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都说,他病过这一场,否极泰来,以后一定一生康顺。
但谢家终究不敢大意,也是那时候开始,他有了自己的营养师,每月给自己调理身体。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好说呢?
等菜上齐,周南生已经开始吃第二碗,看看谢暄碗里少得可怜的一撮饭,忍不住皱起眉,用筷子敲敲他的碗沿,“你怎么只吃这么点?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间牵扯到嘴角,疼得龇牙咧齿,摸摸还未消下去的红肿,“靠,你下手够狠的,看不出来啊——”
谢暄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周南生愣了一下,低下头,夹了一筷茄子和着饭大口地吃下去,含糊道,“老早会的。”
谢暄便不说话了,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周南生忽然放下筷子,从夹克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拿下来,递给对面的谢暄,眼神带点儿鼓励,“试试?”
谢暄看他一眼,接过来,放到唇间,试探着吸了一口,但呛人的烟草味让他忍不住咳起来,对面的周南生笑起来,显得很愉快,伸手要去拿回香烟。谢暄却一让,并不给他,而是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看着轻轻渺渺的烟从猩红的烟头上升,然后用三根手指拿了凑近嘴边,又轻轻吸了一口——
周南生有些发愣,谢暄抽烟的样子很有味道,他学得很快,已不会再呛到,抽烟的姿势很柔和,微微阖着眼,微醺的样子,很淡很薄的烟圈从他唇间吐出,飘过他的眉眼,很静,很柔,平缓如水的宁静下似乎又暗涌着抑郁,和湿漉漉的诱惑,但还没凝结成水汽,又轻描淡写地不见了,像老旧电影中一帧不变的画面。
周南生眼前出现了礼堂里谢暄洒脱写意的站姿,侃侃而谈的自信与从容,不知为什么,心脏一瞬间紧缩,疼得他略有些烦躁地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放在嘴里,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才略略缓解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躁与蠢蠢欲动,笑得有些模糊,“有时候烦得狠了,慢慢就抽上了——”他将烟熟练地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手臂搁在桌沿,出神地望着缭绕的烟雾——
人家都说关绣这回是交了好运,二嫁居然比第一回嫁得好。他继父是个生意人,有点小钱,早年丧妻,为着儿子一直没娶,现今儿子大了,才想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关绣就带着周南生去了城里,住进了一幢带花园的小别墅。他母亲怕人家说她这继母的闲话,于是对继子关怀备至,简直是有些讨好了,反衬着对自己的亲儿子格外冷淡与严厉。继父对他倒还不错,只是,他于那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只是那个家局外人——他有自知之明,好在高中可以住校。
“我现在在七中念书,体育特招,其他倒没什么,就是每天训练累得跟狗似的,这回跟着校队来打比赛,请假出来的,明天一早就得回去——”
周南生说得简洁,于自己家里的事只字不提。男人之间从来不会像女孩中的闺蜜,即使吃到一个好吃的布丁都要细细分享,男人之间的友谊是豪旷而世故的,充满棱角,心里话也和着烟和酒吞进肚子里。
谢暄将手中的烟熄了,“什么比赛?”
“全市的校际篮球赛,我打小前锋,你来看吗?”
谢暄没说话。虽然明知不可能,但周南生还是有些失望,为了忽略心里面的失落,他转移了话题,“孙兰烨也在七中——听说这回我们初中中考成绩很好,光考上七中的就有二十八个,你们七班就占了十九个。我听说——孙兰烨的亲生父母回来找她了,但孙兰烨不肯回去。”
谢暄想起小学六年级那次,孙兰烨那场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般的哭泣——虽然她的养父母对她并不好,但敏感的女孩儿可能更痛恨亲生父母对自己的抛弃吧。
跟以往的相处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周南生在讲,讲他在校队的琐事趣事,也讲些谢暄离开后周塘发生的一些事,讲述的过程中,周南生反复地提到了一个叫蒋哥的人,对他极其照顾。谢暄也就记住了这么个人。
一餐饭吃到八点左右,两个人步行去谢暄的小公寓。
一进屋子,周南生就对谢暄居然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表示各种羡慕嫉妒恨,大爷似的将屋子从里到外溜了一圈,然后才将目光放在那整面墙的书架上——
“靠,你这是准备读博士呐,这么多书!”他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随手抽出一本,“这些书你都看过?”
谢暄将书包放下,“看过一部分——我还有些作业要做,你自己玩一会儿电脑或者看一会儿书?”
周南生胡乱地点头,“嗯嗯,你忙吧,我玩会儿电脑。”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放回去一本,又抽出另一本——谢暄书架上的书很杂,文学、小说、建筑、金融、心理、水利什么都有——
“哇哦,这MP3刚买的?还苹果呢,真奢侈——”周南生拿下放在书架上的MP3盒子,拆开来一看,发出惊叹。
谢暄瞟了一眼,那只MP3是孟冬青的“见面礼”,他拆了之后就随手搁在卧室的柜台上,再没动过,后来他来名扬上学,佣人替他收拾行李,以为是他经常用的东西就放进去了。于是这只MP3就跟着在这书架上积了灰——
“你要喜欢,拿去好了——”谢暄无所谓地说道,低头做作业。
周南生知道谢暄出身富贵,但这样将昂贵的东西随手送出去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他有些略微的不适,但他也知道谢暄不过是不在意,于是笑着说:“这么贵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不过借我玩几天好了,下次见面还你——”
“嗯,随你。”
周南生便拿着MP3到手提上下歌。
因为第二日周南生还要赶六点钟的早班车回去,两个人都不敢玩得太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了。尽管小时候也一起睡过,但不知为何,这回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被子,总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儿,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毫无睡意。最后周南生实在忍不住了,“听歌吗?我刚下的。”
“嗯。”谢暄转了个身,与周南生面对面。周南生悉悉索索地摸出放在床头的MP3,将一只耳机塞到谢暄耳朵里,一只塞到自己耳朵,然后打开开关——李克勤的《一生不变》便从耳机里倾泻而出——
和缓中略带伤感的背景乐中,一个男人唱——可知分开越远,心中对你更觉牵挂。可否知痴心一片,就算分开一生不变……
身边是温热的身体,黑暗中因为距离近,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肌肤上,说不出的缠绵。谢暄在软浓的粤语声中,渐渐地沉下来,沉下来,几乎要沉进黑甜的梦乡。
周南生忽然轻声问:“三儿,你跟人做过了没有?”
谢暄霍的睁开眼,琉璃似的眸子在黑暗中特别明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呢?”
周南生懒洋洋地笑了,带点儿狡猾,就像初中那会儿他问谢暄有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一样,那是男生之间的秘密,比试和炫耀,“高一的时候,我们校队有一个经理,是高三的学姐,身材超级火爆的,行为很轻佻,我们私底下经常议论她,有一次训练结束我留下来整理器材,她一个人进来——那时候已经星期六,学校里没人——”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既像是在回味,又带着点儿可能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厌恶和嘲讽。
他只顾着自己说,没有注意到谢暄的沉默。直到说完,谢暄也没有接话,然后忽然摘掉耳塞,从床上坐起来——
周南生不解,“怎么了?”
谢暄自顾自地下床,“我去洗头——”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拐进了浴室,里面的灯亮了,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周南生愣了一下,也从床上起来,趿上拖鞋,跟着进去,“都睡觉了洗什么头啊,明天再洗吧——”
谢暄却不听他的,不等水热,就将头钻到了水龙头下。
周南生没法,一边小小地抱怨,“真是,你小心感冒了,这时候洗得什么时候干啊,怎么神经兮兮的?”
谢暄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一边伸手去摸洗手台上的洗发水,却不小心将它碰翻了,瓶子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谢暄要弯腰去捡,周南生赶紧抢先一步,“我来——”他将瓶子捡起来,也不递给谢暄,就将洗发液挤在自己手心,恶作剧般地揉到谢暄湿发上——谢暄的发质很好,又黑又软,他玩上了瘾,揉得不亦乐乎——谢暄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别闹了——”说着打掉他的手自己去揉,周南生哪里肯放弃,于是两个人四只手在头顶发间,你拨我,我抓你,你打我一下,我挠你回击,却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道,十指开始缠绕起来,你的手指在他的指缝间穿梭,他的指腹摩挲过你的手背,翻转、追逐、逃开、一进一嫁,拒绝接纳,压迫反抗,像一出探戈。手上都沾着轻柔细腻的泡沫,让一切变得容易,湿润又滑腻,那朦胧的感情如同游鱼般溜走,又晃晃悠悠地游回来,带着试探和期盼,暗藏挑、逗,薄荷味的香波这时候像着了火似的——周南生的手抚摸过谢暄的每一根手指,尤不满足,蛊惑般地借着洗发水的滑腻游走过谢暄的耳际、脖颈、锁骨,慢慢地伸进睡衣领口去摩挲他的肩胛骨——
谢暄忽然直起身,转过来,用力地将周南生推到墙上,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唇,已经重重地撞了过去,咬啮、吮吸、辗转,依旧无法满足心底里的叫嚣,于是舌头长驱直入地扫荡,舔过他的上颌,追逐他的舌头,用力,再用力,仿佛要将他吞噬——
周南生的脑袋要炸开来,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见,只知被动承受,两只手伸进谢暄的睡衣下摆,用力抚摸他消瘦但是光洁如玉的后背,他控制不住自己,像要疯了似的。
空气里似乎都燃烧着滋滋作响的欲欲燃烧的味道,炙热得温度烤着人的皮肤。
洗发水的泡沫弄得两个人都一头一身,全然不顾,直到两个人再不能呼吸,才略略分开一点,额头相抵,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两个被年轻的欲望驱动的脑袋才略略清醒过来,面对这一时冲动而闯下的不可收拾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误会?开玩笑?还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谢暄放开周南生,离得稍稍远了点,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都有些尴尬——心里面,也都清楚,这样不对。
良久,周南生才迈动步子,沉默地出了浴室——
周南生一走,浴室里空气瞬间变得不那么逼仄,谢暄闭了闭眼,压下一切纷乱的思绪,镇定地将头发冲洗干净,再用干毛巾草草地擦了擦,走出浴室——
周南生并不在卧房,谢暄走到门口,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弓着背抽烟,身边,放着一条从卧室拿过来的薄毯,看见谢暄,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接触似的,“我今天还是睡这儿吧,你明天还上课呢,我不打扰你了——”
谢暄没说话,只是眼神一瞬间变得又薄又利,充满无言的愤怒和讥诮,转身就要进房,周南生忽然叫住他,“三儿——”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压抑着什么,“我不是同性恋。”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既是说给谢暄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谢暄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也不是。”
33、下马威
一夜无眠。
凌晨五点左右的时候,他听见客厅里有响声,有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大约是周南生起来了。谢暄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起床,打开房门,周南生正弯腰叠薄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脸上还有些尴尬,“把你吵醒了?”
谢暄没说话,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水,咕嘟咕嘟喝完,“你先收拾一下,待会儿带你去吃早饭。”
“哦。”周南生乖乖地走进卧室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他却不可遏止地想起昨晚发生在这个狭小空间的事,一瞬间,那感觉又回来了,焦灼、鼓噪、疯狂,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坠梦境。他赶紧洗了把冷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无与伦比的毅力将那种感觉压下去,压下去,直至完全不受影响。
他草草洗漱完,走出洗手间,卧室内没开灯,只有从客厅里投过来的微弱灯光,谢暄正在换衣服,两只手伸进线衫的袖子里,正往头上套,露出背部优美的蝴蝶骨和大片光洁的背,尽管瘦,但并不嶙峋,薄薄的肌肤包裹下是充满韧性和力量的肢体——
周南生略有些不自然,将目光移开,匆匆走出房间。
没过一会儿,谢暄也出来了,拿起钥匙,“走吧——”
“哦。”周南生跟着站起来,心里面唾弃自己,妈的,怎么像个傻子,原来这样能说会道滔滔不绝的,这会儿却笨嘴拙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有心想想出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但侧头一看谢暄被冷风吹得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脸,心里又说不出的憋闷。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两人沉默地在学校附近的早餐店吃完早饭,然后在路边等出租——这个时间还没有公交,幸亏在吃早饭的时候谢暄就定了出租,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天还未大亮,周围寂静无声,直迫得人的心焦灼难受得要死——
周南生是坦坦荡荡的性子,各种情绪在他体内纠缠、膨胀,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终于使他忍不住一脚踢向路灯柱——“这算个什么事?”
谢暄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周南生拧过头,望着地面,脸上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壮烈和决绝,“你到底什么意思?”
谢暄慢慢地回过头,望着空茫的前方,很久,才开口,“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还没有成形,便像嘴边呼出的白气,倏忽消散在空中了。
周南生咬了咬嘴唇,两人默默无语,好在计程车很快来了——
一直到客运中心,两个人也没在说一句话。谢暄买了票,递给周南生,周南生接过来,看看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候车室里人不多,两个人坐在冰凉的铁椅,面无表情地看着液晶电视上的广告——
“三儿——”周南生脸被电视上的色彩染得有些茫然忧伤,声音轻轻的,那是从未见过的无奈,“我们是不是都变了?”
谢暄的两只手揣在衣兜里,回答得有点冷血,“人总会变的。”
周南生垂下头,“可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变——”
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扭过头,深褐色的眼睛认真又执拗地望着谢暄,“三儿,咱们做一辈子的兄弟,行吗?”这句话,他曾经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说过,那时候,他说得自信,充满誓言般的坚定。而现在,最后的两个字,带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乞求与惶恐。
谢暄回视,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要破土而出,但一瞬间,又归于沉寂,沉沉如同子夜,他说:“嗯。”
周南生瞬间笑开来,如同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起来,又恢复以往的玩世不恭,重重地拍了下谢暄的肩,“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