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暮现在的感觉如果不能算幸福的话,也可以说是比较幸福了。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等待一个人,并且还有这样一个人让他等待。在他眼里,等待是件非常遥远又梦幻的事情,应该是准爸爸在手术室外等待出生的婴儿,应该是一个人等待久违的恋人归来,这种性质的等待才应是拿得出手的等待。
可是余思暮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陶渊明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带月荷锄归”,现在应该改成“带月候然归”。
余思暮伸头,看见背对着他的段叶然在对自己做手势。
4、3、8.
呃,死三八?!
“她有没有让你叫家长?”段叶然一出来余思暮就问他。
段叶然摇头,“她说我是新来的,估计还不适应什么的。”
“那你回去……”
段叶然贼笑,“我没跟我爸说咱们考试。”
段叶然到家都晚上七点多了,他爸还没回来。段叶然从冰箱里拿出段老爸早晨就准备好的晚饭来热。顺手捣开了电视机。
新闻联播还没播完,正在说的就是某学校受山洪冲击倒塌现在正筹集善款重建中。
小孩子被采访时哭得稀溜溜的,明明应该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偏偏一脸成熟地向着镜头道谢。
段叶然发了一会呆,蓦地就想起他爸把几打厚厚的钱交给校长时的场景。
段家爸爸的腰有些佝偻了,那双厚实的大手上是长年积累下的油迹,洗不净也去不掉。弯下腰跟校长道谢的谄媚神情让段叶然一想起就涌上一股感慨和愧疚。
而自己是怎么回报他的呢,倒数第一?六百名?
还有老家的亲戚朋友,临走时千叮万嘱不要让大城市里的人看不起。
谁会看不起他呢?他或许连让别人看不起的资格都还没有。
段叶然把自己的书包从地上捡起来,把物理和化学书掏出来准备写作业。可毕竟段叶然实在是什么都不会,题目看了半天都看不懂,还做题,开什么玩笑。
把物理书翻到开始看,什么位移、质点看得他简直头晕。
然而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段叶然把书一扔,喊道:“谁啊?”
打开门一看,愣住了。
余思暮。确切的说是,哭着的余思暮。
段叶然从小有个致命的弱点,不能看人哭,尤其是女孩子。人一哭,人问他要什么他都给。日久天长这么下去,附近的女孩子都喜欢跟段叶然一起玩,想要什么不给是吧,那好,哭呗,一哭段叶然就啥话都没了。
段叶然很恼火啊,你说这都到了大城市了,他这小地方的毛病咋还带来了呢。
这不,一看见小朋友哭,顿时六神去了一半,还剩那么一半的“主”还记得把小朋友拉屋里。
余思暮哭起来有种特柔弱的味道,本身人就小,哭起来就特别像受了委屈无处发泄的小孩,段叶然看在眼里有点着急,但又不知从哪里下手。
“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段叶然把自己的毛巾递给他,自己在他旁边急吼吼地转来转去。
余思暮用段叶然的毛巾擤了擤鼻涕,从毛巾里抬头看了眼段叶然,发现并没有什么嫌弃的表情外又用力地擤了几下,哽咽着声音回答:“我爸打我……他说我……考的太差了……”
“喂喂,你别再哭了啊!我,我比你考得还差呢!”段叶然口不择言了,豁出去了。
他当然不能说余思暮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哭得跟娘们似的丑死了,别再丢人了。余思暮才13岁,段叶然的立场很多时候代表着哥哥和大人,他不能跟他这么说。
他只能坐在余思暮的旁边,重复说着不起作用的“别哭了,别哭了”。然后过了一会儿,段叶然自己说的都快吐了,而余思暮还在呼啦呼啦地哭。他脑子一热,轻轻地把余思暮拥在了怀里。
余思暮顿时就不哭了。
段叶然还没来得及欣慰,余思暮“哇”一声用力扑到他怀里,撞的他心口一疼,死拽着段叶然的衣服。哭得更大声了。
余思暮又瘦又小,微微一圈就能抱在怀里。这是个不太拥挤的怀抱,十足宽松,可以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有充足喘息的余地。
段叶然想起以前奶奶安慰他时就是用这个姿势,温暖的手轻拍这自己的后背,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和力量。
而如今,段叶然也用这个姿势安慰着小朋友,他希望自己的手也和那时候奶奶的手一样神奇有魔力,有无穷的温暖和力量。
段叶然家客厅的灯光有些暗,昏黄昏黄的写着安逸,余思暮就在这个昏黄的客厅里,这个生涩的怀抱里,这只温暖的大手里从大哭到安静。
像静下来时听到的身边这个少年的心跳和绵长的呼吸一样,透着无穷的生命力和治愈力。
episode 4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孩子的脸就像几月的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段叶然觉得这句话讲得太对了,几分钟前余思暮还在他怀里抽抽嗒嗒地哭,几分钟后段叶然在厨房里给小朋友做晚饭。
而刚才哭得跟刘备似的人呢,人看少儿频道的海绵宝宝看得欢畅着呢。
余思暮的原话是“段叶然你家有东西吃吗?我好饿。”讲完时甚至还特搭配的来了个响嗝。段叶然表情抽搐地低头看他,余思暮慌忙解释,“这是饿的!”
段叶然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了,然后对着客厅喊:“茶几上有苹果和橘子,你先拿着吃!”
客厅里的余思暮看了看手里的橘子皮,沉默,然后大声嗯了一下。
“凑合着吃吧,我只会下面条和做蛋炒饭。”段叶然把碗端出来,将茶几上的果皮扫到垃圾桶里。
余思暮伸头,看了看掺着番茄和蛋的蛋炒饭,胃口大开。
“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段叶然拍拍他。
余思暮吃着吃着突然就觉得心酸地咽不下去了,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就是让他想哭。偏偏没有眼色的段叶然还在一边添油加醋地说着“慢慢吃,还有呢,我这碗都给你”,更让他想哭了。
就像一个在雪夜里艰难前行的旅人,就这么坚持又麻木地走着,不知道哪里是底线,哪里是终点,风刀霜剑什么的都习惯了也不可怕了,反而这时候路途中出现一个提着灯笼缓缓向你走过来的人,把灯火给你,将温暖赠你,你突然就觉得委屈了,自己这一路艰难地走,受过多少苦难,没人理解没人在乎,可突然就出现这样一个人,他知道你冷了,知道你乏了,知道你多么的委屈和难过,他都了解都明白。那是一种恨不得早早遇见的遗憾,更是一种无法抑制流泪的感动。
余思暮把碗举起来不想让段叶然看到自己现在这个表情。一定难看又懦弱。
余思暮看着厨房里此刻正忙着刷碗的段叶然。穿着不新不旧的长袖T恤,袖子高高挽起,肤色有些黑,虽然很瘦但并不显得多么的皮包骨头,头发剪得短短的,笑起来时会显得有些憨,其实……也挺好看的。
余思暮偷偷抿起嘴笑了,然后转过头继续看他的海绵宝宝,嗯,现在是广告时间了。
段叶然哼着不知名极有可能是自己瞎编的歌,把碗碟从盆里捞出来,沥了水用干布擦干放在橱柜里。一个又一个,直到旁边“砰”的一声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右手臂上迅速传来的仿佛撕裂般的痛感,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微波炉好像没有关。
余思暮听到声音连忙跑过去,厨房里尽是烟雾,段叶然正在想办法把厨房的窗户弄开。余思暮简直吓傻了。
“别进来!去厕所拎桶水过来!快去!”耳边传来段叶然咬牙切齿的声音,余思暮回神赶紧跑到厨房旁边的厕所找水。
水桶太重,余思暮拎不动,试了几下都不行,余思暮咧开嘴想哭,可一想到段叶然可能受伤,顿时双手用力,双腿一岔一行硬是把一桶在平时他没拎过也拎不动的水给拎到了厨房。段叶然上来就举起水桶,对着还在噼里啪啦冒烟的微波炉呼啦一下浇了上去!滋拉一声,浓烟顺着窗户飘了出去,还有些丝丝缕缕的白烟仍在不死心地冒白气。
余思暮跑上前拽住段叶然的胳膊,紧张问道:“要,要打火警吗?”
段叶然抓住余思暮死抠在自己疼胳膊上的手,连叫痛都忘记了,有些慌有些傻,好半天才点点头。
余思暮掏手机的手都在颤抖,慌乱中飞快按下几个数字,对着就“喂?火警吗?我,我要报警,不,不,是我们这里着火……119?你们不是119吗?怎么又变成120了?呜……”余思暮只好挂掉再拨,1、1、9这次没错,“呜呜,我们这里着火,着火,冒很多烟……住哪里,哪里……叶然我们住哪里……”
段叶然从余思暮手里接过电话,好半天才把地址讲清楚,“九里路……九里路花园小区……6号楼……几号……几号……”余思暮把手递到段叶然同样颤抖着的手里,紧紧握在一起,“3号,叶然,是3号……”段叶然无意识地攥紧手里的小手,“对,是6号楼3号……”
五分钟不到的样子就听见车叫的声音了,段叶然这才反应过来,把同样傻站着的余思暮拉到客厅里坐下,打开门站在大门口深呼吸。
余思暮的眼睛起初一点焦距都没有,接着渐渐转移到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上。还好,还好,他没事,没事就好。
但是突然地,余思暮盯着某一块地方大叫了一声。
段叶然刚想回头去看他怎么了,救火的人已经冲进了门,他也顾不上了,赶紧领着他们进了厨房。余思暮也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向着段叶然冲了过去。
对了,电话,打电话。受伤了要打电话。
余思暮再次颤抖着手拿出手机,这次没再拨错号码,“我,我没打错……有人受伤……叶然受伤……呜呜,好多血,好红……你们快点来……”
他是真的慌了,他根本没意识到段叶然的受伤程度根本还谈不上需要救护车的地步。所以当一批医生和护士抬着担架冲进来时,见到房间里没有横着的人时,顿时就暴怒了。
某个穿白大褂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医生很生气,吼叫道:“哪个打的急救电话?哪个?”余光瞥到正在段叶然身边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伤口的小男生,立马就确定了,“就是你!”
戴口罩的小护士给段叶然打了一针破伤风,又涂了药做了简单的包扎,临走之前挺无奈地摸了摸余思暮粉嫩可爱的脸蛋,“小弟弟,下次再这样是要罚款的哦!”
最后是119帮打的110,因为那几个穿着红色衣服戴帽子的大叔一直暗暗觉得炸了个微波炉其实也用不着他们这么大批人马出动,所以他们好心地打了110,决定让人民警察同志好好教育一下这两个不听话的小孩。
段叶然和余思暮绝对是这辈子第一次进公安局,好在他们不是作奸犯科进来的,只是因为不小心实用电器不当而被拉进去教育一番的而已。所以当段家爸爸和余家父母匆匆忙忙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衣服场景:
段叶然包着半边胳膊一副杨过早年的造型,靠在椅子上打呵欠。余思暮盖着段叶然的褂子靠在段叶然身上睡得正香。因为椅子有些滑,段叶然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滑,余思暮也跟着往下掉,所以就看到段叶然不时地把余思暮往上拽,再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
段家爸爸还没来得及慰问一下自己的伤员儿子,余家父母就已经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了。拽起还在睡的余思暮,当头就是一巴掌。
“你本事了啊!打你你就跑,半夜三更的让我们往公安局里跑!”余妈妈还想打,被余家爸爸用力拉住。
余思暮被拽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感受到了头顶传来的痛楚。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懵,没有完全睁开的眼睛一眨一眨,看起来特别无辜。
这下段叶然也清醒了,顿时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即就把余思暮拉到自己身后,鬼叫道:“你们是哪个?凭什么打人啊?凭什么啊?”
由此可见,段叶然此时也并不是多清醒。
段爸爸这一晚上受到的惊吓太多了,有些痴呆地看着自己的伤员儿子跟人家的父母快要吵起来的剑拔弩张气氛,赶紧上前去制止自己的儿子。
“凭什么?你是谁啊?我是他妈,你说我凭什么!”余妈妈想到什么又瞪了眼段叶然身后的余思暮,“怪不得呢!你天天就跟这样的人在一块玩整天不学好,早晚变流氓!我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了是吧……”
“你是他妈也不能这么打他!他才多大啊!不能打就是不能打!”段叶然不管身后死拉着他的余思暮,跟她杠上了。
“哎我说你这小兔崽子,你算老几啊你跟我这咋呼?!我告诉你……”余妈妈拼命挣脱余家爸爸,伸出手指指着段叶然的鼻子,表情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
“我家就我一个,你说我算老几!……”段叶然话音还没落,段老爸一巴掌就那么掴上去了。
“啪”一声把所有声音都制止了。
大约愣了几秒钟的样子,余思暮“哇”一声在段叶然身后大哭起来,把脸埋到段叶然的衣服里,一边抽搐一边扯着嗓子吼些大家听不清楚的话。
所有人都愣住了。段爸爸的手甚至还停留在段叶然脸侧,但惊愕的视线已经落到了后面那个嚎啕大哭的小男生上去了。
余家爸妈也被这场景弄愣了,没反应过来,就看自己家儿子在那个小兔崽子身后哭得那个撕心裂肺哟。
民警大叔从厕所出来了,当即就纳了闷,我只是去上了个大号,怎么回来就哭上了?!再看一眼旁边这些气势汹汹的父母,当下就明白的差不多了。
“我说,别这么打骂孩子,这可是在公安局,有什么好好说,这两个孩子不挺乖的嘛,啊哈哈哈哈……”
可是没人理会他,余思暮哭得更大声了。
民警大叔拎着自己还没系好的裤腰带,觉得很受打击。
从公安局出来时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但很显然没有什么人约黄昏后。有的只是段家老爸和余家爸妈互相看不顺眼的白眼,在二者之间丢来丢去的。
余思暮跟着自己的父母走了两步,回头跟段叶然再见,双眼都哭肿了,样子特别可怜。
段叶然也跟他拜拜。
余妈妈又抽了余思暮一下,“再什么见啊?!我告诉你以后不准跟那个小兔崽子玩,听见没有?”
余思暮摸了摸被抽痛的脑袋,瘪瘪嘴,又想哭了。
段叶然看着余思暮坐上车,脑海里还停留着余思暮那个可怜又不舍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也有点想哭了。
剩下段爸爸在原地反省,他今天,是不是当了回所谓的恶人啊?
余思暮一到家就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完全不顾门外恨不得把门给砸烂的暴怒的余妈妈。鞋子也不脱就钻进了被窝里,抽抽嗒嗒地咧开嘴还是想哭。他把自己的小衣服脱下来,把脸埋了进去,里面还有段叶然的味道。
是甜的,好甜好甜。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到万籁俱寂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到客厅里打电话。
他没有按任何号码,只是拿起听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对着说:“叶然……我好想你……”
episode 5
段叶然伤的是右手臂,不能握东西自然不能握笔。段爸爸怕儿子伤口发炎跟学校请了几天假,给段叶然报了个补习班。