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安德烈并不不愉悦的表情,随行的人员开始催促那些下了班的工人离开,工人中有为数不少的少年和儿童,他们的目光没有一般孩子的灵动雀跃,像是一潭死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动作快一点!”高大的男人拿着粗木棍敲打着,凶神恶煞。
一个瘦弱的男孩跟在人群之中,低着头慢慢向前走,身形有些像鞠楼的老人。他步伐太过迟缓,高大的男人立刻朝他呵斥了几声。男孩惊讶地缩了缩身子,但是因为饥饿疲惫,脚步也没办法加快,甚至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
“该死的!”高大的男人粗声骂了一句,毫不留情地挥舞起木棍,重重地打在了男孩单薄的脊背上。木棍与骨头碰撞发出濒死般的声响,骨瘦如柴的男孩直接载到在地,像是破烂的布娃娃,鲜红的液体从脏污的衣服上透了出来。
这在工厂里十分常见,其他工人也没表现出惊讶,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瘫倒在地的男孩挣扎了一会,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在男人的叫骂声中畏惧地想要加快脚步,可是虚浮无力的脚支撑没多久,又摔在了地上。
男人叫骂着又想挥下木棍,这时有人阻止了他。凶神恶煞的男人见到阻拦他的人的脸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僵立在那里。
“公爵大人。”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听闻过这位年轻公爵铁血手段的人都难免恐惧。
“滚。”简短的回答。
看着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男孩,安德烈伸出手,但又在半空中突然收回。脑海中浮现的是赤裸着上半身,背后被鞭笞得鲜血淋漓的少年影像,少年扶着墙,艰难喘着气,朝着光的地方伸出了手,得到的却是挥舞过来的鞭子,让他一下子瘫倒在地。失去希望之后眼神只剩空洞,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
借着他爬起了一些的男孩因此再次跌回了地上,脊背发出了碎裂的可怕声音。天堂与地狱,往往只有一线之差。比起资本家的残忍无情,戏弄本就卑微的生命更令人难以忍受,周围带着毒液的眼神全部聚集在了失神的公爵身上。
“嘭!”枪声突然破空而起。
瞄准了公爵的子弹没有射进他的身体,而是让迅速挡在他前面的人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浓稠的血液喷涌而出。尽管经历了无数险恶,多次在生死边缘徘徊,面对着鲜血,安德烈永远也没办法平静。
怨恨的眼神却带着冷笑死去的男人。
挡在他面前的女人,美丽的脸庞扭曲着,无力地抬起手,呼唤着他的名字。
抱着布娃娃的女孩,甜甜地叫着哥哥,却在下一个瞬间被利爪撕成碎片。
那些拼命想遗忘的记忆,在此刻突然都汹涌着奔腾而来。全身发冷,握紧手,却止不住颤动。
“普利斯家族的诅咒,直到腐烂变成枯骨也不会消失,你将会孤独一生,所有的人因你而死……”循环的诅咒,不变的噩梦。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夏尔特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边的男人。胸口疼得厉害,每呼吸一口就抽痛一次,但他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触上了那张疲惫的脸,因为他看到了他眼睑下,深深的青色。
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红发的男人看到已经醒来的人冷笑着哼了一口气:“坎贝尔律师,你可真会装。”
夏尔特看着满带嘲讽冷笑的人,脸色丝毫未变,淡然收回手,微笑道:“试问罗杰尔先生,哪个骗子能演戏演到不要命?如果枪伤都能伪装,那我的演技岂不是太过高超了?还是说医生都像瞎子一样好欺骗?”
罗杰尔细长的眼睛盯着病床上的人,向前跨了几步,“从你那次代替艾维在红磨坊表演我就怀疑你了,如果不是故意接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前去工厂视察,一次遇到野熊袭击,一次遭遇枪击,这么戏剧化的发展可只出现在剧本上。”
挺翘的睫毛落着窗台外的暖色光芒,让原本深黑的眼睛有种变成金色的错觉,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绽开笑,云淡风轻,温暖得如同舒适的鹅黄:“如果说巧合的话,那公爵阁下和罗杰尔先生的相遇岂不是更戏剧?街上那么多的人,为什么罗杰尔先生你偏偏就揪着公爵的衣角倒下?难不成也是蓄谋已久?”
罗杰尔蓦然瞪大眼睛,那段久远的过去鲜为人知,为什么眼前的人竟能如此轻松说出他从来只敢独自在深夜缅怀的回忆?
“你到底是什么人?”眼前的人绝对不简单,罗杰尔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你进来的时候就叫了坎贝尔律师。”见他的拳头捏紧,夏尔特依然镇定自若:“既然已经知道了,罗杰尔先生何必多此一问?”
眯起眼,罗杰尔跨到床边俯视着他,紧接着快速伸出手扣住他的脖子,“中了枪的病人可禁不起折腾,身为律师应该最识相。”
夏尔特无惧与他对视,没有开口的打算。渐渐加重力道,罗杰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知道答案还是仅仅想杀掉眼前的人。
“放手!”冷漠的话语带着完全命令的语气。
罗杰尔一惊,转眼对上的就是安德烈面无表情的脸,他放开手,嘴边挂着的笑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的苦涩。
“既然坎贝尔律师、公爵阁下都醒了,我也就不打扰两位了。”因为了解才从来不敢去争取,罗杰尔离去的身影带着狼狈,夏尔特望着他逐渐远去,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
“公爵都听到了。”不是疑问句,是笃定的肯定句。
安德烈扬眉看他,金色的眼恍若漩涡,让人不由一点一点陷落进去,只愿沉浸在那虚幻的空间里。夏尔特侧过脸,强行将自己的目光移开,“罗杰尔先生进门的时候公爵阁下就醒了吧?我还以为公爵要等到罗杰尔先生掐死我之后再帮我收尸,看来是我估计错误了。”
“公爵应该比罗杰尔先生更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他比您先问,倒省去了您的功夫。”麻醉过后,伤口的刺痛开始变得尖利,夏尔特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难道身为伦敦社交圈中心人物的公爵阁下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不相信有人愿意为您付出生命?”
安德烈猛然抬眼,看着他沐浴在晨光中的脸庞,一时无言。
“感觉怎么样?”西蒙将水递给半靠着床的人,挑眉问道。
麻醉的药效已经完全过去,痛楚自然比刚醒过来时更为强烈,加上上次被野熊袭击的伤势还未复原,伤上加伤,夏尔特可以算得上重症病人。不过尽管脸色不好,他却没有疲惫的样子,接过杯子之后喝了一大口。
“上帝保佑,所幸那颗子弹没有射中心脏,但不可能每次运气都这么好,普利斯公爵也许正是你的克星,你应该推掉他的案子。”
“克星?”夏尔特默念着,谁是谁的克星还未可知。“或许吧,不过现在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我可不想让人以为夏尔特?坎贝尔是个遇到一点小危险就退缩的不入流律师。”
“不入流律师?你何时在乎过其他人对你的评价了?”西蒙瞥他一眼:“关键是中了美男计吧?”
“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夏尔特话题一转。西蒙见他一副了然,甚至带着恶劣笑容的脸,不禁叹息,也许在夏尔特?坎贝尔的眼里,他从来就没有任何的秘密。
“西蒙。”见着他突然严肃起来的脸,西蒙心中一动:“虽然知道没用,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那个人,你要小心。”
知道这是关切,感情上却不容易接受,他扬起不是很自然的笑,拍了拍夏尔特的肩膀,“你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病号先生。”
彼此有着各自的坚持,也许别人都无法理解那份执着,但感情只需要自己体会,即使在他人眼中极其错误,自己心甘情愿,也就无所谓对错。
这个飘雪的周末,多赛街因为出现又一名的受害者而成为公众的焦点。男爵的老管家劳伦斯,深夜发现年仅二十五岁的男爵惨死在床上,全身赤裸,颈部有勒痕,胸部和腹部被剖开,脸部的耳鼻也被割掉。管家回忆,在八点半时仍见到男爵,前一日,男爵正从红磨坊拍得了一只美丽的宠物。
印花税法的改革使得低廉的报纸能够有更为广大的发行量,报业的快速成长,使得这件连环凶杀案在大不列颠有着极高的知名度,久久没有找到凶手,甚至连有用的线索也不多,这疑云不散的血腥事件,让英伦列岛覆上了一层阴影。
遇害的都是贵族,杀人动机不明,恐慌迅速在贵族阶级中蔓延开来,很多人甚至不敢再夜晚外出,警方因为毫无进展的案情调查,也备受指责。
安德烈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夏尔特侧身躺着的身影,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里只有一片橘红的暖光落在他沉静的睡颜上。
走近之后,安德烈便看到了放在床头的报纸,这是今天的报纸,上面对连环凶杀案绘声绘色的描述甚至一度让他以为自己在看悬疑恐怖小说。警方依然毫无头绪,虽然监控了一些嫌疑人,但缺乏足够的证据,连凶手的动机都尚未清楚,更别说抓捕凶手归案。
夏尔特看得出来睡得并不舒服,他蜷缩着,额头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咬住的唇带着病态的苍白。这是手术后的第二天,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拿起一旁的毛巾将他皱起的汗湿额头抚平,安德烈捻好被子,又站了许久,才转身想要离开。
“就这么走了吗?公爵阁下难道没有想说的话?”他的手刚要握上门把,夏尔特的声音就紧随着响起。安德烈停下开门的动作,却没有转过身,只是静静站着。许久之后,他如同小提琴般质感的悦耳声音才在静寂的房间中响起:“谢谢。”
手刚转动门把,一个温热的躯体就覆上了他的后背。那人的手从他的腋下穿过交于他的胸口,温热的呼吸贴在耳边。
并不明亮的光下,安德烈的脖颈有着天鹅般优美的曲线,白皙的皮肤在夜色中似乎发着光,有着珍珠般的光泽。夏尔特手渐渐收紧,突然很想靠近闻一闻这样的皮肤下流淌的血液的味道。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有说话。无关爱情的时候,可以肆意拥抱亲吻,互相挑逗,甚至上床,可是触碰到禁忌的时候,却都没有了勇气。
“现在很晚了,你需要休息,我也应该离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空气里寒气也越来越重。夏尔特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用更大的力气锢住了抱住的人。
不是没有办法推开,受伤的虚弱身体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交握在他胸口的手也开始变得冰凉,贴在脊背上的热度,也慢慢散去了。
安德烈拉开他的手转过身,眉立刻皱了起来,平静的眼眸也掀起了波动。夏尔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身上只有一件宽大单薄的病号服,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更是冻得发紫。缠着绷带的胸口也扩散开了淡淡斑红。
“你是怎么回事?”安德烈拔高了声音,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夏尔特毫无惧意对上他的眼,没有说话。安德烈立刻拽着他的手将他按回床铺,然后将厚重的被子牢牢盖在他身上,甚至有将医生护士全部叫过来的冲动。
“公爵阁下。”见夏尔特扯着他的袖口,安德烈低下头,却立刻被咬住了唇。灵巧的舌尖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钻入了他的嘴里,热情描摹着他的唇线,紧接着环住了他俯下的脖颈,更加深入地亲吻。
苍白的嘴唇立刻被水色滋润,安德烈望入那双清亮的黑色瞳眸,没有回应也没有推阻。夏尔特啃咬着理想的优美唇形,试图唤起他的感觉,原本置于颈部的手悄然滑下,伸入平整的衣服里,磨砂着对方的背部肌肤,感受着炙热的触感。可是当他的手企图进入更私密的地方时,却被按住了。
病号服自肩膀滑落,暴露在冷冽的空气里,夏尔特自下而上望着他,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什么被拒绝。
“要是发展下去的话,恐怕明天你就要进重症病房了。”在渐渐狂躁的情绪里,有种莫名的思绪牵引着,让他停下了所有的想法,抓住了那双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手,扯过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按压在床沿的手渐渐收紧,安德烈刚呼了一口气,夏尔特带着笑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公爵阁下,我没有勾引成功,你也用不着杀人灭口。”几乎盖住整个脸部的被子掀开一点,是夏尔特调笑的脸。
软软的棉被边缘磨蹭着下巴,温热的气息就在身边,本来就带着几分疲惫的夏尔特眼睛有些和上了,视野渐渐模糊起来,“夜这么深了,连环凶杀案专门针对贵族,公爵阁下最好不要独自一个人出门。”
没有听到回答,椅子拉动的声音却清晰传入了耳里,夏尔特笑着闭上眼睛,安稳沉入了梦乡。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本就浅眠的安德烈立刻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床铺上的人,发现没有被惊动,便起身大步跨向门口。
门一开,便见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衣男人,点了个头就将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接过之后,立刻拆开信封,信封里是几张照片和一些资料,他快速翻看了之后,神色微变。
“这些都是真实的资料?”安德烈将手中的照片捏紧了。
“全部都是真实的。”黑衣男人从口袋里又拿出一份资料,“这是当时孤儿院的证明,十分详尽。”
拿过资料开始翻看,安德烈几乎是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他把照片和资料全部捏在掌心, “调查工作继续,最重要的是保密,明白吗?”
“明白。”男人压低了帽子,“公爵阁下,我先告退了。”
点了头,安德烈重新关上门,将所有的东西塞到自己的口袋里。脑海被出乎意外的信息所占据,一转身,却看到了已经醒来,睡眼朦胧的人。
夏尔特不甚清醒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护士过来查房。”安德烈坐回原来的位置,“天还没亮,你接着休息吧。”
“要走了吗?”
“有一些事需要处理。”安德烈扶着夏尔特躺下,让他枕在柔软的枕头上。之后便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大衣,步伐匆忙。门刚一合上,夏尔特就再次睁开眼睛,清明的双眼证明他其实早已清醒。掌心捏着刚才从俯下身的安德烈身上拿到的东西,夏尔特挣得指节发白。
房门无声敞开,夏尔特诧异看向门口,看到的却不是回来的安德烈,而是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人。白衣男人踏着沉稳的脚步,手捧着一束玫瑰,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夏尔特。”
“的确很久不见,况且我也没打算再见到你。”夏尔特半靠着,冷冷说道。
“两年三个月零四天。”男人将花束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妖异的花朵,“我们最终还是见面了。”
“那又如何?”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白衣男子脖子上已经抵上了一把薄薄的利刃,夏尔特的眼神锐利更甚刀锋,张扬的眉目满是轻蔑:“现在谁也别想掌控我。”
Chapter6
“从受害者身上的刀痕切口来判断,凶手可能是个左撇子,或者两手都能熟练用刀。”翻看着刚整理好的资料,有着深棕色长卷发的女子一身干练的中性打扮,与着力体现曼妙身材的贵族淑女们相比独树一帜,更显风华。“平整的伤口在一定程度上也暴露了凶手的身份,经验丰富的外科医师,从事与解剖相关工作的人,这二者嫌疑最重。能够悄无声息杀死处在壮年的数名男性贵族,身手体力自然也是佼佼者,照我看来,凶手应该是不超过四十岁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