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很安静,高三的一位学生会干事的学姐充当这一次换届选举的主持人——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重大的活动,今天之后,新的学生会长诞生,而学生会高三的干事将全部引退,新旧力量转换,权力交接。
谢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那日在麦乐顶层赌场的醉生梦死豪华尊荣似乎已经远去,他还是那个成绩优秀,寡言少语的少年——谢暄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擦着圆润的指甲,对于这种双面生活,他转换自如,并没有任何不适——
感受到右侧的视线,他微微侧了侧头,正对上谢明玉的目光。两人默默对视几秒,各自转开视线。
礼堂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这掌声中,学生会会长唐至身穿金色滚边的剑领白色西式制服,风度翩翩地走上台,调整了下话筒的高度,脸上带着长久手握大权带来的沉稳和从容,先用目光在大厅里逡巡了一遍,等到掌声落下,他才缓缓的开口——
这是固定程序,连说辞几年来也一成不变,无非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充分肯定自己,轻描淡写不足之处的卸任发言。
唐至自身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毛病,装模作样、急功近利,但他本身的能力却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行政方面的,任职期间,虽无大作为,但亦无大错,几次校际之间的大活动也办得极出色,因此,总体来讲,他在学校领导和学生之间的印象还不错,尤其是他作为击剑队的王牌选手为学校搬回一座座奖杯,实在功劳不小。
讲话已接近尾声,唐至忽然话题一转,用郑重的语气道,“我们名扬的学生从来就是最优秀的,而这次的竞选代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有想法,有能力,有魄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里,我不得不投出我那极其重要的一票——”
说到这里,唐至很有经验地停了下来,礼堂里果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没有,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盯着唐至的嘴巴。
谢明玉皱了皱眉,已经有不妙的预感。坐他旁边的孟古也不傻,已愤愤出言,“操他老子的,先前一副不参合的清高样,来这一套,够阴险——”
陆眠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他也不认为唐至会将推荐票给谢明玉。
唐至看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才缓缓地说出自己选择的接班人——“谢暄——”他的脸上浮起微笑,“我知道很多人会疑问,为什么是谢暄?是不是我跟他私交比较好?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我可以在这里斩钉截铁的说,都不是——事实上,认识我的人都应该清楚,我绝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还是那句话,能者居上——谢暄作为我的学弟,我看到他谦逊、刻苦、有礼的一面,而作为学生会的干事,他又做事认真,目光长远,敢于接受挑战——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作为领导者该有的一切品质——”
唐至说了什么多少溢美之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那些摇摆不定、无所谓、或者真的天真地对学生对自身利益异常关心的学生从他这个过来人身上得到了心理暗示,而学校领导也不得不考虑唐至的意见。前任学生会会长的推荐,确实至关重要。
唐至说完,轻蔑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明玉,然后和谢暄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挺着腰背骄傲地走下台。
“看我不搞死这小杂种!”脾气火爆的孟古狠狠地瞪了眼春风得意的唐至。
谢明玉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去看——得到推荐,他的脸上并没有得意忘形,甚至连应该的愉悦和谦虚也没有,仿佛本该如此,目光沉静,矜持而清朗,气度自生。
之后是三位候选人的竞选演讲。谢明玉的第一个,在唐至刚刚发表这样的推荐后,这个顺序对他来说很不利。
不过,谢明玉是那种会甘愿认输的人吗?
他从座位上起身,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上台,嘴角勾一抹笑,眼神中的优越感,带点儿冷意,带点儿不屑,带点儿讥诮,天生贵族范儿。
“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吗?你来这儿干什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一路上最贵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有名气的中学,然后出国上他妈的镶金镀银的常青藤,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这是最好的,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幸福,才会成功。若是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就要伤心,就要抑郁,就要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因为他们为之付出了全部的爱和心血的孩子却不听他们的话,这是我们的错——”
礼堂里鸦雀无声,都被谢明玉这一番“大逆不道”却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
谢明玉缓了缓语气,“从我们出生那一刻起,我们的父母就已经雄心壮志地策划好一幕出色的舞台剧,他为我们写剧本,仔细考量,多方求证,然后为我们穿上最漂亮的表演服,提拎着我们的走上舞台,看我们玩偶似的演出他们的剧本,他们在台下拼命鼓掌,满脸欣慰,他们成功了,他们圆满了,那么你呢?你在哪里?”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模式,可悲,可怜,可叹——那么,我们将问题回到最初?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我们坐在这里干什么?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做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生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别人的翻拍,我们才是原创!”
不得不承认,谢明玉很懂得煽动人心,连一向最看不惯他的扬关脸上都有微微的激动——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是不知天高地厚,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却对大人不能要求去做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尝试。
谢明玉精彩的表演衬得第二位竞选者的演说黯然失色,他说到后来,连自己也变得不自信起来,最后的掌声也稀稀拉拉。
谢暄的演讲在最后面,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接触到谢明玉略带挑衅的眼神——与谢明玉同处一个屋檐下,是需要极好的心态的,否则绝对会被打击得无地自容,这种打击并不是来自于针锋相对的竞争,而是他天纵的奇才和仿佛信手拈来不需要任何努力的成就。谢明玉确实特别受到老天宠爱,天分、才情都到了极致,在别人都还在起跑线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用何种姿势冲刺了——
心态稍稍不好的,恐怕要嫉妒得发疯以至心理扭曲,要么就是自卑得低到尘埃里去。好在,上述两种都不属于谢暄。
“中国有一位少年将军——霍去病,生于贫贱,长于富丽,十七岁的冠军侯,二十四岁英年早逝——想想,鲜衣怒马,少年得意,何等快意,生命绚烂如盛世烟花,这告诉我们,少年当如是,勇锐盖过踯躅,进取压倒一切——
中国有一位史学家——司马迁,少有大志,一朝获罪,身心皆辱,发愤着书,终成大器——这告诉我们,苦难同样有价值。
中国有一个痴情的女人——赵四小姐,她十六岁去帅府,去一年,是奸情;去三年,是偷情;一去三十年,那就是伟大的爱情。这就告诉我们,很多事情不是不做,而是要看做多久,时间决定性质。”
……
轻松惬意的站姿,疏朗的意态,清越的声音,从容和缓的语调,还有那双沉静温润的黑色眼睛——不同于谢明玉的激越,谢暄是平和的,同样的校服,他就能穿出青山白云般的简静,更令人折服的,是他机敏的反应,渊博的知识,侃侃而谈的修养,不紧不慢的风格,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跟随他,听从他——
扬关在下面悄悄地给他伸拇指。谢明玉的眼神变得深,望着台上的谢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我可不可以投你二十票!”谢暄刚演讲完,忽然从礼堂后面传来这么一声兴奋中又略带戏谑的喊声——
原本正准备热烈鼓掌的人全哄堂大笑,善意地转头去寻找这么个勇气可嘉的人——
谢暄站在台上,一眼便看见了喊话的人——他站在礼堂最后面的入口处,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身上穿了一件短夹克,下面是深色的牛仔裤,衬得一双腿格外修长有力,两只手揣在夹克衣兜里,一步一步走下来,一张脸渐渐从阴影中显山露水——刀削斧凿般的英俊,飞扬的眼角眉梢都是不羁,马丁靴踩在水泥台阶上,仿佛一下一下敲在谢暄的心头——是周南生。
谢暄看着他,看着那个与记忆中已有了出入的少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有些无措。但很快,那种微微摇摆的心情便凝固了。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纷纷小声议论着,闹不清楚他是哪里的。参加活动的老师站起来,“哎,这位同学,你不是名扬的吧?”
周南生已走到台下,对着老师的质问充耳不闻。
“你是怎么进来的,跟我去保安处——”老师快步走过去,要去扭周南生的胳膊。周南生忽然朝谢暄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明亮纯净,像窗外金亮的阳光,然后在老师的呼喝声中,飞快地向窗口跑去——在众人吃惊的眼神和吸气声中,跃窗而出,动作敏捷,倏忽不见。
老师追到窗口,无法捕捉到人影,走回来问谢暄,“谢暄,你认识那个人吗?”
谢暄的表情不变,“不认识。”
老师点点头,对他们说:“你们继续,我打电话让保安处理一下——”说着便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从投票、唱票到统计的一个小时时间,谢暄坐在位子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扬关以为他在担心紧张,一个劲儿地宽慰他。谢暄无法解释真正的缘由,干脆闭目养神,自然就没有看到谢明玉望向他的探究怀疑的目光。
结果出来了,谢暄以微弱的优势胜出。那一刻,掌声雷动,响彻屋顶,扬关兴奋地抱住谢暄,反倒是当事人的谢暄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让人有些刮目相看,从唐至手中接过象征学生会会长权力的勋章,然后握手,学校新闻社的记者按下快门,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然后是致词、感谢,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热闹了两个月之久的学生会换届选举终于正式落幕,走出礼堂的时候,居然已经晚霞满天。扬关从后面追上来,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敲诈,“会长大人,旗开得胜是不是该请客吃饭呐?”
谢暄笑,“好,地点随你选,不过今天不行。”
扬关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就这么说定了,你就准备好大出血吧——哎呀,饿死我了,我去吃饭了,你这就回去了?”扬关住校,吃饭都在食堂,因此不与他一条路。
谢暄点头,“回趟教室就走了——”
“唔,那行,明天见!”扬关朝他招招手,跑去食堂。
谢暄一个人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教室,都知道这是今天的胜利者,一路上有相熟或者不怎么熟的人纷纷跟他打招呼。
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得偿所愿并没有让他有多少喜悦,直到有人吃饭回来,他才慢慢地整理了书包,走出教室——
天黑得很快,校园里已经亮起了路灯。谢暄走出校门,看见烟蓝色的天幕下,一个人蹲在学校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在抽烟,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谢暄站在远处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走过去,在离周南生三步远的地方又停下了,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周南生意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路灯光下谢暄挺拔的身姿,干净温润的眉眼如同被月光洗过,眼睛黑得如同子夜一般,他在名扬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牛角扣羊毛连帽大衣,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明明还是秋天,他却穿得如同初冬。但周南生知道谢暄身体不好,很怕冷,心里面蓦地涌上一点心疼——
“你怎么这么慢,我快饿死了!”周南生张口,有点像撒娇,但又像是不满抱怨,就像他以前每次等谢暄回家等到星光满天,也是那个语气。他站起来,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撒气的小孩。
谢暄没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我来看你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却勾起了谢暄的怒火,那个怒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瞬间烧掉了谢暄的理智,他想也没想地就一拳打在了周南生脸上。
周南生没防备,被打得一趔趄,差点摔倒,莫名其妙被揍,周南生的火气也上来了,摸着肿起来的嘴角,“你有病啊,搞什么鬼,我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的,你发什么神经!”
谢暄的脸色铁青,抿着唇角,“没有人让你来——有本事一辈子别联系!”
周南生的心蓦地被揪得生疼,被谢暄无情的话打击得脸色苍白,气愤地一把揪起谢暄的衣襟,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怒火很阴狠,“你说什么,他妈的到底是谁不告而别的,你有什么资格责怪我?”
谢暄并不挣扎,逆来顺受,只一双眼睛有倔又冷,盯着周南生像冒着寒气的冰刃。周南生被那眼神一望,不知怎的,无论如何再也下不了手,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心里面又憋屈又难过,恨恨地放开谢暄,哑声道,“你要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
说着,扭头就走。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谢暄站在原地,看着周南生毫不留恋的背影,明明还是秋天,地里面的寒气却透过鞋底慢慢地往上蔓延,一直冷到手指尖。他憋住气,转身,发狠地迈开步子,却在走了三步之后,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击上他的背,撞得他一个踉跄。然后一个裹挟着寒气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后背,两条手臂框住他的肩,冰凉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混着滚烫的呼吸。
谢暄僵住,一动不动,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32、暧昧
这是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夫妻店,请了一个小工,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菜做得也好吃,有点小名气。
谢暄点了四菜一汤——红烧排骨、肉末茄子、酸辣土豆丝、香菇炒青菜、丝瓜皮蛋汤——周南生显然真是饿坏了,才上第一盘菜,他就已满满一碗白米饭,埋头就吃。谢暄没有动筷,只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周南生——
“你看着我干什么?”周南生被他瞧得极不自在,眉头皱起来看他一眼,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别干坐着,吃啊,你不饿啊?”
谢暄拿过筷子,没有动,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周南生不会知道,他曾经回去过周塘,迎接他的却是人去楼空——周进告诉他,周南生的妈妈改嫁了,周南生自然也跟着她妈妈走了,那是中考前一个月的事情。
谢暄那时候听到这一些的时候,失落?难过?愤怒?不,不仅仅是那些,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立无援——就好像小时候捉迷藏,你兴冲冲地躲起来,等待着别人来找你,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你的胜利,你等啊等啊,等到路灯都亮起,你默默走出来,傻傻地看着空荡荡的弄堂,你知道,游戏结束,你被遗弃了——那一刻,心底里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挠扣着,他遍体鳞伤。
周南生也不会知道,他回去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整个人恍恍惚惚神志不清。他先前已夭折过一个大哥,他这一病,弄得谢家上下阴云密布,不敢轻易言笑,祖父每日清晨都过来看他,同他说些宽心的话,连从不踏足谢公馆的汇文路的奶奶也过来了。他那时候无力地躺在床上,想他是不是要死了。但他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