让他如何不想不念。遑论数日,他时时刻刻皆在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