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超过四十岁的男性?”平直的肩线撑起设计精良的西服,年轻公爵修长的双腿放松交错,既严谨整洁又慵懒随意,最是撩拨人的神经。换了个姿势,狭长的眼眸上挑,光艳逼人,唇角也勾起微笑的弧度:“艾玛小姐怎么确定一定是男性?”
“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杀害这些成年男子,无论是从身手、体力还是心理素质来说,男性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女性。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何?”见安德烈沉默不语,她合上资料在旁边的沙发坐下,笑着问道:“怎么?不方便透露?”
“我掌握的线索并不比你多,自然没有特别的见解。”安德烈似别有深意:“凶手太过聪明,重要的信息都没办法了解,案情自然进展困难。”
听出他话中暗含的意思,艾玛微微侧过脸,“你怀疑警方隐瞒了一些重要信息?”话音刚落,一个白色的身影恰巧推门而入,迈着优雅的步伐缓步走了进来。
“普利斯公爵阁下、艾玛小姐。”男人微笑行礼,经过艾玛的时候俯下身亲吻了她的手背。安德烈礼貌性回望,“作为女王专属的皇家医师,见到格纳先生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坐下之后,格纳纤长的手指轻敲着柔软的沙发扶手,“如今整个大不列颠都在关注连环凶杀案,如果公爵阁下顺利破案,必定再次威名远扬。”
撑着额际的手挡住了目光,安德烈唇边的笑意义不明,语气淡然:“听说格纳先生打算竞选议员?如果把握好时机,或许民众支持率便能让你顺利当选。”
“我只是个普通的医生,可没有推理的能力。”格纳像想起了有趣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公爵和那轰动一时的宫廷乐师案,公爵阁下当年可是让女王都为之震惊。”
察觉到异样的气氛,艾玛微笑着适时加入讨论,“不知道格纳医生最近在忙些什么?”
“艾玛小姐前段时间是不是去过西区教会名下的一家孤儿院?”格纳这才像是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请教我?”艾玛受宠若惊地大笑起来:“能让博学的格纳先生请教,我很荣幸。”
“以前的西区教会孤儿院是个偏僻的地方,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男孩,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见他,不知道艾玛小姐有没有见过他?”
“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茶色的眸子盯着不远处的男人,艾玛明显很感兴趣。
自嘲地摇了摇头,皇家医师突然叹息道:“抱歉,我竟然忘了,按年龄推算他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应该早就离开孤儿院了。我听说艾玛小姐去过那里就着急赶过来了,竟疏忽时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那是个怎样的人?能让格纳先生记这么久?”越发好奇起来,艾玛追问。
“那是个漂亮的混血儿。”记忆里脏污稚嫩的脸庞,却有着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夏尔特。”
抬眼看像是陷入回忆的医师,安德烈深瞳也似闪动了不明的火苗,原本置于椅背上放松的手揪起,甚至带了阴寒的气息。
“夏尔特?”茶色眼眸闪动了一下,艾玛想了起来:“最近接了安德烈官司的正是叫夏尔特的混血律师,如果他就是格纳医生要找的那个人,缘分就太奇妙了。”
目光转向年轻的公爵,格纳询问道:“不知道公爵阁下能否引见?我可很想重逢当年的故人。”
窗台边落下的刺眼光线映着红色的地板,让安德烈金色的眼睛光彩更异,“很抱歉,我与那位律师并无私交,可能帮不上忙。”
“那可真是遗憾。”虽这样说着,话语之间却听不出沮丧,格纳话锋一转:“看来我要找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这位律师。” 说完之后,他从椅子上起身,“既然公爵阁下和艾玛小姐有事商谈,我也就不打扰,先行告辞。”
敞开的门重新闭合,白色的身影也随之消失,静寂的屋里这才响起低沉的调笑:“格纳医生,也是左撇子吧?”
奢华的宫殿在夜色下更显光彩夺目,身着白色西服的男人缓步穿过长长的走廊,四周精美的装饰在壁灯照耀下蒙上一层淡淡光晕。停下脚步,白衣男人轻扣了几声,得到应允之后才推门而入。
“陛下。”站在窗台旁的华美妇人正是这个王国的象征,历经了沧桑岁月,美丽因此沉淀,这是智慧与时光造就,永不褪色的风华。她接过单膝跪下的白衣男人递到面前的蓝色玫瑰,放到鼻翼下轻轻闻着,笑容也像花朵一般绽开了:“多美的花,不是吗?”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格纳医生。”
“禀告女王陛下,王子殿下身体已经无恙,再疗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往日的健康。”身为皇家医师,他有着得体的谈吐,符合礼仪的笑容,向来完美的办事能力。
“身为王位继承人,却与异教徒的贫民结婚,这是王室的耻辱。”女王在沙发上坐下,面容隐约带着几分怒气,但声音已经缓和了不少:“那个女孩安置好了吗?”
“陛下放心,已经处理妥当。”冠冕堂皇的谋杀,合情又合理。
安德烈走进病房的时候,夏尔特正坐在窗台旁看,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落在他柔顺的黑发上,像镀上了一层金光,带着东方特色的侧脸很安静,目光全部落在了那泛黄的书页上。也许是过于专注,他根本没察觉有人进了房间。
“在太阳下看书对眼睛不好。”扫了一眼他抱在怀里的书,安德烈这才开口。
夏尔特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安德烈尖削的下巴,他合上书,“公爵阁下终于来了。”
一见床头旁的蓝色花束,安德烈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住了,他迈步走过去,拿了一朵放到鼻下,轻轻地闻着:“这种花很少见。”
“不是少见,这是独一无二的品种。”妖娆的蓝色花朵衬着安德烈的脸,几分妖异阴郁,让人有种应该盛放在黑夜里的花朵,却暴晒在了日光下的错觉。
玫瑰虽美,却长着扎人的刺。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安德烈低头,发现利刺已经扎入了手指里,淡淡的红染在了青色的花柄上。带着凉意的手伸了过来,低着头查看着他的伤口,认真的侧脸格外吸引人。
扎进肉里的刺拔了出来,温热的唇立刻覆了上去,带着湿意的唇轻轻描摹着细小的伤口,低垂着的睫毛细微颤动着,抖落着阳光的气息。玫瑰美丽,却有扎人的刺,阳光温暖,却会刺伤习惯了黑暗的心。可是沉寂了太久,舍得放弃近在咫尺的光吗?
托起夏尔特的脸颊,直接侵入那依然苍白的唇,安德烈的吻带着焦躁和狂热的气息,紧紧扣在下巴上的力道不容拒绝,夏尔特呼吸困难地任他侵蚀,直到他几乎都快没有了呼吸那个人才放开他。
“这是安慰吗?”
“你希望是吗?”安德烈反问,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一瞬间的冲动里到底什么情绪占据着主导地位。
夏尔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肯定:“我知道不是。”
男孩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夕阳橘红的光映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恐惧随着太阳的消失一点一点涌了上来。寂静偌大的古堡,带着腐烂死亡的气息。他懂事以来,很少有人和他说话,而终日呆着的地方,总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父亲是典型的贵族,有着英俊的容貌,良好的修养,典型的绅士。他拥有大片的土地,无数的财富,人们的尊敬,几乎所以男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统统拥有。
除了妻子,一个可以陪伴着他的妻子。
新生命的降生,是以死亡为代价,生来背负着罪过,所以不被宽恕。记忆中的父亲,孤傲、不可接近,目光总是阴沉得像是布满乌云的天空。
男孩赤裸着上身趴伏着,粗重的皮鞭一遍遍砸落在稚嫩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没有痊愈的一刻,总是伤口处开始结痂,新的伤口就覆盖上来,重重叠叠,甚至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曾经的过往,是一场挣扎醒不过来的噩梦,黑暗里的血泪,只能独自承受。背负着信仰的十字架,却从来不曾被上帝祝福。
直到那一天,美丽温柔的女人成为了古堡的新主人。婚礼欢乐的乐曲中,他躲在暗处偷偷地看,唯一的家族继承人,瘦弱得如同仆人的孩子,寂寞的眼神,就像是惊惶的小兽。
那个安静的午后,绽放在他面前的微笑,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光亮。于是不再寂寞了,有人会给他讲故事,有人会记得他的生日,会有人在深夜给他捻被子。惩罚似乎也不是那么漫长难熬。然而这只是一时的梦境,真正的光明,并未降临。
纠缠十几年的狰狞面容,在倾盆大雨的夜晚终于变成了飞溅的鲜血,他亲手将锋利的剑刃刺入给予他生命的男人体内,灼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溅到了眼睛里,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
洗不干净,怎么也洗不干净,肮脏到恨不得杀了自己。可是身后,扯着他衣角的脆弱生命瑟瑟发抖。一遍一遍重放的画面,一重一重叠加的痛苦,记忆的深壑已无法抹平。
生来带着罪恶,不被宽恕,所以扯着身边所有的人下地狱。可是最想杀死的,是自己……
醒来的时候,依然是无边的黑暗。安德烈出了房间,走到长廊凝视着壁画上的女人。突然,脑中浮现了和画上的人一样深黑的眼瞳,那张他不久前还亲吻过的脸。
是救赎吗?在焚毁之前,等来了救赎?
在医院里呆了半个月之后夏尔特就出院了,虽然医生建议他最好呆在医院里静养,可是沉闷压抑的空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坚持之下,医生最后让他提前出了院。
在这半个月里,连环凶杀案还是毫无进展。虽然鲜少讨论案情,夏尔特却知道安德烈并非像外界所说的束手无策,而是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一个适合的时机。
出院的那天,夏尔特又收到了一束蓝玫瑰。妖艳美丽的花朵,可谁又知道它原本生长在怎样的地方,如何浇灌,如何成长?
由公爵亲自送回家,夏尔特一路上心情都很不错。离开的时候,公爵还留下了一份礼物。
站在窗台边看着马车一点一点从视野中消失,直到成为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夏尔特才回去拆开那份礼物。
一个音乐盒,一个制作精良的音乐盒,悦耳的音乐声中,舞者缓缓旋转舞蹈。夏尔特刚打开就差点将它摔到了地上,因为小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隔着橱窗盯着这个音乐盒,却连橱窗的玻璃都没摸过。
夜深了,夏尔特却还捧着音乐盒,听了一遍又一遍,熟悉的节奏几乎让他入了魔。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份礼物,就一圆他童年的夙愿。
“嘭!”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沉浸在音乐声中的夏尔特吓了一跳,他放下音乐盒下楼查看,却发现大门发出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声响,很明显有人在敲门。照道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西蒙提前说过不会回来,也不可能是返回来的安德烈,那会是谁呢?
夏尔特望着砰砰作响的大门,警惕着一步一步靠近。
Chapter7
声响越来越大,不像在敲门倒像在砸门,夏尔特还未走近,门就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被踹开了。在门口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个个一身黑袍,低垂的帽檐看不清楚面容。
该来的终究会来,夏尔特从未想过自己能侥幸逃脱,但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不动声色向后退去,夏尔特估量着顺利逃脱的可能性。
领头的人以迅猛的速度欺身上前,强劲的攻势直击夏尔特。歪头躲过对方对准面门的拳头,夏尔特弯起手肘重重砸向对方的胸口,但还没触碰到就被快速躲开,夏尔特再次以凌厉的飞腿步步紧逼,勉强占了一点优势。
两人缠斗着,不分上下,随着一记重击,骨头碰撞到同样坚硬的骨头,两人都不由地退了一步。并不落于下风的夏尔特专注于与眼前的人的搏斗,却忘了对敌人敞开后背最为危险。
尖细的针头猛地扎入颈部的皮肤,带起酸麻的疼痛,冰凉的液体迅速推入体内,潮水般汹涌的眩晕,立刻让他跪倒在地。另外一个人走了过来,一记手斩砸向夏尔特垂下的脖颈,成功让他完全瘫倒。
“带走。”领头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命令,漠然看着已经失去意识的人。
阴冷潮湿的墙壁,灰暗的天,辱骂鞭打,饥肠辘辘缩在角落,这是夏尔特关于孤儿院的全部回忆。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到孤儿院的情景,却记得那般绝望阴沉的天。
西区教会孤儿院地处偏远郊区,里面的孩子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男孩。到孤儿院的前几天,夏尔特完全没有吃到东西。
带着铁锈的钟敲响,并不响亮的声音却让所有的孩子疯狂涌向狭窄的食堂。一排的桌子上摆放着零零星星的食物,完全与众多的人数不成正比。孩子们蜂拥过去抢夺食物,直接用还带着泥巴的手抓起发硬的面包往嘴里塞,然后用手肘,用脚挡住扑过来抢夺的其他孩子,一顿饭下来,不管有没有吃到东西,每个孩子都鼻青脸肿。不熟悉状况的夏尔特因推挤摔倒在地,脊背和手背都被踩淤青了。
在孤儿院里,每个孩子都要参加劳动,稚嫩的肩膀往往要承受比自身重量还要重的货物,在烈日的暴晒下蹒跚着将货物搬到指定地点,动作太慢或者偷懒,粗沉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挥打下来。
孤儿院里大部分是有过偷窃或者逃学行为,需要严加管束的孩子,也有一部分来自问题家庭和失去双亲的孤儿。在孤儿院生活了两年之后,夏尔特已经十岁,但严重缺乏营养让他瘦弱得像是六七岁的孩子。在孤儿院,无论男孩女孩,生存都需要依靠自己。
从来没有开过口说话,孤儿院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激烈的竞争关系使得孤儿院里人情淡薄,即使他们都是处在天真无邪,需要父母呵护的年纪。大部分孩子独来独往,语言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那天晚上,夏尔特咬着好不容易抢来的馒头蹲在院子里,刚咬了一口,就被突然冲出来的孩子扑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肚子就挨了一脚,他疼得蜷缩起来,那个孩子就拿着他的馒头跑掉了。两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又被狠狠踹了一脚,夏尔特花了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
已经深夜,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也只能捂着肚子回去睡觉。夏尔特向着屋子走去,却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痛苦的哀号。他又走近了几步,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那声音像爪子般挠在心头,夏尔特好奇地爬到半敞开的门边,映入眼帘的丑恶景象让他差点呕吐出来,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神父,正压在一个男孩身上,男孩细瘦白皙的腿上满是鲜红的液体,惨不忍睹。
跑到旁边就开始蹲在地上干呕,虽然胃里什么都没有,胃酸还是控制不住上泛。从那天之后,他就很少洗脸了,脸上总是带着污渍,加上他沉默异常的性格,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在接近六十年的时间里,至少有一万多名的孤儿被送到英格兰各地教会名下的孤儿院,但是等待这些孩子的却不是崭新的生活,而是噩梦的开始。殴打、侮辱、虐待、性骚扰甚至强奸,让寄宿在这一百多家孤儿院的孩子们惶惶不可终日。丑闻被曝光时,教会官员往往也不是想着减轻孩子们受到的伤害,而是千方百计掩盖真相。
在以上帝的名义开办的机构里,孤苦无依的孩子们又遭遇了什么?越是神圣的光辉,掩盖的罪恶和肮脏越是让人无法忍受。
原以为日子会像散发着恶臭般的尸首就此腐烂下去,却没想到却在十五岁的那个清晨,从此改变了轨迹。一扇大门的开启,让他触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