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乘风和家乐两个到了平阴,看这里街市还算繁华,货物还算充裕,不见一个乞讨人。
“平阴是河道总督驻扎的地方,看上去果然管理有方,民生富庶啊。”叶乘风边走边看,好象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这话一出口,街道上听到的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有人张张嘴想说话,却被旁边的人制止。
这一切,家乐都看在眼里,说:“任何地方都有乞丐,京城也是,去年黄河决了口,平阴至高清一带皆为泽国,民不聊生,想不到这么短时间内就恢复繁华,连乞丐都没有了。反常即为妖,这里的水很深啊。”
叶乘风意味深长地笑笑:“去吃饭吧。”
两人到了一家最大的客店,要了客房,回到前堂吃饭,店小二把店里的拿手菜报了一遍,家乐笑说:“你家的店钱已经贵得吓人了,这普通一味清炒虾仁就这么贵,干脆用抢的好了。”
店伙陪笑道:“没办法,生意难做啊。你们从外地来,看着平阴城表面光鲜,其实骨子里么……哼……”店伙没再说下去。
叶乘风指着家乐说:“我这个弟兄厨艺很不错,在家乡时就小有名气,现在想凭手艺混口饭,不知道在这里行不行?”
邻座的一位客人听见插嘴说:“这位小哥既然有好手艺,哪不能吃饭,干嘛到平阴来,这种吃人不吐渣子的地方岂是你们外乡人能来的?”
叶乘风做好奇状:“听说河道总督张伯平是朝廷表彰过的能吏,把属下平阴城治理得秩序井然,民丰物阜,我们听说这里好,所以才来这儿做生意的,怎么不好了?请公子多多指教。”
邻座的客人想说什么,却看看左右,面有畏惧之色,什么也没说,只寒喧了几句“客人哪里来的?一路过来有什么好玩的”之类没有油盐的话混了过去。
叶乘风没有再问,吃了饭把店伙找来问道:“我们想四处游玩,这里可有什么好风景?”
店伙马上介绍平阴城的名胜古迹,南城的夫子庙,金灯寺,北城的大廊,白云观,东城的小青山,正是花木正盛的时节。
“数了半天,西城有什么好玩的风景你还没说呢。”
店伙有些尴尬,道:“西城没什么能看的东西,还是去别的地方玩吧。”
叶乘风和家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有了主意。
“我们去西城看看吧?”家乐凑他耳朵根说。
叶乘风白他一眼:“谁跟你是我们,是我去。”
家乐用力瞪他,见他毫不动摇,索性扯开嗓子喊:“大家快来,听说京里派了钦差……”
叶乘风赶紧捂住他的嘴:“好吧,我们一起去。”
47、收集情报
家乐轻易制服叶乘风,得意地跟在他后面去了西城,一到西边,就觉得街道愈窄,房屋愈破,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再往里走,干脆连房屋都没了,一色的破窝棚,里面的人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一脸的愁苦,看到他们两个生人过来,眼里满是警惕。
家乐从袋里掏出几个馒头给路边的小孩子,瞬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大帮饥饿的孩子围住他们。家乐只好翻出所有的口袋,表示里面再也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叶乘风蹲下问一个狠吃馒头的孩子:“看你们好象很久没吃饱过了,你家大人呢?”
孩子把馒头噎下去才说:“都被大水冲走了。”
“这里住的人都是灾民?”
“是。”
“怪了,朝廷不是拨了款安置灾民,还拨了农具种籽要他们回乡继续耕种吗?”
孩子茫然地摇头,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愤恨地说:“朝廷给的钱和农具种籽鬼知道落在哪条狗的肚子里的。”
旁边一个老头制止他:“马大哥,小心祸从口出,你忘了前几天有人多说了几句是什么下场?”
那姓马的汉子啐了一口,骂道:“怕个鸟,我们被赶到这个地方,迟早也是个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分别。”
看到这些,叶乘风也明白了,平阴官员吞没了赈灾款,把这些灾民赶到西城不许他们进出,所以平阴城表面看上去还算繁华,谁想到看不见的地方会隐藏着这些受苦的人呢?
凡是敢当街抱怨的人都被官府设下的密探收拾了,所以这里的人都知道官府恶行,却没人敢说出来。可是,这样一来,怎么搜集证据呢?
叶乘风转了一圈,看看这些人都被吓怕了,从他们嘴里也问不出料来,只好和家乐回到下榻的客店。
店伙看他们回来,赶紧吩咐后厨准备饭菜,家乐拦住他:“我家大少爷不爱吃那些东西,你去吩咐下去,叫准备几个清淡有味的菜,一个蜜瓜炒蟹黄,一个核桃腰,一个生炒鱼丝,一个烤活虾,再来一个荞麦鸡茸饺。”
店伙张口结舌,说:“客人莫不是有意为难,这几样东西怎么做得出?”
“怎么?这店不是平阴最大的店么?连虾仁,核桃之类都没有?”
店伙说:“不是没有,而是这几味菜不可能做。您看,蜜瓜和蟹肉一个清甜一个腥气,这两个如何能放在一起,而且核桃与腰花一软一脆,硬放在一块不协调,能好吃么?还有那生炒鱼丝,鱼肉本来鲜嫩易碎,怎么切成丝。活虾入锅不都蹦出来了,如何烤得?荞麦没有粘性,怎么捏造成饺子呢?”
家乐刻薄起来:“你这里说是平阴最好最大的店,连这几样简单的菜都做不出来,这不是骗人吗?”
店伙不高兴了:“这几样谁能烧得出来,客人不要为难小店。”
“如果我烧出来了怎么办?”
“嗯……”店伙揣摩他的用意,想了想说:“那你想怎么样?”
家乐亮出真实目的:“如果我烧得出来,就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店伙答应了,带他到厨房,叶乘风在前堂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好吃的,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过一会儿,家乐把香气四溢的饭菜端上来,店堂所有食客都吸了吸了鼻子,眼睛朝这里瞧着。
叶乘风夹了一筷吃了,大声赞美:“蜜瓜清甜甘脆,蟹球鲜美爽润,有清甜味,腥气却没出来,刚才哪个不开眼的说甜的和腥的不能放一块啊?”
其它食客招来店伙:“给我也上几份那桌上的菜。”
店小二陪笑:“不好意思,那些菜是客人自己做的,不是小店做的。”
邻座的食客馋得流口水,也凑过来:“我能尝尝吗?”
叶乘风爽快地把盘子推过去请他品题,食客夹了一筷烤活虾,虾肉极其新鲜,带着花雕的浓香,让人吃了还想吃。食客有些疑惑:“这虾真的是活着烤的?”
家乐说:“没错,把虾洗将吐出沙子,再浇上一勺陈年好花雕令之迷醉,然后刷上调料,放在铁板上烤,烤制时虾还是活的,但是不会乱跳。”
店伙恍然大悟:“原来这么简单啊。”
家乐谦虚说:“有些技法,说穿了也不稀奇。这核桃腰不是核桃和腰一起炒好端上来,这两者的确如小二说不搭配,所以要把腰花切好,用配好的酱料腌过,再和核桃一起用极小的火不停手的炒,直到核桃油慢慢渗入腰花,腰花软中带脆有核桃香再烹以酱料就成了,并不是和核桃一起吃。”
“那荞麦饺呢?”
“荞麦的确是粘性差,做面条容易断,做饺皮一下锅就烂了,所以在荞麦面中加少许白面和糯米面增加粘性,捏的时候抹上蛋液就可以把饺捏起来了,然后上笼蒸,就不怕下锅煮烂了。”
“小哥真是厨艺高超啊。”
店伙彻底服气,食客不停筷的吃,老板也过来尝菜,再听家乐讲解做法,非常佩服。
老板说:“如果是两年前,客人点的这些东西小店也能做得出来,生炒鱼丝也不成问题。”
“那么现在你家店怎么做不出来了呢?”
老板苦笑:“因为小店最好的周大厨被河道总督后衙门带去做菜了,小店没有了主厨,菜品自是一落千丈。”
家乐觉得奇怪:“你的店居然没有被其他店挤垮。”
“客人有所不知,凡是手艺出众的厨师都被河道总督衙门或软或硬请走了,所以这城里的饭馆客店做菜手艺都差不多,好厨子都在河道总督衙门,那里几乎天天宴席,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是世上有的,无不堆成山流成河。”
家乐试探着说:“看来河道总督是个精于饮馔之人,我去那里找活,一定会得到好报酬。”
老板却说:“小哥想找活干,干脆来我们店好了,张总督对饮食极挑剔讲究,你的厨艺不见得能得他欢心。”
家乐不高兴了:“方才你明明说我的厨艺高超,现在怎么又不行了呢?别的客人尝了我做的菜都说好呢。”
老板说:“小哥有所不知,那张总督对饮食极其考究,小店曾经住过一位客人,听他说有一回他去河道衙门办事,被留下来吃了顿便饭,上了一碗豆腐脑,四菜一汤,其中有一盘韭黄炒肉丝,一盘炒二冬,还有一盘羊肉芹菜饺。”
家乐不以为然:“这菜也没啥了不起,我也会做。”
老板摆手:“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豆腐脑其实是用鲫鱼脑做的,一碗就用数十尾上好鲫鱼,韭黄肉丝是用十只猪的面颊肉炒的,味道之美难以形容。冬菇冬笋虽然不算稀罕,可是当时在腊月时分,可不是平常人吃得起的。那羊肉饺全用羊脸肉,用小锅五个五个的煮,完全保持了面的清爽滑溜。
你想,平常一顿普通客饭就是这样,张总督本人吃饭又是如何讲究可想而知,你能伺候得了他?”
店堂里其他客人听了都惊叹不已,其中一位客人也增加爆料:“前些日子,张总督的第十八妾室过生日,宴请了全城所有有头脸的乡绅,那酒席之豪华且不说了,鱼翅燕窝都是寻常,仅仅羹汤就有采灵芝,望风坡,燕子心好几种。”
家乐不懂了:“采灵芝是什么?望风坡、燕子心又是什么?”
“燕子心就是用雨燕的心脏雕成牡丹花样在汤上做浇头,好吃又好看。采灵芝是羊鼻尖上的圆肉,望风坡是羊鼻梁上肉。仅这两味羹,就用了五百只羊,一碗鱼脑羹也要用上百条鱼。他家吃的素菜也不简单,只说那白菜,把外面的白菜梆层层剥下,留下嫩黄的白菜心用鸭掌末生炒,只这一味炒白菜用的白菜就堆成了山。”
家乐听了咋舌,迅速将这些东西换算成银钱,这一餐宴席吃下来,所费巨万,总督年俸不过一百八十两,加上养廉银也不过上万,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这样天天宴席,家乐把账一算,愤怒了,狠狠拍桌子:“岂有此理。”
叶乘风赶紧按住他,不动声色说:“一个妾过生日就如此铺张,张总督很多情很怜香惜玉嘛。”
大家听了也不敢揭破,只是语带讽刺说:“过这一次生日用的白菜鱼肉固然堆成山,收的礼也堆成山,一点不吃亏。”
家乐迅速调整了情绪,压抑了愤怒,又笑嘻嘻问:“那么张总督最喜欢吃什么呢?我去做来巴结他,说不定他能给我个好差事。”
大家都笑了,店老板说:“他最喜欢吃的是炙驴肉,这个可不好做哦。”
店伙把炙驴肉的做法告诉他,选三年不到的驴驹,饿一两天排空肚肠,关进烧着火炉的炕房里,摆两大缸加着各色香料的卤汤。驴驹被火烤得口干舌燥,只好拼命喝那卤汤。两三天后,臊汗出透鬃毛脱尽,五香卤汁也扩散到周身,再以滚油生浇,皮肉片片脱下,那驴驹还在惨呼不已。
“这菜你敢做么?”店伙反问。
家乐只听着就打哆嗦,发着抖抓住叶乘风的胳膊。
话头挑起来,店里客人们边吃边议论全国各地的美食,也包括一些精于饮馔的名人秩事,也有河道总督张伯平的饮食之道,说他每天必食燕窝粥养胃,还要有汤内加鹿茸粉方能保持精力应付内院,还喜欢吃活炙鹅掌,生取鸡肝。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听了直摇头,说:“如此残忍饮食,君子不为也。”
家乐受教了,这吃食也有君子之别啊,难怪孔夫子说:“君子远疱厨,食其肉不忍闻其声。”
想不到有人居然如此酷吃,简直是没人性。
吃完饭家乐把店小二叫到僻静处,问了许多问题。叶乘风这一天收到不少零碎情报,已经对平阴的河道总督贪墨有了大致了解,很明显,河道衙门贪墨治河工程款,以致灾民遍野,流离失所,而且为了掩饰还强行将贫民迁入西城区,不许他们出来乞讨谋生,制造出一副表面的太平景象,对于来调查的钦差能收买的则收买,不能收买的则买通盗匪暗杀,总之是只手摭天,恶行不能上达天听。
可是,没有切实的证据,仅凭手里掌握的一些零星资料很难扳倒树大根深的河道总督衙门,如果不能一击致命,这些人的反噬也是极厉害的。
夜静更深,叶乘风没有休息,还对着灯苦苦沉思。家乐也没有休息,知道他愁的是什么,也坐在旁边想法子。
先把不大可能的路子排除,剩下的就是相对可行的法子。家乐有了主意:“这些人都被吓怕了,不敢指证河道衙门的贪墨,就算他们敢,又跟张总督没有交集,只是听说河道衙门如何奢侈,没有实证,很难入罪。不如我去混进总督府里寻找证据,说不定能找到账册或是重要书信什么的。”
“你怎么去?难道想给他当厨子?”叶乘风被他吓了一跳。
“是啊,真聪明。”家乐拍他的肩,“当保镖,当师爷,唱歌跳舞什么的我都不行,只能当厨子才能混进去。”
“不行,太危险了。”叶乘风想也不想的拒绝,“你没听到今天那些人谈论河道总督府的饮食吗?生炙驴驹,活烤鹅掌,残酷之处不敢相信,从饮食之道可以观其人,可见这人很变态很残忍。还听说那张伯平除了好美食,而且还好美色,是个男女通吃的混蛋,万一他毒计生,万一他色心起……”
家乐制止他:“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别的法子取得证据,那张伯平如此贪墨害民,我要为老百姓除一害,也不枉读了几年圣贤书。”
叶乘风呆呆地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激愤和正义,忍不住替他惋惜,如果他的学问好些能中个功名当个官,一定能为百姓做许多好事,可惜只能做厨子,现在他要利用他仅有的特长有所做为,做一件真正造福百姓的好事,如何能泼冷水灭了他的心愿。
“你……不怕吗?总督府可是与龙潭虎穴无异。”
“胸中有正义,虽刀山火海又何所惧?”家乐年轻的脸上一副英雄气概。
48、试吃奇味
河道总督府衙门外面,两排挎着腰刀的兵勇列队而立,很是威严的样子。家乐在拐角处探头探脑研究一番后退而去。
“不行哦,我这样上门去说我想进总督府当厨子,恐怕门都进不去就被人赶出来了。”
叶乘风研究完也说:“没错,没有相识的人介绍,你这样主动送上门,人家就算不把你当奸细抓起来,也不会收你进去,除非府里缺厨子,或是你的厨艺都明显比总督府的厨子高一大截。”
“听说总督府集中了方圆百里,甚至全省的好厨子,怎么会缺厨子,我也不敢说比那些大厨要厉害。”家乐发愁地蹲地上想办法,一腔壮志被冷水浇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