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还是恨?
他有一刻宁可绯夜就这样一直无知无觉,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偎依在自己的怀里,无声无息。
绯夜其实比婴儿更空白,他没有任何感觉。他不会哭,也不会笑,甚至连简单的眨眼也没有。卷翘的睫毛在他晶莹如羊脂玉的脸庞上留下梦幻一般的阴影,微弱的呼吸吹不动一根微细的头发,原本柔韧的身体软得跟面条似的。但那柔滑的肌肤依然如极品的美玉,温润可爱。
魔月森林的时间仿佛静止,亦泽不记得窗外的硕大圆月几升几落。他只记得每天早晨,他要给绯夜束起一头已经长至膝盖的头发,然后给绯夜洗脸漱口。在绯夜的背后垫上厚厚的被子,用柳条蘸点细盐,给绯夜刷牙,同时施展咒术,确保那漱口水能清洗绯夜的口腔,又能在清洗之后全然而退。洗脸稍微简单点,步骤是先浸湿帕子,轻柔地给绯夜擦脸,擦过后会给那张绝美的脸蛋抹上一层薄薄的香膏,边抹边戏谑道:“我可是把你当女儿一般疼爱了,瞧你这张吹弹可破的小脸,比那些豆蔻的女子还要娇嫩……”
洗脸抹了香膏,接下来是早餐。要知道,绯夜如今连吞咽的动作也没有,喂粥的复杂,令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的亦泽都有点手忙脚乱。他得一边喂,一边小心粥水流出绯夜的嘴角再弄脏衣服。
喂过粥,他会抱着绯夜在屋外晒太阳——魔月森林的太阳永远掩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那时他会一边抚摸绯夜的长发,一边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刚来王宫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从来没有人敢从宫殿顶上进入王宫的……”
他慢慢地说着,绯夜沉静地听着,尽管他闭着眼睛,没有任何知觉,放在亦泽手心中的手指动也不动。
“那时的你好像一只黑色的猫……却没有尾巴……”
“若是换了别人,我早就把他拖下来痛打一顿了。可是,对于你,我倒下不了手……”
绯夜不知道便溺,亦泽便承担起了这个艰巨而繁琐的责任。刚开始,惯于被人伺候的鬼王还不太习惯伺候别人,但是他很快就适应了伺候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
这还不算是最难的,就连亦泽以为最难的沐浴到后来也属于家常便饭了。
浴水的温度要恰恰好。烫了,绯夜的皮肤会发红,有时还会肿;冷了,绯夜会被冻得浑身发青,抱进怀里捂上半天还是冰冷得要命。等绯夜入了水,开始是清洗他的头发。美丽的紫色,漂浮在水中就像等待漂洗的绸缎。亦泽会先清理纠结的发丝,再用皂角一点点搓揉,搓过之后撩上清水冲洗。看着那绮丽的紫色在手中闪烁着流畅的光芒,他有时会说,“你的头发真漂亮,跟你的眼睛一样,不过你可能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吧。”
头发之后是身体。亦泽并不排斥洗鸳鸯浴,但是给绯夜清洗身体并不是像洗鸳鸯浴那么简单的事,就连腋窝,后庭这些地方也必须洗干净。有时候他会开开玩笑:“要是平日我这么做的话,你一定会把水泼到我头上来。”等绯夜被刷洗干净,亦泽好歹松了口气。他没法放着绯夜一人待在浴水里,不然绯夜的身体又会凉得跟冰一样了。只能先抱了绯夜上床,自己再去沐浴。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怎么就没有带绯夜回鬼界的王宫,那里应有尽有,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费心。可是,就当他看见绯夜倒在水洼里的那一刻,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把绯夜带回魔月森林,因为那里是绯夜的第一个家。其他的事,他亦不想假手他人。总之,不想有人来打扰,越安静越好。
若是就这样一直待在魔月森林也不错。
他亲亲怀里少年的脸颊,浅浅笑道:“现在我是你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就算九宁是你已经明确的恋人,他现在离你如此遥远,鞭长莫及;就算寒卿是你已经嫁过的夫君,他现在与你有弑师之仇,沟壑犹深。除了我,还有谁与你最亲近呢?
可这种静谧的情形怎么可能一直存在?亦泽面上的笑容转为苦涩,他握起绯夜雪白修长的手指,看着那贝壳色的指甲,“真害怕你醒来呢……”
也许我是在做梦,绯夜想,安叶化为萤光的情景在他的眼前反反复复,那种心碎的感觉也反反复复。那一刻,他确实想杀掉寒卿,即使寒卿已经全套礼仪地娶了自己,成为了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安叶死了,自己的背后还有谁可以倚靠?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金龙,在黑夜中冲着寒卿咆哮,挥动着爪子,想要将寒卿撕成碎片。然而身体却好像不受控制,变作龙爪的手脚不听使唤,他几乎站不住。暴雨中,他看到变成雷蜴的寒卿,心中却变为茫然一片。惊骇的闪电劈开天空,仿佛将他心底深藏的狂暴与嗜血全部激起。急骤的雨点,雷蜴的闪电,都没有令他感到疼痛,反而让全身有种释放的兴奋。
我要冲破所有的束缚,我要在天空中自在翱翔!
他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将无尽的苍穹变为自己的舞台。好像这样一来,所有的愤懑,悲痛,委屈……都能在这一场暴雨与雷电的狂欢中得到安抚。
他不知道后来如何结束,眼前还闪耀着刺目的雷电,身体却像飘到了遥远的天外。
120.回家(下)
行走在一片混沌之中,他与那对常在梦里出现的母女,幻纱与幻舞再次相遇,好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这一次,再也没有谁来打扰他。
他看到了所有,从幻舞的出生,长大,母亲的爱护,父亲的漠视,同族的鄙弃。一朵本在山野之中自由盛开的小花,却在命运的安排下进入了鬼王的后宫。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亦泽,陌生而肃然,用他冰冷的目光将怯怯的幻舞刺得缩沉一团。那样的亦泽,绯夜见过,并不奇怪,只是亦泽的眼睛是——黑色的?就跟那次看见彼岸花时的一样。
接下来不过就是后宫倾轧,适者生存。然而在亦泽半是保护半是疏离的态度下,幻舞过得还算自由快活。绯夜突然觉得当幻纱离世,亦泽便成为了幻舞背后的那个人,深沉,内敛,含蓄,还有些严厉,与温柔倔强的幻纱截然相反,却与幻舞的柔弱如此契合,好像一朵娇嫩易碎的花却长着一根坚强的花茎,再扎根于坚实的土壤之中。雨打风吹,那朵花仍会在风雨之后抬起头。
可是她为什么与自己长得如此相像?绯夜摸着自己的脸想,这也太巧合了。
幻舞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恋,就像那支惊艳的圆月舞,月华照耀,清澈如水。绯夜却看得蹙眉,她将亦泽当成此生的唯一了么?要知道就跟寒卿的后宫一样,亦泽身边并不缺少如花佳人。她如何成为亦泽的唯一?亦泽虽站在她的背后,但对于她单方面的爱却是若即若离。绯夜有种感觉,倘若幻舞与亦泽毫无间隙,她定能发现自己的一颗心已经付之流水。
在圆月舞下,绯夜也看见了沉默的安叶。他亦看清安叶眼里的影子,那是只关于幻舞的影子,美丽飘渺,如梦似幻。他没有想到师父会如此地爱一个根本不会回应他的人。当后宫事变,幻舞被无情地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冷漠的亦泽,悲痛的安叶……绯夜多想抱住师父的腰劝道:“师父,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可是他阻止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幻舞在往生河的尽头被撕成碎片,为什么自己会心痛难忍?那种被悲伤揪住心脏的感觉快叫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有点讨厌亦泽,为什么那么狠心,那么决然将幻舞生生抛弃?没有父亲的疼爱,她还未那么难受,失去母亲,她也只是伤心了一时,可是就连深爱的人也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抛弃,足以叫她对这个世界放开手。那朵小花被连根拔起……师父,他在做什么?难道是收集魂魄?
绯夜看着安叶催动一颗光芒四射的定魂珠,将幻舞的一点点魂魄收了起来。这时,自己好像也被收了过去,等等,我不要被收进定魂珠!
继而他的身体就像融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黑暗而甜蜜。他看不见安叶,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急切地想看清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师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要不怎么自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呢?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却看见安叶正看着自己,眼神热切而悲伤。
“师父,你看见我了?”绯夜大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化作婴儿的娇声呢喃,身体被襁褓包得紧紧的——咦,这不是,这不是自己么?
“幻舞,幻舞……有了龙魂之珠,你终于活过来了。我很欢喜,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叫绯夜,希望你能快乐地活下去。”男人低下头,温柔地挨了挨他的脸,开始给他喂米粥。
什么绯夜在心中辩解,我就叫绯夜,不叫幻舞!
可是——他疑惑地重翻那些沉寂的过往,发现那并不是安叶弄错了什么,而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惊愕地看着安叶琉璃色的双眸,那眸子里深藏的爱意。
那样的爱意,绵长而醇厚,好似陈年的美酒,愈久愈浓。
能得到这种极致的爱意,唯有安叶一生的挚爱——幻舞。
幻舞——前世的幻舞,今生的绯夜!
不可能,不可能,绯夜拼命想要否认,师父会不会弄错了?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命运多舛的幻舞?然而仔细回想,又有哪点证明安叶弄错了?
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
心又开始痛了起来,绯夜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满满的装的却全是亦泽的脸,肃然的,冷淡的,严厉的,温柔的,狠厉的……心很痛,很痛,是属于幻舞的记忆么?
我不想要这样!
沉睡的绯夜喃喃自语,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亦泽默默地给他擦去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很难受么?
你一定记起了那些难受的往事吧?
很难受却逃不开。
你哭了么?
你不是一直很坚强的么?
他低下头,亲吻绯夜眼角流下的泪水,又咸又苦,他却甘之如饴。
倘若泪水能带走你所有的伤痛,那就尽情地流吧。
一个月后,绯夜渐渐恢复了触觉,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拥抱自己,有人在梳理自己的头发,湿湿的帕子在脸上轻轻擦过,嘴巴被小心打开,有个柔韧的东西细细地刷过牙床,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差点将漱口水咽下,还是亦泽手疾眼快地施了咒术弄出来。脸上被涂上了滑滑的东西,“是什么?”他忍不住开口。没有回声。他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回答。眼睛所见之处,全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怎么了?”他问,手臂不由自主地抬起,身子晃了晃,突然一歪,无法保持平衡的身体重重撞上了什么,额头也撞了一下,疼得他叫出声来。他在黑暗中茫然摸索,手指和身体只感觉得到坚硬的地面。他试图用手支撑起沉重的身子,徒然无力,所以再一次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我失明了么?
失明了——!绯夜挣扎得更厉害,可是抓挠了半天,还是没抓到什么,反而再次跌倒。
等亦泽从外面回来时,便看见绯夜趴在地上像乌龟一样胡乱动弹。他急忙走过去将绯夜抱起来,一看见绯夜磕青的额头和发红的手指,不由得苦笑道:“看来从现在开始,我是一步也不能离开了。”
绯夜并没有被失明打击到,因为他心想若是失明了,再怎么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静静等待复明的日子。
说不定能慢慢恢复呢。
可以说,逐渐恢复感觉的绯夜很不乖,有时会惹得亦泽想要发火。他会抓住刷牙的柳枝,像吃糖一样使劲咀嚼那柳枝,等亦泽将柳枝弄出来时,柳枝已经被咬得稀烂。涂脸的香膏,绯夜也想尝一尝,伸了舌头在手指上舔个不停,却尝不到什么味道。在外面晒太阳的时候还好,可是沐浴的时候却会弄得一屋子都是水,绯夜极力阻止亦泽给自己清洗私处,一边尖叫:“不要!不要!”一边在水里扭来扭去,像一只突然被扔进水的猫。
这样的猫咪自然很倒霉,但是绯夜觉得自己才是最倒霉的,因为当自己被抱进某个怀抱的时候,他顺着那宽厚结实的胸膛朝上方摸去,会摸到一张感觉十分熟悉的脸。那张脸有着刀削斧凿一般的深刻轮廓,一对薄薄的唇,湿润而柔软。挺直的鼻梁表示对方绝对不是歪瓜裂枣。眼睛么,摸不出来,只感觉睫毛很长,眉毛也很长。
他记得自己失去知觉之前是在魔界。
难道是寒卿?不对,寒卿的寝宫有厚厚的地毯,自己撞上的却是实打实的坚硬地面。难道我被寒卿关进牢房了?可是为什么会有人给自己梳头发,喂粥,还要抱着自己?难道不要大刑伺候么?
如果不是寒卿,那会是谁?亦泽?可是没听到谁回答我啊?难道失明的同时也听不见了?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在,可是——他拍了拍对方的脸,没有一点声音。绯夜这才发现自从自己能感觉到有人拥抱自己,身边便是一片异常的寂静。
在他还在为自己新的发现疑惑之时,嘴巴却被轻易撬开,一条柔韧的东西游了进来,与之前的刷牙的东西很不一样。湿湿的,热热的,很灵活,如同一条小蛇。而自己的舌头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主动迎了上去,相当地热情——叫绯夜脸红不已,仿佛有一线酥酥麻麻的电流从舌尖快速冲向自己所有的经脉,以至于整个身体都颤抖不止,颤得他以为自己就要晕倒。
住手!住手!
没有任何味道,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可恶地沉沦了……
121.月下雪(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绯夜的嗅觉,味觉,听觉逐渐恢复。在听到亦泽声音的那一刻,他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想到亦泽在身边,幻舞生前的情景便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亦泽的冷漠,狠厉和与生俱来的威势他不是不知道,他仍记得自己最初见到亦泽时内心升起的畏惧,与幻舞最初见到亦泽时并无二至。亦泽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幻舞,他能明白这其中肯定不止是无情,或许还有那么点无奈吧。可是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心痛呢?
绯夜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却被亦泽扶住手臂:“你现在看不见,还是待在床上吧。”
“我要去找师父。”绯夜脱口而出,他几乎忘记了安叶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事实。好像安叶还在自己身边,还在用他那双沉静的琉璃色的眸子凝视着自己。
“安叶已经死了。”亦泽冰冷地提醒他。
绯夜一怔,是啊,自己亲眼看见安叶的身体化为无数萤光随风而散。在那浓重的夜色中,流萤一般的金色光点,近在眼前,却在伸手之时消失不见。
幻舞死了,安叶也死了。
作为幻舞今生的我还活着。
绯夜突然想哭,他揉揉眼睛,看着黑暗说:“他不会活过来么,就像我一样?”
“……不会,他的魂魄已经被击碎,再难复活。”
“再难复活,再难复活……”绯夜喃喃念道,眼角出现一点泪光。他抱住自己的双腿,脑袋放在腿上,不让亦泽看到自己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幻舞没有被送给亦泽,如果幻舞没有爱上亦泽,如果安叶没有爱上幻舞……那么幻舞可能就不会死,会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安叶也不会死,他会继续当一名将军,为亦泽守卫边关。那样也不会有伤痛,也不会有死亡,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绯夜的脑子很乱,他在床上蜷了一天,不愿意洗脸漱口,也不愿意吃饭。他的脸上没有之前那种懵懂,而是换上了莫名的疑惑,深深的茫然,凄楚的难过和冰凉的孤独。骨节分明的手指摸着小巧的脚趾,长长的睫毛垂在紫水晶般的眸子上,柔顺的头发顺着单薄的身体披散下来,几乎将他整个都笼罩住,好像隔离了他与身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