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暄也笑起来,尽管笑容不大,如同有厚厚云层压在上头似的。
检票员已开始检票,周南生站起来,忽然跑向小卖部,谢暄以为他是去买车上吃的东西,站在原地等他。周南生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杯奶茶,塞到谢暄手里,“拿着。”
谢暄皱起眉头,“干什么?”
“暖手——”他说得理所当然,“那我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他挥挥手中的车票,潇洒地朝检票处走去,走进玻璃门的时候,还拼命朝谢暄挥手,脸上都是明晃晃的笑容。
谢暄捧着有些烫手的奶茶慢慢地走出候车室。
周南生一直到谢暄的人影完全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走上车,找到自己的位子,一坐下,脸上却再也维持不住笑容,他将脸深深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腿间,似乎不堪承受那种失落——在谢暄答应做一辈子兄弟的那刻,他在开心的同时,却不知道那种扣心的难受是什么。
因着一夜未合眼,谢暄的脸色有些苍白,如同冰雪做成,衬着纯黑如墨的发和眼,在亮丽的阳光下愈发惹眼,似乎忽然褪去了温润平和的外衣,浑身气势尖锐如出鞘的剑。
何铭原本故作亲热,要拍在他肩上的手却中途转道,讪讪地与自己的左手交握——“哈哈,我就知道谢暄不简单啦,那天的演讲真他妈的精彩,你现在去问问,全校的民意调查谁最受期待,非你莫属啦——其实那天吧,我也是被逼无奈,过不去那个人情,你也知道孟古跟陆眠这俩小子一阴一阳的,谁架得住他们的缠,可我心里清楚着呢——”
尽管谢暄和扬关都没有搭腔,但何铭一个人还是说得热闹,丝毫不见尴尬,直到何铭的走远,扬关才不敢置信地对谢暄说:“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人的脸皮真够无极限的,换了我,肯定躲得远远的,他居然还好意思过来——他要真是一门心思站在谢明玉那边儿,我还看重他点儿——”看样子,扬关对于何铭的临阵倒戈的行为依旧非常窝火。
谢暄难得说笑,只是嘴角轻挑,带点儿轻微的讽意:“就这道行,你是拍马也赶不及。”
扬关不屑道,“呸,小人——”
谢暄迈开步子,似是漫不经心道,“小人也没什么不好——”
有些事情就需要小人来做,他们往往有敏锐的嗅觉、快速地判断能力、周密地执行能力,随时适应变化,随时翻脸不认人。因为小人没有多少规范和道德,因此往往办事效率极高,善于领会当权者难于启齿的隐私和私、欲,实在是不可或缺。
扬关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追上谢暄,略略有点担忧,“今天的学生会会议,估计不会那么容易,谢明玉他们肯定会发难,你有什么应对之策没有?”
谢暄默然不语。
事实上,扬关不是杞人忧天——
推开会议室的门,回形的会议桌边人数寥寥,只到了三分之二,而即使这三分之二,除却明确站在谢暄这边的四个,和一些保守的中立派外,其余人或是聊天打屁,或是埋头睡觉,甚至有在玩PSP联网游戏的——这些人,身上明明确确传达着这样一种信息——老子就是来混学分的,有什么屁赶紧放,老子没那么多时间——
谢暄不动声色地走到主位,坐下,打开手中的文件夹,“现在开会。”
“开什么会呀,人都还没到齐呢——”谢暄的话刚说完,就有人吊儿郎当地出声,斜撑着椅子,一副看谢暄好戏的样子。
谢暄抬起头,目光在在座的人的脸上一个个滑过,然后,停留在谢明玉脸上——出乎谢暄的意料,谢明玉不仅按时出现在了会议室里,而且,看起来相当大度,对于输了竞选的事,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但谢暄却知道,谢明玉是骄傲到顶的人,不会就这样甘愿蛰伏,谁知道他又留了什么后手?今天这低级刁难,又有几分他的手笔在里面?
谢明玉也不回避,任他看,脸上还带点儿笑。
谢暄收回目光,合上文件夹,仿佛不经意间说出来,“我喜欢不迟到的人,不说谎的人,喜欢有责任心的人。也喜欢沉默说话都适可而止的人,喜欢说出的话与行动相符的人,喜欢内心有价值观态度坚定不盲从的人——很遗憾,今天没到场又没有请假的人,不再是这里的一员——”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原本一脸恹恹或者纯粹看戏的人都忽然有些懵,面面相觑之后,内心警觉——谁也想不到第一天开会,谢暄就敢拿人开刀,而且这样利落不留余地,一刀下去,不见一滴血,但寒意透骨。
“凭什么?”还是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此时脸上尽是愤怒,“就凭你一句话,你搞搞清楚,就算是会长,那也不是说开人就开人的,不过一次缺席——”
陆眠看了眼谢明玉,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语气温和却直指谢暄,“是不是太严厉了,在此之前也没有交代,这样不好吧,别人还以为咱们学生会是某个人的‘一言堂’呢——”
谢明玉的两个左膀右臂中,孟古直鲁莽撞,陆眠则心思细腻,笑里藏刀,绝不是简单的角色。谢暄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放在桌面,并不理会陆眠话里面的刺,“此前没有交代,现在都听到了——坐下开会,或者开门出去,我允许不写退会申请。”
“出去就出去!”一开始就跟谢暄唱反调的人哗啦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就一个人享受你那法西斯独裁主义吧——”等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孤独,原本说话一同给谢暄难堪的同伴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对面的谢明玉倒是懒洋洋地靠撑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看一个小丑——会议室忽然变得静悄悄的。
事情已到这种田地,尤不得他不退。他咬咬牙,带着满心的不甘和愤怒,摔门而去,门的撞击声似乎也撞在了人想心里。
谢暄却似乎毫无所感,低下头,翻着手中的资料,“现在开会——”
会议前所未有的效率高——因为刚经历过人事动荡,学生会目前最大的事情就是进行工作交接,谢暄在此之前就已做了大量工作,现在不过是一样一样地吩咐下去——民主,说着好听,但,人更多向往的却是独裁,人没办法拒绝大权在握唯我独尊的那种诱惑,尤其是尝过那种美妙滋味之后。
会议结束,人鱼贯走出会议室,陆眠走在谢明玉左边,脸上的表情挺复杂,“明玉,我们可真都小看了你这堂哥,还以为真是绵软温和的性子呢,现在怎么办?”
谢明玉拧着漂亮的眉,有些心不在焉,“再等等——”
34、赛事
知道谢暄最欣赏哪个皇帝吗?
汉武帝——
刘彻千辛万苦登上皇位,却发现这皇帝做得憋屈,后面有个窦太后指手画脚,朝中大臣不听自己的,人家压根没把你这个皇帝看在眼里——刘彻是怎么做的?他没有礼贤下士,恬着脸做仁义大度的样,妄图收服那些眼高于顶倚老卖老的老东西,这太费事也太费时——刘彻是天生的帝王,你不鸟我是吧?行,那我也懒得鸟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自己培养一批懂自己抱负理想,有干劲有能力而且绝对忠心耿耿的年轻班底——让那帮老臣彻底一边儿凉快去——
后来,以刘彻为中心的那一群理想主义者和实干家开创了一个热血澎湃的大汉帝国。
皇帝做到这份上,才是真痛快。
那天学生会的事当然还没有结束,被谢暄一句话开掉的几个人抱成团,集体向校方反映——谢暄这学生会主席当得不合格,刚愎自用,武断独裁,他们对于这项决定非常不满,谢暄必须收回他的个人决议,向他们道歉,并保证以后学生会内必须维持的民主的氛围。
这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简单粗暴,但却行之有效。
这不,就有老师来找谢暄谈话了嘛——
学生会名义上实行自治,拥有极大的权力,但总不能真任着一群青春年少热血激荡的孩子胡来吧,于是就诞生了监管会,监管会一般由三个老师担任,一个会长,两个副会长,平时也就挂个名,只有在学生会决策上出现方向性错误,或者冲得快了猛了,他们才会出来指点指点,收收缰绳,不着痕迹地将这群初生牛犊导向学校期望的道路。
宋老师担任这个监管会的会长已经很长时间了,历经了好几届的学生会主席变动,处理起这样的事情来可谓是驾轻就熟。
谢暄敲门进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宋老师抬头看是他,脸上立刻露出笑,“来了,来,坐——”宋老师很客气,请谢暄坐下之后,还给他倒了杯水——
“先喝点水——”
“谢谢老师。”谢暄双手接过,面上始终不卑不亢。
宋老师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和蔼的脸上挂着推心置腹的笑,“今天叫你来呢,就想了解下学生会最近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谢老师关心,一切都还好。”谢暄的回答很官方。
宋老师的脸上出现戏谑,语气轻松,“我怎么听说你一下子开除了四个干事,干劲很足啊——”
谢暄没说话,知道宋老师这是要开始做思想工作了,果然,接下来宋老师的脸上就出现了担忧的神色,“有干劲是好事儿,一个人要没点儿干劲,那还能成什么事儿?学生会里却是存在着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也期望着一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那前提是必须不伤害到整个团体的运作,你说是不是?就好比是一个人生了一个恶性瘤,咱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个瘤剔除干净,但如果你执刀手法不对,反而威胁到了整个生命,这就得不偿失了——做事也一样,我们要讲究方法,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宋老师天生就是搞行政的料,这一套思想工作做下来,估计没几个人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谢暄始终安静地听,没插嘴,反让人摸不清他心底到底怎么想的。
宋老师的意思也很明白,大体上他是绝对站在谢暄这边的,但谢暄也得注意自己的手段,不要过激,那几个人闹出来的事必须给处理好了,不能给学校添麻烦,若是引起大的反应,那学校就会强硬地插手,到时,谢暄的脸上就不好看了——
谢暄告辞,宋老师将杯子里的水倒掉,心里面还在想着谢暄——连他也没有想到,谢暄的手段态度居然会那样强硬,甚至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当初三个候选人,宋老师也在自己心里面翻来覆去地琢磨过,谢暄和谢明玉都是他看好的,但也各自有缺陷——谢暄沉稳,却不迂腐,心大,眼界长远,于大局把握和形势判断上有着惊人的冷静眼光,善于布局,还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但他却很独,仿佛谁都不能看进他的眼里似的,他将自己置于一个纯净清高的位置,冷眼旁观,看着又硬又冷;而谢明玉恰恰相反,论智力,绝不下于谢暄,性烈如火,活得张扬肆意,按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样的人身边自然会有人追随簇拥,而且他手段灵活,惯会社交,只是毕竟年幼,还学不会收,若真让他当上学生会主席,估计他们也就只能看着这个至关重要的组织像列失控的火车,朝着山崖直奔——
若是这两个人能合作就好了——
宋老师在谈话中隐约地提了这样的意思,但看谢暄能不能领会了,又或者,按着谢暄的性子,领会了,又肯不肯折节相邀,又能不能真正收服谢明玉——说实话,宋老师还真有点儿期待——
下午是体育课,跑完一千二,体育老师就让他们拿了体育器材自由活动。谢暄不是爱动的性子,坐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一只篮球突然朝他弹来,幸亏谢暄反应灵敏,用两只手接了,才不至于脸面遭殃,抬头,便见一行人站在自己面前——为首的正是那个被谢暄踢出学生会的宋晓东——显然,他们也是体育课。
谢暄便知道来者不善,手里抓着球,静静地看着他们——
宋晓东居高临下地瞅着谢暄,语带挑衅,“怎么样,来一场?”
谢暄慢慢站起来,即使孤身一人,但并不显得势弱,“斗牛?”
宋晓东挑眉,“斗牛——你要真能耐,便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比一场,别在背后耍手段!”
谢暄慢条斯理地说:“我耍什么手段了?”
宋晓东火起,“你没耍手段成光他们怎么会忽然都要求撤销联名上书了?”
谢暄的脸上依旧不见一丝烟火气,“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少他娘的废话,你到底比不比?”宋晓东显然没多少耐心。
谢暄问:“输怎么样?赢又怎么样?”
宋晓东说:“我输了,我宋晓东明天就递退学申请,你输了,跪在我面前跟我道歉!”
谢暄看他一眼,“意气之争。”说着转身就要走,宋晓东上前一步,其他人也团团围住他——
“你不敢?懦夫!”
“谢暄,跟他比,他娘的狗眼看人低,当我们三班都是死人啊!”谢暄还未说话,被这边吸引过来的同班同学已被挑起了血性,群情激奋。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忍得了这般轻视,三言两语定下战约——只是谢暄这边人数不少,篮球打得好的却实在没有,除开谢暄是一定要上场的,挑挑拣拣只一个宋柯,立马有人提议,“我去足球场找高峰。”高峰是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人长得高,篮球打得也不错,算是三班的主力队员。
提议的人还没跑远,只听一人说道,“我怎么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明玉身上披着一件运动外套,右手滴溜溜地转着一只篮球,脸上挂着笑,眼睛却直直望着谢暄——
谢暄还来不及说话,宋晓东已经有些不耐烦,“你们好了没,咱们速战速决,时间可不多。”
他这一说,谢明玉自然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谢暄一队,不得不说谢明玉的人缘儿确实蛮好,看他笑眯眯地跟着临时的战友打招呼互相鼓劲儿,又和谢暄这边的拉拉队招手,即使不是同一个班级,对于他这种雪中送炭的行为,大家也都十分领情,一时之间,倒是人气很旺。再加上渐渐听闻有斗牛的比赛,女孩子也陆陆续续地围过来,兴奋地对着场中指指点点,更有胆大的直接喊着谢明玉的名字,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谢暄脱了外套,做一些压腿之类的热身运动——他一向对这种无意义的比赛无感,只是既然已不得不为之,那就只有取胜一条道。谢明玉走过来,左右手互换着篮球,看了谢暄一会儿才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打篮球——”
谢暄神色淡淡,“我不爱这些。”
谢明玉了然地笑笑,“我还知道你讨厌流汗,这样的比赛肯定让你很厌恶对不对?”
谢暄仿佛没听懂他话里面的话,只说:“我记得你应该不是体育课,陆眠没跟你一起?”
谢明玉懒洋洋地笑了,“逃课了呗,太无聊了——”又忽然凑近谢暄,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我这算不算帮了你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