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罗,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响起,如惊雷一般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急忙转身,全身的神经却徒然紧张起来:“师兄,怎么是你?”脑袋里有什么急速闪过,他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可属于王宫领域。”双脚已是后退一步。
“你说呢?”陶无双负手看着他吃惊的神态,微微笑道,“以你的推测,我怎么会在这里?”
溟罗捏紧拳头,手背青筋突起,颤声道:“难道,难道你已经效力于寒卿?”
“你猜得很对嘛,我确是在为他效力。”陶无双点点头,语气十分平淡,然而在溟罗的耳朵里却像又炸了个惊雷。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要为天帝效力?”他记得很清楚,师兄与自己和其他师兄弟一起谈起出师之后的志向,自己的是行走四方,快意人生,当时还被师兄嗤笑,说自己胸无大志。他被激得扯着陶无双是袖子大嚷:“师兄,说说你的!我才不信你有大志!”被陶无双一扇子敲在头顶上:“我的是效力于天帝,成为一代名将!”
“说是说过。不过时过境迁,纵使我愿意效力于天帝,他也不定能容我。”
这话一起,溟罗便有些疑惑:“天帝是我的同族,他宽厚仁慈,威仪儒雅,怎么会不容你?”
“他能容我的话,怎么会对我的爹爹赶尽杀绝?”
“什么?”溟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陶无双接下来的话便有些伤痛:“我自小就与爹爹相依为命,被送进师门多年,只想着出师之后学有所成,报效上界,孝敬爹爹。谁知当我一回家,便得知爹爹因事获罪被斩的消息。”
“天帝治下,刑律甚严,但也是清明,不至于斩杀无辜之人。”溟罗本来一听就想跳起来为师兄叫屈,可转念一想,这事应该不那么简单。
“没错,爹爹所犯之罪,按律理应当斩。”
“那你……”
“我去了鬼界寻找爹爹的魂魄,却得知爹爹已经魂魄无存。”说到这里,陶无双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却带着一种冷厉的沙哑。他低下头,面庞埋在夜色投下的阴影里。
溟罗听得也是惊诧,“怎么会这样?听说鬼界的魂魄基本在都可以往生为人。”
“是天帝!我打听过了,是他递书于鬼王,要求绞杀爹爹的魂魄。”陶无双咬牙切齿道,声音越发狠厉。不等溟罗出声,他继续道,“因为他判定我的爹爹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什么罪会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天人与魔族的后代。我的娘亲是天人,爹爹是魔族。”
溟罗更是吃惊:“令尊是魔族?”师兄看上去与天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不错,爹爹是魔族。为了娘亲,来到了上界。娘亲死后,为了我,他留在了上界。”
听上去倒没有什么错。
“爹爹吃了许多人……”
溟罗吓得差点跳起来,“你说的是吃人?”
陶无双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他平时还忍得住,可是时间一长,我又不在他身边,他便忍不住了。”
魔族吃人本也无可厚非,溟罗的后背上冒起阵阵寒气,但是到了上界,吃人便是死罪。
溟罗叹了口气:“师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天帝斩杀境内获罪魔族绝无过错,错的是令尊——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可是,你知道那种哀痛么,孤苦伶仃,孑然一身?”陶无双似是心中悲痛难忍,负在背后的双手死死揪在一起。
溟罗哑口无言,他自小无父无母,全靠族人抚养,后来又拜入师门,师长如父,哪知丧父之痛?当下只是默默无语。
“为此我投靠寒卿也是情有可原吧。”陶无双淡然说道,语气突然一变,“难道你不想与我一起干一番大事么?”
溟罗怔怔地看着他,“师兄,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效力于魔王?何况我还是天帝的同族。难不成寒卿他……”他心思急转,魔族的异动,上界的异常……与寒卿有关?
陶无双朝他走近一步,“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寒卿要改变三界的现状。”
溟罗惊得目瞪口呆,他看着陶无双,好像面前这个人自己根本不认识。
“你如今无路可走,”陶无双猛然一扇划开他的前襟,露出那个狰狞的图案,“不要妄想能逃离魔界。一旦落进寒卿的手心,没有谁能全身而退。而你,只有效力于他,才能去除这个图案。”
溟罗感觉胸前发凉,寒气遍布全身,一时间他只想抱起双臂,缩成一团,与陶无双保持遥远的距离。
“你考虑考虑吧,三天后我来找你,全凭你一句话。不要让我失望。”
三天后不就是寒卿与绯夜成亲的日子么?到时我该怎么办?
113.合卺酒(上)
绯夜从来就没有见过如此隆重的婚典,而且自己就是其中的那个“新娘”。“新娘”这个词让他忍不住寒了一下。
寝宫需要装饰一新,他便临时住进了靠近寝宫的沉香殿,据说这座宫殿是用上好的沉香木雕砌而成,终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妙香。
香是挺香的,可是我被熏得昏昏欲睡呢。绯夜靠在散发异香的软榻上,默默地看着前来为自己梳妆穿衣的宫人忙得人仰马翻。
他其时刚刚被寒卿抱去沐浴完毕,腿伤已经全愈,一双脚丫仿佛羊脂玉雕琢而成,小巧的脚趾好像一粒粒可爱的珍珠,令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若是还一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模样,他可真是要哭天抢地了。脚上还是没什么劲。他知道自己下地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为了瞒过寒卿,他只能装作半瘫。然而就在他沐浴之时,又被寒卿上了!那个精虫上脑的家伙,还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妈的,那是晚上好不好?为了自己的逃跑大计,他只有咬牙忍着,还被那家伙戏弄说太冷淡。他简直想一拳打在那家伙的面门上,要那么热情干嘛,你是我的谁?哎,绯夜有点想九宁了,还是九宁好啊,超级滑溜的皮肤和超级温柔的脾气。
我忍,我忍……忍字头上一把刀!
绯夜忍气吞声地任身着喜服的宫人为自己换上红色中衣,梳发,戴上精致沉重的额饰,璎珞,臂钏,手镯,脚镯。戴上脚镯的时候,他嘴角抽搐,忍不住问了一句:“这跟脚镣一样,戴上去能走路么?”宫人笑笑,恭敬回道:“这是王的吩咐,命奴婢一定要给公子戴上所有饰物。再说,公子也不需为走路烦劳,陛下已经给公子准备好了步辇。公子装扮好了之后就可以上步辇了。”
寒卿,你想的还是挺周到的嘛。
“呃,步辇是什么?”不太明白。
宫人抿嘴一笑:“是为公子特意准备的轿子。公子到时一看便知。”
绯夜点头,继续看宫人小心地给自己白嫩的脚腕戴上脚镯。
饰物穿戴完毕,外面便是王后大礼服。宽大的袖子一直拖到地上,衣摆好似巨大的洒金扇子,展开后铺了半屋子,看得绯夜傻眼,这跟帐子差不多,穿上了还走得动路么?看来到时候一定得把它脱了还跑得了路。
一切装扮完毕,便有一个步辇被抬到了他的脚下。步辇大红,饰以金玉,铺以鹅绒,缀以珍珠。大小好像三个八仙桌,看上去倒还四平八稳。可惜没有扶手或者靠垫,不知道会不会摔下来。绯夜摸了摸鹅绒,柔软舒适。
“公子,请上步辇。”
四名穿戴一新的宫人肩负步辇,一步步走出沉香殿。
无数的红色花瓣飘飘洒洒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身着王后大礼服的少年坐在步辇上跪受了金册,金宝。然后步辇稳稳当当移向金碧辉煌的寝宫。
四人步辇缓缓前进。金瑵羽葆的华盖之下,正装的少年端坐于步辇中央,紫色的鬓发各自编成两股发辫盘至脑后,以类似佛冠的红宝石鸳鸯黄金冠冕绾起,再于其后散开垂下,发梢点缀上细小的金叶。那冠冕上的硕大水滴形红宝石红艳得好似鸽血,红宝石的两边各嵌上数颗蓝得发紫的蓝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落入凡间的星辰。他的额前亦缀上了一圈红宝石,仿佛在那莹白肌肤上突兀冒出的血珠。
少年眉似新月,半垂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在紫水晶般的眸子上微微颤动,抿着的双唇好像雕琢的红玛瑙。缠珠龙螭黄金璎珞在他的胸前闪闪发光,雍容华贵。腰间彩色宝石包绕的玉带,上描金红神兽云纹,两对白玉双佩自腰间垂下,玉佩两旁各是三对彩丝玉绶环,环尾缀以红色珍珠。织金云纹袍袖盖住他的一双戴着缠龙金丝手镯的手,就像那洒在步辇上的袍裾,只给人一种尊贵而不可接近之感。
娇嫩的红色花瓣无知无觉地从他天神一般的面颊边飘落,好像在为这受尽恩宠的少年喜悦吟唱。
绯夜怔怔地看着眼前飞舞的花瓣,对周围喧天的锣鼓乐曲,为他的美貌痴迷无语的人群统统无视。那漫天的花瓣多么像那暮光峡谷里的紫梦花,美妙,轻盈却带着甜甜的哀伤,柔柔地环绕着自己,也环绕着那对命运悲苦的母女。只是紫色变成了红色,美梦变成鲜血。
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交错在一起,指甲戳得手心发痛。
不过伤感的心情也就那么一会儿,在登上步辇之前,他还在想怎么偷溜,扔出个出恭的借口,结果就有至少十个人盯着他……晕,这样就算想出,也恭不出来。接受金册金宝的时候,心情变成懵然,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是那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呢。怎么这么快就要正式嫁给寒卿了?好像前些天他才被寒卿从暮光海里捞出来。
寒卿这个人,心狠手辣,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自己能一面柔情脉脉,翻了脸便迅速来个快刀见血。他到底为什么来这么一出呢,还要大动干戈来迎娶一个男人?不能简单地说是肆意妄为吧。
绯夜又回想起之前因为云雨楼招妓事件导致的下场,还有懒散学习礼仪的惩罚,浑身再一次不寒而栗。若是被他发现自己还是要逃跑,他会如何惩罚自己?
寝宫越来越近,红灯高挂,红绸在弥漫着花香的轻风中轻轻拂动。脚下的红毯似乎越来越短,双腿也跪得酸痛不已。抬眼望去,他甚至能望见寒卿站在丹陛之上对着自己微笑。
红毯两旁的人群给他投来不亚于太阳一般炽热的目光,他却只是为着自己的逃跑大计而愈发紧张。从坐上步辇的那一刻起,他就偷偷四下张望,希望能见到那只臃肿的黑猫。可是望了半天,眼睛都有点花了,不见黑猫的一根毛。后来身边的人越聚越多,那些侍卫的眼睛就尖得跟针一样,盯得他只得佯作端庄,目不斜视。黑猫说今天要来找自己,可是到现在连个鬼影也没有,难不成那肥猫是骗自己的?他捏起拳头,自己怎么就那么轻信一只来历不明的猫呢?若是那黑猫给寒卿通风报信怎么办?还是说那黑猫已经被侍卫抓住扒了皮?看来还是要靠自己来逃脱困境。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创造出逃跑的机会?逃脱能成功么?失败的话会不会很惨?
一个个大大的问号使劲敲在绯夜的脑门上,敲得他快喘不过气来,然而面上还是必须一派平和,免得被谁发现自己心神不定,对魔王大不敬。
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已经被人牵起:“亲爱的绯夜,还在发什么呆呢?到了拜祭神灵的时候了。”
绯夜一惊,手差点抽回来,却发现说话的那人是寒卿——他成亲的对象。寒卿的眼神和语气都是不一样的温柔,里面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真挚。绯夜看着他那双一红一蓝的眼眸,心里却又疑惑,自己好像很少端详面前的这个男人,也极少注意他的服饰穿着呢。不过,今日的寒卿确实有些不一样。
寒卿头戴十二旒五彩玉珠衮冕,身着红色衮服,衮服前方是张牙舞爪的金色神兽,饰以翻滚的火焰与海水。肩部各是日与月,伴以璀璨的星辰。玄色玉革带,下垂四对白玉双佩,另有四对五彩大、小玉绶环。其人的异色眼眸仿佛在阳光下闪烁的红蓝宝石,飞眉斜飞入鬓,上挑的眼角像含情的桃花,微勾的鼻梁下是轻启的薄唇。他在丹陛上站定,端的那叫一个器宇轩昂。
看着寒卿俊美无俦的脸,绯夜恍然,淡淡回道:“有点不敢相信跟你就这么成亲了。”
“那你想怎么成亲?”寒卿微笑道,给绯夜拿开一片落在他冠冕上的花瓣。突然伸手一揽,绯夜便落入他的怀抱。相击的玉佩、玉绶环发出玉石独有的琳琅之声,柔顺的长发扬起又落下,发梢的金叶随即也沙沙作响。绯夜在慌乱中抓住寒卿的衣襟,缠丝金龙手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对上寒卿那双含笑的眸子,心里更是无底。
“这样行么?”绯夜细声问道。刚才还是在步辇上,现在就要被你抱在怀里吗?好多人在看,绯夜尴尬地用眼角扫了下丹陛下的众人,想必那些人的脸上都是惊异,在惊异被魔王抱着祭拜神明的王后。
寒卿好像明白他的问题,戏谑地回道:“从来没有谁能在步辇上祭拜神明和先祖,所以我只好身体力行了。”
好吧,好吧,听你的。可是真的很丢脸,说不定下面就有来自上界和鬼界的人,唔,亦泽应该不在其中,不然我应该就听到他的名字了。
绯夜微红着脸,任着寒卿将自己抱进寝宫主殿。经过修葺和装饰的主殿焕然一新,金的耀眼,红的炙热,铺在金砖上的红毯好似红玫瑰的花瓣织就而成,绣上了金色的山岳与江河。
114.合卺酒(下)
以往安置主座的地方出现了——虚空?那是一片如浩淼星空的黑白色漩涡,漩涡的边缘是无数细小如微尘的星辰。绯夜还没靠近,便感觉到了从中释放出的惊人力量。
寒卿在离那巨大漩涡五步处停住,那里已经摆放了两个大锦垫。他先将绯夜放在左边的锦垫上,然后自己在另一侧锦垫上撩了衮服跪下。
神明和先祖?绯夜看得糊涂,于是轻声问道:“这是什么,要祭拜的神明和先祖?”
寒卿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说道:“上古的神明已经破碎虚空,早就从这三界消失,再难寻求踪迹。所有魔界的先祖也一样。”
“那为什么还要祭拜?”绯夜奇怪地问,既然已经没有了,也不需要浪费这个功夫吧。
“不过是个仪式而已,真正的神明其实不需要谁去祭拜,因为——”寒卿转头深深地看了绯夜一眼,“他们拥有足以睥睨天下的力量。”
寒卿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既然神明已经消失,为什么又要说真正的神明?
看着绯夜迷糊的模样,寒卿凑过脸来,给他来了一个极为甜蜜而神情的吻。在嘴唇被灵活撬开的那一刻,绯夜吓得差点跌倒,还是魔王陛下迅速揽住了他的腰身。
唇舌纠缠,绯夜窘得全身犹如火烧,他涨红着脸蛋想,这个时候是应该羞涩地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还是应该义正词严地拒绝寒卿的非礼——这可是祭拜礼呢,他将那祭拜仪式记得相当清楚,三拜九叩,一步也不能有分毫差池。可是,寒卿却是毫无顾忌地做自己的。
你也太潇洒了点,绯夜被那个吻挑逗得脑袋发晕,要我在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背诵那个讨厌的礼仪章程,你倒好,想咋样就咋样。你把我当什么啊?
你这个混蛋!
绯夜想去推开眼前这个将礼法扔到九霄云外的家伙,但是全身绵软无力,再一次感觉到骨头被抽掉了。其实那个吻认真说起来还是相当美妙的,不似蝴蝶戏花那般轻佻,也不似狂风骤雨那样猛烈,深沉而细致,悠长而婉转,好像迷雾蒙蒙之后突见柳暗花明,一路山水之景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