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时二话不说就把食物扣在对方盆里,他很佩服这种吃牢饭还没够的人,心态太好了。
“瞅你内点儿出息,一会儿四哥请咱们吃好的。”老六拿勺子敲他脑袋。
老五埋头苦吃,根本不屑老六的撩骚,一边吃嘴里还念叨着不耽误,啥都不耽误。这人纯属饿死鬼投胎,为了能搞到说吃喝不知掠夺过多少犯人,这厮只要一天不打野食,就等于抽掉半条命,所以为了续命,老五一直走在夺食的道路上。
粱时觉得很无聊,就转头跟老三搭讪,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木匠。”老三回答。
“哦,不错,手艺人。”粱时笑道。
“现在没啥人干这行了,我也是一直给人干点零活儿。”老三心不在焉,还有点忧愁,不过粱时的了解,老三不痛快的时候反而能打开话匣子,跟人唠上几句,不过谈话通常很快就在动手的前一秒结束了。
姓唐的……之前是做什么工作,不是警察也肯定当过兵,看内体格子就知道了,粱时思维开始发散——自从翻出了那玩意,瘸子就再没回来过。
自打这人踏进监舍第一步,粱时就觉得此人很是可疑,却被他伪装的顺从蒙蔽,很快吃了一记大亏,当粱时想对其下手,瘸子的行为再一次让他糊涂了,想想这浪荡货每次凑过来的贱模样……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瘸子又贱又猥琐的态度同样让粱时怒不起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甚至有点被吸引了。
老三拍了拍粱时,告诉他该去厨房帮忙了。
现在这眼中钉除了,粱时应该松口气,但这几天他的思路总跑偏,飘飘忽忽的就往瘸子那头去了。
监狱的厨房是个真正的天堂,大铁锅底残留了一点猪食,角落里也散发着泔水的味道,但对粱时一众来说,这里就是天堂,几只红扑扑的螃蟹和一瓶茅台正等着他们。
老四笑呵呵的招呼众兄弟坐下,酒刚启开就飘出浓烈的酒香,没有像样的酒盅就直接倒在铁盆里,粱时被热腾腾的蟹子喷着口鼻,顿时食欲大开,姑且把跑偏的思路扯回正道。
“我说四爷,今儿个什么好日子啊,让您这么破费。”炮爷乐得合不拢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来一顿肉食,但现在更加喜出望外。
四爷笑道:“这得感谢梁子,全是他弄得。”
粱时端起饭盆,跟四爷碰了一下,道:“四哥,生日快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随后大呼原来今天双喜临门,也都高举盆子一阵乱碰。
一大口白酒,从嗓子眼到胃袋无不热乎,余香四溢真真天下第一美食。
“得得,少说废话,赶紧吃。”
既然四爷不拘客套,那他们也不必再绷着了,全都向螃蟹痛下杀手,准确的说是第二次杀手,坚决不留全尸。
“四哥,其实我还给你备了个礼物,就是不方便带进来,”粱时又说。
四爷好奇,就问是什么好玩意。
“你不是说过,朋友曾经送过你一只笔,但之后就丢了么。”
“也不算丢,”四爷慢条斯理呷了口酒,“就是叫条子给收了。”
“东西我叫人给你寻着了,据说有点破,但不耽误写字儿。”粱时笑道。
“没事,里头从来就没搁过墨水。”四爷听了大悦,甚至开起了自己的玩笑。
众人吃吃喝喝,话题换了又换,最后集中在监狱旁边的矿山上,都说这山上有矿,但一直无人问津,前些天路过几辆重型机械车,开山建厂的消息这才传了出来。
“估计咱也得去。”
“这活炮爷肯定喜欢。”老三接话道,他满脸泛着红光,大概是正喝道爽处。
炮爷年纪大了不胜酒力,此时老头已经两眼发粘,但听到工程队之类的词,顿时开始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恨不能把自己说成白垩纪就存在的智者,可惜他除了放炮实在别无所长,没几句就漏洞百出,哼哈二将率先忍不住去逗他,炮爷越解释就越乱,最后就连老三都加入其中,气的老头直撇嘴。
粱时的酒量不错,还是自由身的时候去夜店彻夜狂欢痛饮全部在话下,但进来之后许久不沾酒精,也感到酒劲隐隐上头,好酒是伟大的,醉人头不疼,义务把人带进美妙境地,却不会因为没买票而抽你一耳光。
这帮犯人也是普通人,身上也有着平常人的朴实劲,但也做的出种种发指之事,最后落得个锒铛入狱,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负责。
粱时也做过不少荒唐事,但最后统统被自家大哥出手摆平,所以当大哥出事,粱时反而有种庆幸的感觉,心说回报的机会终于来了。
“梁子,想什么呢。”四爷和蔼的问他。
“没有,就是想起我哥了,不知道这会儿他干啥呢。”粱时笑笑。
四爷点点头,道:“你哥这人很不错,为人很仗义,当然他弟弟不比他哥差。”
粱时听了受宠若惊,四爷不但用了“不错”这个词,还在前面加了个“很”,虽说他不知大哥跟一涉黑人士到底有何渊源,但也多亏这层交情,让他能在监狱过上舒坦日子。
“这几年多亏四哥照顾。”粱时再次敬酒,他表面恭恭敬敬,实则矛盾重重,因为接下来的话,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明年这时候,我就不在这儿了,”四爷说起结束语,“兄弟们出去之后如果有事尽管来找我,别含糊了。”
“那是,怎么都不能忘了四爷不是。”炮爷口齿不清的恭维道。
打完牙祭,其他人都站起身去收拾,但粱时没动,四爷依旧很平静,仿佛那小半盆高浓酒精只是清水罢了,他一早就看出粱时神色不定,借着生日的由头弄出一桌螃蟹宴,还把自己的宝贝钢笔给寻了回来,这小子颇费了些苦心。四爷马上就刑满释放,要说送行还早。
“四哥。”粱时喝了口热水,终于开口了。
“你有什么就说。”
“内瘸子,您打算怎么处理。”
第十六章
四爷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瘸子去小黑屋已经一个星期,大概不出三天就得横着出来,他把这个结论告诉粱时,谁知粱时竟然面露惊诧,四爷不禁皱起眉头,难道一个瘸子就把粱时带上了那条脏道?
“四哥,您别嫌我多嘴,”粱时觉得再拖延下去连死瘸子都见不着了,“您马上就放出去了,何必跟一残废一般见识。”
四爷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梁子,这小子什么人你应该明白,我也不想难为他,但他不止一次跟内小狱警勾结,后来差点把我的货给翻出来,你让我怎么饶他。”
“哥,他现在就是一真残废,没法对着干了。”
见粱时不肯放过这个问题,四爷脸色更加阴沉,气氛一度低到了极点。
“梁子,我对你怎么样。”
“再生父母。”粱时知道眼前有个套,但回答的很坚决。
“父母不敢当,而你也的确不错,我才决定拉你一把,”四爷道,“而且我也从来不没把你拉进运鸦片块儿的浑水,那是因为你哥拜托我照顾,但不要让你沾上黑。”
“我知道,我也……”
“梁子,我在这栏山监狱困了近二十年,我知道出去之后也不能干什么了,所以这买卖就当是赚点儿养老钱,”粱时还没把感激这词说出来,就被四爷打断,“所以谁敢挡我这条财路,我就必须弄死他。”
虽然这个结果粱时早有预料,但今日听到确凿,他的心还是入赘冰窟。
“前两天那把火烧我今年的货,”四爷依旧平静,“损失的钱,足够买他的命了。”
“四哥!”
粱时再也沉不住气,连声调也拔高了一个台阶,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四爷忽然抡圆了膀子狠狠给了他一拳,粱时被打的歪了歪头,又重新拧了回来,镇定的凝视着四爷。
“这一拳不是打你吃里扒外,而是替你哥教训你不学好。,”四爷甩了甩手,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用武力了,骨节有点疼。
“我没有出卖过你,更没有不学好。”粱时平静道。
“你内点儿破事连你哥都知道,”四爷冷冷道,“被一个男人上怎么就这么爽。”
粱时脸腾的红了,简直快要爆炸了,牙齿咬得咯!咯!想,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恩人而是仇人,但在最后,他还是平静下来,回答道:“我的事儿,不用操心。”
林茂山打开门了进去,9716对外界似乎毫无反应,依旧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唐。”
如果可以,林茂山真的不想亲见对方的惨状,表面上看9716只是湿漉漉的,但如果每天半夜被人拎出去冲冷水澡,再加上狱警时不时的拿电流让他开窍,一般人都扛不下去,但9716倔的发指,就是不肯乖乖咽气。
林茂山连续叫了好几声,9716才动弹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声音嘶哑:“他妈的……你叫个屁,早听着了。”
这小子还有力气骂娘,林茂山暂且放下心来,就把粮仓着火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但见9716毫无兴趣,就关切问他想要点什么。
“给我弄点水,肺子疼。”9716翻了个身,勉强靠着墙支起半个身子,一点一点的调整着呼吸。
“悠着点儿喝。”林茂山劝道。
9716浑身都疼,实在懒得答复,他喝了一口只漱漱口,就吐了出去,然后又把手伸进去寻找了一番,最后竟拣出一颗牙。
“这……这镶牙的钱,给报销不。”9716没上岁数就先损失了一颗牙,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得,我知道你小子没事,甭贫了。”林茂山哭笑不得,“赶紧把衣服穿上,你要回去了。”
“回哪儿。”9716装糊涂。
林茂山就告诉他回哪。
“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就埋在咱训练内后山那片,跟兄弟们一起。”9716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林茂山有个绰号叫神婆,因为他特别愿意给人看手相,他曾经对着9716信誓旦旦,说9716一准能活过九十七岁,不过他从来没说准过,很多兄弟没能活过三十就牺牲了,林茂山从此弃行,再也不许别人叫他神婆。
莫非连命最硬的9716都逃不过自己的乌鸦嘴?林茂山十分心酸,可他还是握住了对方的手,坚定道:“这活儿你交给你儿子办吧。”
9716险些又要吐血,因为照他的取向,这辈子很难有后,但现在也不是解释的时候,在林茂山的搀扶下,他回到了监舍,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还是太久违了,只是其他人的眼神都不太友善,9716想提醒林茂山别忘了刚才的遗言,可林茂山溜得太快,逮不着机会。
他一瘸一拐摸到了铺位,在众目睽睽下安心坐好。
灯熄了。
“他们弄得疼么。”四爷问道。
“疼,不过我也想问你,”9716爽快回答,“那把火烧的你疼吗。”
四爷笑笑,命令道:“送他上路。”
就在9716考虑是躺着死还是坐着死的时候,粱时忽然两步挡在瘸子前头。
“粱时,你什么意思。”老三喝道。
“没啥意思,就是今天把话撂这儿,”粱时很坦然,“谁敢动他,我就整死谁。”
黑暗中没人看得到粱时的苦笑,以及瘸子的微笑。
早在他被狱警狂殴的时候,他就决定赌一赌,虽说赌注有点大——是拿自己的小命去赌,虽说他更明白这样一来,今后的处境可能更糟糕,但9716此时此刻只有得意,简直到了飘飘欲仙的地步,什么头疼肉疼全都不在话下,唯有胸腔里那块火烧火燎,搞得他热汗冷汗一并狂流。
“四哥,你要有啥怨气,就冲着我来吧……”粱时的话忽然放软,“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但只要你能消气儿,怎么都成。”
“粱时,离了你哥这层关系,你啥都不是。”四爷说。
“我懂,我啥都不是。”粱时冷静道。
“那你还有啥话好说。”四爷虽然话里的不留余地,实际倒是挺有兴致,他想看看粱时的反应。
粱时耳根子那块嗡嗡直响,当年他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被逼近了死角,不得不低下头给人舔鞋,虽说现在是同样难受,可这一回他是发自真心。
“四哥,我就求你这一回。”
粱时慢慢的跪了下去,恳切的说:“四哥,不瞒你说……我知道这栏山监狱是你的地界,没有你我粱时也不会在这儿舒舒服服的活着,我很感谢你,也觉得对不住你,你的损失我一定会赔,你要怨我也可以随便打我……可我也是真的不能没他,所以我刚才说的话绝不收回。”
四爷提醒粱时只有一条命可以拼,而且交出去就回不来了。
粱时也不再说什么,头突然碰的磕在地上,要多脆有多脆,他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抬头道:“这是我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往后,就请恕我对不住你了,四哥。”
面对粱时的执着,四爷也有些松动了,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粱时他哥,梁家对他有恩,或许这一次也是个两讫的机会,毕竟他四爷不想一直背着人情债,太累。
四爷叹了口气,心说粱时啊粱时,你好日子过够了非要找不自在,那我也不会拦你,他脸色忽然多云转晴,和气道:“算了,你起来吧。”
其他人诧异的看了一眼四爷,万没想过四爷竟然让步了,但既然四爷说算了,那就是算了,没人敢张口添油加醋。
“看在之前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四爷回到自己的铺位,“好自为之。”
粱时风头正劲的时候得罪了不少犯人,出了四爷的保护圈,从此就甭想有消停日子过了,粱时一想自己可能又要重回四面楚歌的境地,只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瘸子,心里就是阵阵无奈。他转身面向瘸子,只把肯把苦笑展示给瘸子看:“我说你还有气儿不?”
“有。”瘸子平静道。
“那就行。”
粱时挨着他坐下,众人已都爬上铺位睡觉,惟独他俩还是坐着,瘸子抬起酸痛的胳膊,搂住粱时的肩膀,心中滋味难以表达,只能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作为交流了。
第十七章
9716醒来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外加上被窝也暖洋洋的很舒坦,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天堂,但又一想自己杀生无数,应该轮不上自己,一个小护士走进病房,发现犯人正瞅着自己发呆,就挺惊奇的哎呦了一声:“你可算是睡醒啦!”
“我……睡了几天。”9716不太习惯直面天使。
“三四天啦,可够能睡的了,”小护士笑道,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支体温计直接塞进9716的腋下,“还打呼噜呢,可响了。”
“哦,是么,呵呵。”9716很不好意思,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和头,多长出了一茬毛发,有点扎手。
小护士嬉笑自如,仿佛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个劳改犯,这让9716很是感动,同时也有些自惭形愧,浑身都是污垢的他不配用这么干净的床单。
事实证明,9716的抗打击能力的确不一般,被折腾了一个星期只折了两根肋骨,外加急性肺炎,他一进屋看到梁子就感到全身发热,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高烧。
“还行,这会儿不烧了,你好好休息吧。”小护士看着9716咽下药片,就去忙别的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